临近冬月,小河沿儿两岸蒙上一层轻薄的新雪。
南岸菜圃以南,外郭城墙根底下,破烂的土房里弥漫出阵阵炊烟。
屋内仿佛鬼哭狼嚎,哪哪都在漏风。
角落里窸窸窣窣,不知蜷缩着多少小叫花子,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先天的痴傻,有后天的残障,个个都是天生地养,埋汰吧啦,根本分不清模样相貌,此刻全都巴巴地望向炕头。
“给你们那口锅咋样儿?”李正西问向身边几个小靠扇。
“好用好用,搁在灶上不大不小,正好。”几人争相回道,“幸亏有那几样锅碗瓢盆,大伙儿今年过冬,总算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了!”
李正西点点头,接着又说:“那些柴禾值不了几个钱,你们该烧就烧,没了再来找我。”
小靠扇连忙摆了摆手,说:“三哥,这屋里人多,晚上大伙儿挤挤也就不咋冷了。”
说话间,猛听见外屋地传来一声吆喝。
“来喽!”
人随声至,却见癞子头和石头分别端着個铁盆儿、拿几只破碗,笑呵呵地走进里屋。
沿途带来一股肉香,勾得小靠扇尽皆抻脖探脑。
“来,三哥,尝尝我的手艺!”
癞子头把铁盆儿放在炕桌上,李正西低头看了半天,横竖没看出来这盆儿里盛的是啥。
乱糟糟一锅乱炖,浮头的血沫压根没撇,闻起来像鸡肉,里面却又不知道混着什么杂碎肉沫,一摞酸菜帮子早已熬成了浆糊,完全就是有什么放什么,搁水里煮熟了拉倒。
即便如此,却也馋得满屋子的小靠扇垂涎欲滴。
“哐啷!哐啷!”
石头往桌子上扔了几张烧饼,听声还以为是块木头疙瘩。
紧接着,他翻身上炕,将烧饼挨个掰成小块丢进汤头里,末了又小心翼翼地将掌心上的饼渣子舔干净,这才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西风。
“三哥,按理来说,这顿饭早就该请你了。”癞子头说,“可惜拖了大半年才攒够钱,勉强凑出来这顿肉,晚是晚了点,但好饭不怕晚么!”
“对对对,今天就算正日子,咱们大伙儿恭迎三哥出狱!”石头在旁边连声附和。
几人笑着拍了拍手,忍着肚里的馋虫,将铁盆儿往西风面前推了推。
“三哥先吃,三哥先吃!”
按说要门这行当,远不至于混得如此寒碜,可屋里这帮半大孩子,都是不开眼的空子、实打实的乞丐,只顾抱团窝在一处,不曾走南闯北、不曾拜师学艺、更不了解这行当中的门道,于是便整日偷鸡摸狗,哭穷傻要,根本算不上要门中人,日子过得自然凄惨。
虽说有西风帮衬接济,但毕竟是几十张嘴,而且他自己又没生意,便也只能尽力而为。
小靠扇平常就已经是饥饱参半,硬要从牙缝里省吃俭用,凑出一顿肉来,实属万般不易,李正西当然不忍寒了众人的心,可眼看这一盆乱炖,难免显出三分迟疑。
几人见状,神情便有些落寞,接着又强撑起笑颜。
“三哥,这跟你平常吃的没法比,但是……但是这味儿确实不错,真的,我刚才尝了!”
李正西连忙摇摇头,却说:“不是那意思,关键是筷子呢?”
“三哥,直接用手捞呗!”旁边的小靠扇立马欠起身子,“不烫,来,我给你捞一块儿!”
癞子头“啪”的一声打断,“滚犊子,把你那狗爪子拿一边儿去!”说着,他又转身朝外屋地嚷嚷起来,“那个谁,你去外头捡几个树杈,挑硬整的拿回来!”
“算了算了。”李正西摆了摆手,“别整那么麻烦了,跟大伙儿一样,就这么捞着吃吧!”
说罢,为了打消几人的疑虑,他赶忙伸手从铁盆里捞出两块烂成浆糊的酸菜帮子,送到嘴里,宽慰道:“来来来,都吃都吃!”
他已经有六七年没这么狼狈地吃过东西了,看起来却仍旧毫不介意。
癞子头这才稍稍心安,紧跟着吃了起来。
“三哥,你别老挑酸菜,吃肉啊!”
“吃了吃了。”
李正西忽然抬起头,看了两眼蹲在外屋地和炕下的众多小叫花子,见他们全都眼巴巴地望向这边,不由得皱起眉毛,问:“他们那份儿呢?”
几人嘴里含着吃的,支支吾吾地说:“就这一盆肉,哪够分呐?”
“别吃了!”李正西有些不满地问,“买肉的钱哪来的?”
“大、大伙儿一起要来的呀!”几人互相看了看。
“他们也要钱了,凭啥没他们那份儿?”李正西追问。
见状,几人渐渐停下嘴,略感无措地说:“三哥,吃饭这事儿,大家之前都已经商量过了,他们不吃,都是为了请伱,不信你问他们。”
小靠扇的纷纷点头承认。
攒钱请三哥吃饭,他们当然心甘情愿。
癞子头和石头几人年岁长,平日里照看众人,互帮互助,也当属劳有所得。
李正西见小靠扇的是出于自愿,而非遭受胁迫,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惦念着来日补偿,嘴里还不忘叨咕着说:“咋说也得给大伙儿留碗汤啊!”
“有汤。”石头连忙解释,“在锅里头呢,留着晚上再吃,晚上冷。”
“那就行。”
李正西茑悄地不再吃了,忽然间略感欣慰,于是便从口袋里翻出两元奉票,嘱咐道:“干吃也没意思,你们几个都没尝过粮食水吧?来,拿我钱去打点酒去!”
“那可不行!”几人立刻抬手制止,“三哥,说好了咱们请你,你要愿意请,你换一天。”
“这有啥,大冷天的,整两口儿呗!”李正西执意出钱。
几人互相看看。
寻思了片刻,癞子头和石头站起身来,却说:“三哥要想喝酒的话,你稍等一会儿,咱们去想办法。”
“你俩要干啥?”李正西警惕道,“是不是要带人去酒馆儿门口放挺?”
“三哥,那你就别管了。”
“少他妈给我整事儿,我下午还得回去呢,没工夫等你们。”
癞子头和石头面露难色,想了想,旋即跳下土炕,来到外屋地,站在那帮小靠扇的面前,劈头盖脸地问:“三哥要喝酒,谁手上还有钱?没钱,能还钱的东西也行!”
众人默默无声。
两人又道:“三哥对咱们咋样,还用多说么?这房子、这柴禾、这锅碗瓢盆都哪来的,自己心里没点数?要是没有这地方,今年指不定又得冻死几个呢!到底有没有,说话呀!”
李正西在里屋听了心里骂娘,连忙侧身探头,骂道:“你俩他妈的在那抽什么疯?不喝了,赶紧给我滚回来!”
却不想,话音刚落,还真有个姑娘从人堆里站起来,犹豫着往石头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三哥,你等着,我给你打酒去!”
“去你妈的,给我滚过来!”
李正西面红耳赤,“咣当”一声,怒拍桌面,当真是动了肝火。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石头也不敢走了,站在门口辩解道:“三哥,她、她愿意给——”
“我他妈让你过来,把人也带过来!”
李正西盘腿坐在炕头上,满脸怒容,一道明晃晃的阳光从窗棂斜射下来,横在屋内。
癞子头和石头深吸一口气,只好老老实实地领着姑娘走进里屋。
越是靠近,便越是胆颤心惊。
李正西气血攻心,面如重枣,正要发作时,余光一扫,忽见那姑娘走到光亮里来,整个人怒气顿消,霎时间愣住,竟好像猛然忘了自己要干些什么。
“三哥,她愿意——”
石头正要辩解,却被癞子头识趣地一把拽到身后。
然而,这一声打断,还是让李正西顿时回过神来,只见他清了清嗓子,环顾左右问:“那个,这是谁啊?我好像没见过呢?”
癞子头忙凑过来笑道:“三哥,这是谷雨,新来的,之前让人卖了又跑出来了,厉害不?小谷,这就是三哥。”
“三哥。”姑娘十三四岁,跟谁都不熟悉,难免有点扭捏。
“你别打岔!”李正西朝癞子头训斥一句,随即又看向石头问,“拿人什么东西了?”
“没啥,就一对耳环。”石头朝前张开手掌。
李正西低头看了看,是一对不大的银耳环,表面黑黢黢的,似乎很有些年头儿。
“抢自家人的东西,什么下三滥,这耳环我买了,拿钱出去打酒。”
石头有点为难,“可是,三哥,咱都说好了这顿——”
“说好什么说好了!”癞子头一把抢过耳环,放在炕桌上,拿起钱便催促道,“走走走,咱出去打酒去!哎,还有你们几个,那屁股长炕上了还是咋的,你也不嫌烫得慌,赶紧下地打酒!”
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连忙隆隆地翻身下炕,一齐往外屋地走。
“诶?谷雨,你就别跟着出来了,人手够了,你留这陪三哥唠会儿嗑!”
李正西和姑娘都没反应过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里屋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沉默了好长时间。
李正西才指了指铁盆儿,哑着嗓子说:“那个……你吃!哦,没有了,呵呵,我没注意。”
姑娘的眼神确实一直盯在炕桌上,但却不是那个铁盆儿。
李正西呆愣了半晌儿,才反应过来说:“哦,对对对,这耳环你拿回去吧!”
姑娘想拿又不敢拿,直到西风强行将耳环塞进她手里,才红着脸点点头,“谢谢三哥。”
“不用谢。”
“那……”姑娘侧身指了指门口,“我回去了?”
李正西挠了挠头,纠结了半天,最后却说:“行,那你回去吧。”
房门开合,姑娘走了,李正西总算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有点抓心挠肝,心里奇痒难耐。
一会儿下地,一会儿上炕,犹犹豫豫,如此矛盾了老半天,癞子头和石头几人终于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
“诶?三哥,小谷呢?”癞子头进屋便问。
“我让他回外屋地了,你俩进来没看着么?”李正西问,“你们咋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啥?没在屋里陪你啊?”石头抽了两下鼻涕,神情颇为懊恼,“早说呀!这家给我冻得,差点去找我妈去了。”
“我去叫她进来。”癞子头说着就要转身推门。
李正西连忙厉声喝止:“回来,别他妈整事儿,还喝不喝,不喝我走了!”
“喝喝喝!”几人连忙应声上炕。
癞子头一边给西风倒酒,一边说:“三哥,我有个事儿想求你。”
“什么事儿?”李正西有点意外。
癞子头放下酒坛子,干笑了两声,却说:“三哥,你看我也不算小了,总这么在街面上要饭瞎混也不是个办法,你看——你能不能帮我作个保,介绍我进江家去干点啥?”
闻言,李正西伸到碗沿儿上的手,忽地停了下来。
“癞子,我东家现在规矩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人想进就能进来了。”
“这我听说了,但三哥你好使呀,有你作保,我还能进不去江家么?”
李正西敲了敲额头,却说:“想进江家的门儿,你得给江家卖命。”
“那必须的!”癞子头一拍胸脯,“既然想在道上混,肯定得卖命啊!”
“你知道什么叫卖命么?”李正西问。
癞子头有些讶异,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说:“卖命……那就是卖命呗!让我削谁我削谁,让我杀谁我杀谁,帮忙看场,顶包受罪,这不就是卖命么?反正我这条烂命也不值钱,还不如卖出去,潇洒几年呢!”
“啧!癞子,你要是想找个活儿干,我可以帮你联系。拉洋车,我认识车行的老板,我也认识工厂的把头儿,扳道岔、搬运工、建筑工……”
“不不不!”癞子头连忙摆手道,“三哥,那算什么呀!卖苦力,一天天吭哧瘪肚的,挣不了几个钱,净看别人脸色了,一点儿也不威风,还是看场子好,一天溜溜达达,那多带派!”
几人纷纷点头。
怒杀谭翻译一家后,他们体会到了暴力的快感,并为之深深痴迷而忘却了代价。
他们能幸免于难的前提,是李正西未曾供出过他们。
否则,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正西面露难色。
他没法在继续劝说,再深说下去,便是对不起大哥大嫂,同时还有可能让这几人心生妒恨,怀疑他气狭量小,难以容人。
正所谓,自古忠义两难全。
安得双全之法,空留一声叹息。
癞子头见状,神情难免有些黯淡,迟疑了片刻,苦笑道:“三哥,你要是为难的话,那就算了,我自己再蹚蹚看。”
“别,你容我再想想。”李正西思忖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小河沿儿这地界儿不错,等过段时间,我问问我二哥,让他看看这边有没有生财的门路,到时候求东家让我开个堂口儿,然后我再告诉你。”
“行行行!”几人立马换上笑脸,“那就麻烦三哥了。”
“你们先别高兴,这事儿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办下来的,要想成生意,一两年也有可能。”
“嗐,三哥,咱们几个啥啥都缺,就是不缺时间,不着急不着急!”
癞子头连忙端起酒碗,左右顾盼招呼道:“那咱几个,一起敬三哥一个吧?”
“好好好,来来来!”
李正西勉为其难地强撑起笑脸,端着酒碗同众人挨个碰撞。
…………
“Cheers!”
高脚杯互相碰撞,发出一连串儿“叮叮铛铛”的悦耳声响,头顶的玻璃吊灯璀璨夺目,照映着杯中色泽饱满的高档红酒。
众人仰头,衔住杯沿,轻轻抿下一口,咂摸咂摸嘴,旋即流露出似是而非的陶醉神情。
王正南身穿西装革履,伙同几个洋人,围着品类丰盛的餐桌重新落座。
“诶?各位,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他笑着环顾四周,“Cheers,是干杯的意思吧?”
“Yes!Yes!”面色有些苍白的英国佬点头道,“王,你说得‘恨浩’!”
“哎哟,别别别,那还得是托马斯先生您教得好啊!”
王正南边说边挑起大拇哥。
他和眼前这帮洋人,虽说谈不上老相识,却也一直保持着相对稳定的来往。
环顾左右,座位上有英国佬、美国佬、法国佬、毛子、甚至还能看见两个小东洋。
唯独没有德国佬——怕气氛太尴尬。
总而言之,众人形形色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这开国际会议呢!
当然,这些洋人并非是位高权重的领事或公务职员,多半是些不甚起眼的小角色,洋记者、洋教师、洋行职工、传教士、所谓的作家、甚至还有冒险家。
王正南起初一直没整明白,到底什么人才算是冒险家。
后来,他才终于觉出味儿来——所谓冒险家,其实就是一帮“西洋街溜子”。
在本国“吃葛念”,骗来点钱,然后坐船满世界“望风”、“踩点儿”,末了把人家的好东西全给“荣”来,美其名曰“发现”,这么一解释,就全都说通了。
冒险家,就是在线上溜达的合字!
王正南从大嫂手里讨了一笔钱,今日做东请,把这帮洋人聚起来,一是为了打探打探风声舆论,二是受大嫂的嘱托,试试能否从中找人搭线,拉两家洋行进入商埠地,同时问问各个洋黑市的行情。
要说是否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其实倒也没有。
不过,王正南这两年也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商机,就是消息。
谁的消息越灵通、越迅捷、越确切,谁就越容易占得先机,陡然而富。
消息也并非总是束之高阁、密不透风,消息到处都是,只看是否有心挖掘。
众人落座,战争自然是绕不开的话题。
继凡尔登之后,又是索姆渡河,人脑子打成了没脑子,欧洲佬都觉得战争该结束了,可实际上却又总是差了一口气,硬拖着迟迟没有结束。
柏格森忧心忡忡地说:“再这么打下去,国家就只剩下寡妇和母亲了。”
美国佬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表情看上去十分“正义”。
“诶?咱别老整洋文呐!”王正南有点着急,“各说各的那还在一块儿吃什么饭呐?”
“他们不想让战争停下来。”柏格森冷哼着解释道,“他们还没赚够,没有任何战场在他们的土地上发生,所以才在那里说风凉话。”
王正南点点头,低声宽慰道:“没事没事,不用担心,前两天上帝给我托梦了,说你们肯定能赢,早晚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可法兰西还是希望远东能够参战,不过——”说着,柏格森忽然压低了声音,朝王正南使了个眼色,“那些东洋人不愿意。”
王正南沉吟着应下一声,目光却看向桌对面的美国佬,心中暗自盘算,若是真开战了,除了猪鬃、白糖和军火,还有什么能有油水可捞。
…………
营房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躺在通铺上的士兵回身张望一眼,连忙迅速整理装容,翻身下炕,腰杆儿拔得笔直,齐声大喊:
“长官好!”
赵正北面如刀削,神情严肃,踩着及膝高的军靴,“咯噔咯噔”地迈步进屋,行至通铺近前,走到队伍当间,忽地右脚掌蹬地,左脚跟为轴,刷地转过身,与卫兵们相向而立。
众人目不斜视。
彼此间,既在视野之中,又在心神之外。
如此僵持了片刻,赵正北突然摇了摇头,笑道:“别装了,我自己来的,没别人。”
众人斜眼往门口瞄,继而转过脸,最后侧过身,确认只有北风一人进来后,总算是松了口气,纷纷哀叹着坐回通铺上。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刚歇了一会儿,我还以为又要训练呢!”
“正北,你下回开门能不能小点儿声,老整那么大动静干啥!”
“嗐!人家现在从‘手枪队长’,晋升成‘卫队连长’了,那还不得让人家抖抖威风?”
“少他妈的埋汰人!”赵正北不怒反笑,“谁再敢废话,我就以长官的身份,命令谁出去跑圈儿了啊!”
“你们看看,还说不抖威风呢!”有人起身拍拍屁股笑道,“得啦,我就配合赵长官工作,出去跑两圈儿吧!”
“别给我整事儿,外头冰天雪地的,跑个屁!”
赵正北连忙笑着把那人拽过来,作势便要摔跤。
其他人便跟着围观,起哄叫好。
这营房里住的都是当年讲武堂那批没正式毕业的学院,大家先前就朝夕相处,彼此熟络,因此自然关系亲近,打闹笑骂也是常态。
而且,张老疙瘩的部队原本就带着一股草莽气息,重哥们儿义气,底子都是杂牌军,像这种官兵关系,在军营里着实不算罕见。
打闹了一会儿,赵正北撂倒了三个卫兵,大伙儿便又嘻嘻哈哈地坐在炕上闲聊起来。
“正北,听说部队最近又开始招兵了?”小胖林之栋问。
“这话问的,不是一直都在招么?”赵正北皱起眉头。
众人纷纷凑过来,小声嘀咕说:“但是这回好像招得比以往多!哎,咋样儿啊,你这连长手底下能不能满编了?”
“嗐!我这连长,本身就是被破格拔上来的,就算招兵也不可能先给卫队这边呐!”赵正北兴致冲冲地说,“咱大帅是有志向的人,不可能总在奉天这旮沓猫着,以后肯定要出关逐鹿中原,当然得招兵了。”
林之栋忽然抱怨起来,“老逐鹿中原干啥,咱打洋人、打鬼子呀!”
“那就打呗!”众人嘻嘻哈哈地笑道,“小胖,你当大总统,带着咱把毛子和小鬼子全都他妈赶出东北,咋样?”
林之栋知道大伙儿拿他打趣儿,便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渐渐飘起的雪花。
…………
“唰啦——”
手中的连环画翻过一页,封面上写着五个大字——《薛仁贵东征》。
桌子上的茶碗儿升起袅娜的热气,柿饼子和冻梨正摆在手边,张正东却连动也不动,只顾全神贯注地盯着连环画上的插图,直到茶水凉透了,也始终未曾移开目光,上面的文字却看得磕磕绊绊,似懂非懂。
身后的架子上还有不少连环画《血溅美人图》、《司马定辽东》、《山海关大战》等等……每一部都码放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然而,这却并非是东风的爱好。
要是手头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也照样能在家里干坐一整天而不感到厌烦,除非江连横和胡小妍有事叫他去办,否则绝对不愿出门。
如此一来,张正东便成了江雅玩儿过家家时的固定伙伴。
算来算去,他已经当过三十六次儿子、二十八次邻居、十二次丈夫,五次保姆,以及两次看家护院的狗子。
随着江雅敲门进屋,新的挑战也随之而来。
“东叔,你能当承业的奶妈不?”
张正东的目光越过书脊,随即将连环画放在桌面上,扫了两眼自己的胸膛,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闷声道:“可以。”
江雅高兴地拍拍手,蹦跶着走进屋,拽住东风的袖子,催促道:“快走快走,就差你了!”
张正东任由侄女摆布,慢吞吞地走出房间,人影略过窗口,已是草长莺飞时节。
又一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