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横离开中村照相馆,乘马车沿着小西关大街,径自返回城北大宅。
弦月西垂,已经是后半夜了。
除了袁新法和几个值夜的弟兄把守大门以外,宅子里的人,都已经早早睡下,只有胡小妍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等他。
江连横没再推开小花的房门,而是在胡小妍的床边坐下。
“回来了?”
“回来了。”
江连横刚坐下来,便开口责备道:“困了就赶紧睡呗,搁这干瞪眼瞅啥呀?”
胡小妍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却说:“睡不着。”
“妈呀!你刚才那哈欠打得,我以为你要吃人呢,还给我来一句睡不着!”
“困,但是睡不着。”
见状,江连横显得有些得意,竟一边脱衣裳,一边哼起了小曲儿。
胡小妍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冷声骂道:“有病!”
江连横随意把衣服扔在椅子上,笑道:“我有没有病不知道,但你这病啊,就得我才能治。”
“嘁!问清楚了么,黑龙会到底什么情况?”
“嗯……有点儿复杂,明儿起来再跟你说吧。那个,雁声那边——”
“打过电话了,他说明天下午之前回来。”
“哦,行,还有那个,袁新法——”
“英子和她儿子安排在堵头那间房里了,他们俩在这,袁新法肯定卖命。”
“好好好,挺好,还有那个门口——”
“在楼下安排了房间,大门口算上袁新法六個人,路口那边有两个放风的,楼上阁楼里还有一个,按时辰轮班倒。这两天,男的都在一楼吃,女的都在二楼。”
“嗯,那——”
“所有听话的小靠扇的,都在‘和胜坊’和‘会芳里’附近了。南风和西风伤不重,给他们上药了。”
“睡觉!”江连横立马侧身钻进被窝。
“别睡呀!”胡小妍狠推了他一把,催促着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跟我说说,家里危不危险?还有,苏文棋又是啥情况?”
江连横无可奈何,只好把从中村那边打探过来的消息,大致复述了一遍。
胡小妍听得怔怔出神,她也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只是些许江湖纷争,最后竟然能牵扯出如此庞大的势力。
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看看婴儿床里的江雅,又看看江连横,继而关切地问:“小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江连横摇了摇头。
他没什么想法。
大清到底能不能复国,在他看来,那是一件跟自己并不相干的事。
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住在这座宅子里的人。
小妍、大姑、一双儿女……只有这些人,才值得他去拼命。
虽说这种想法跟“救亡图存”的宏论相比,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但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为那些大街上的、甚至素昧谋面的陌生人,毁家纾难。
江连横不想掺和这些“烂事”。
他唯一的顾虑是,如果拒绝了荣五爷花舌子的提议,自己究竟能否确保家人的安全。
而且,这伙前朝余孽,一旦复国成功,那便意味着张老疙瘩会立即失势。
树倒猢狲散,江家也必然不会好过。
江连横没法预料张老疙瘩到底能不能在奉天扎根,方总统似乎并不信任这个胡匪出身的旁系,才走一个张希銮,又来一个段志贵。
形势错综复杂,帝制与共和吵得不可开交,鬼子和毛子虎视眈眈,前朝余孽一心复国,荣五爷来意不明。
上有政局动荡,下有江湖纷争。
江连横只得叹了一口气:“现在情况知道得太少了,等等再说吧!”
胡小妍轻声说:“没事,大不了,咱俩回老家,在你家那间小房子里过。”
“扯淡,睡觉!”
……
……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
天色尚且蒙蒙发亮,江连横刚穿好衣裳,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王正南龇牙咧嘴地推开门缝,却说:“道哥,你快下楼一趟吧!”
“又咋了?那珉来了?”江连横提上鞋跟说,“不是说好了三天以后给答复么?”
王正南摇了摇头说:“不是那珉,是胡子,李正他们来了。”
“谁来了?”胡小妍有些慌张地问。
“李正!”
在得到南风的再三确认后,江连横脸色骤变。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王贵和肯定已经死了。
想到此处,他立马拿起椅背上的棉衣,往身上一披,快步冲出房门,奔下楼梯。
……
江家宅院的大铁门前,袁新法身穿棉袄,环抱双臂,如同一座大山似的,岿然不动地立在江家门外。
宅院门口,共有三个胡匪,行头相似,都是狗皮帽子、鹿皮袄,踩着一双棉靴,跟袁新法脚尖对着脚尖,站得很近,虽然矮了一头,却显得咄咄逼人。
“傻大个儿!”其中一个胡匪亮出腰间的手枪,叫嚣道,“伱知道咱们是谁么?”
袁新法目不斜视,不言不语。
他的这番做派,让其他几个看门弟兄的眼中,似乎也平添了一丝坚毅。
胡匪并不罢休,他们继续挑衅道:“看门儿狗?不会说话?”
袁新法不动,对方声明说是江连横的朋友,王正南已经进屋通报,他所要做的就是等着院子里的回复,仅此而已。
可是,他越是不说话,青年胡匪便越恼怒。
其中一个更是走上前,用手指狠戳了两下袁新法的胸脯,抻着下巴说:“告诉你,听好喽!你家老爷,能住上这大宅子,还得感谢老子帮忙呢!你家老爷,都得跟咱们论哥们儿,你装个寄吧?”
袁新法伸手弹了弹衣襟,并不看他,只是闷声道:“我是新来的,别的我不管,老爷和夫人不说话,你们就不能进去。”
旁边有人起哄道,“咋?江大老板有钱了,不搭理穷哥们儿啦?”
这时,李正的声音,突然在三个胡子的身后响起。
“二驴,差不多得了。”
众胡子立即侧过身,却见李正似笑非笑地走上前来。
跟其他胡子不同,李正的眼里、话里,全然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味,反倒是仰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转圈儿打量着眼前的大个儿,像一只好奇心旺盛的幼狼,不为捕猎,只是为了游戏。
最后,他在袁新法面前站定,笑着问:“哥们儿,你多高?”
袁新法皱了皱眉,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李正不急不恼,只是让众人散开,随后抬手一指,却道:“来!大个儿,跟我摔一跤!”
袁新法觉得不可理喻,于是便摇了摇头,仍然不肯吭声。
李正见状,却将腰间的钱袋子拿出来晃了晃,随手丢在地上,说:“这里头有二十块大洋,你跟我摔一跤。赢了,钱归你;输了,拿一半。不白打,咋样?”
袁新法看也不看,直截了当地说:“不摔!”
话虽如此,情况却由不得他来做主。
只见李正随手将配枪扔给同伴,随后右脚掌猛一蹬地,瞬步上前,速度之快,竟已然将袁新法环腰搂住,下腿作绊,呈虎扑之势,闷哼一声,用力摔去。
袁新法人高马大,措手不及间,身形难免有些踉跄。
待他回过神时,右手却已然薅住李正的脖领,借力使力,扶正身形,全凭一股蛮力,便要将李正横甩出去。
李正见机,双手做扣不松,立马勾起右脚,蹬在江家的院墙上,要将对方撞翻在地。
他的身材虽说小了一圈儿,但力道上似乎并不吃亏。
袁新法心中大惊,当下左腿弓步,俯下身子,压低重心,抬手作钳,一把下去,狠狠地卡在李正的后脖颈上。
李正也不甘示弱,立刻分出左手,扣住袁新法的两根手指,着力去掰。
两人同时吃痛,手上的力道一轻,即刻左右分开,彼此直视着对方,大口大口地呼出雪白的哈气。
唯一不同的是,袁新法只想赶快结束这场闹剧,而李正看上去却是兴致勃勃,乐在其中。
他咧嘴笑了笑,招招手道:“来,再来!”
袁新法却突然正色起来,直起身子,冲院子里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老爷。”
一转身,却见江连横正倚在大门口,冲两人摇了摇头。
李正也直起身子,指了指袁新法,回头笑道:“这哥们儿挺有意思。”
随后,他又从地上捡起钱袋子,一把甩到袁新法的怀中,说:“归你了!”
袁新法没有接,直到江老爷点了点头,他才俯下身子,莫名其妙地赚了二十块大洋。
随后,江连横冲众胡子招了招手,道:“行了,哥几个,都进来吧!”
李正整理了一下夹袄,跟着迈步走进院内。
“山里没活儿,改进城混了?”江连横边走边问。
李正哼笑了一声,却说:“山里?山里最近出大活儿呢!”
“什么活儿?”江连横在院心突然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问:“我王叔呢?他没事儿吧?”
“那倒没有。”
李正手扶肩膀,转了转脖子,抬手支开跟过来的其他三个胡匪,随后压低了声音,却说:“不过,这一回,山头上恐怕是要分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