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女丈夫
小西关,聚香楼。
大雪纷纷扬扬。
刚过午时,陈掌柜就领着店里的伙计,亲自为白家操办宴席。
按照白家少姑奶奶的要求,此次设宴,并不另开雅间,只在大堂角落里,摆一张大桌,立起屏风,半遮半掩,再在外头,另摆两张稍小的圆桌。
后厨那边,早已“叮叮铛铛”忙作一团。
洗菜声、切墩声、爆锅声,响得让人心慌。
帮厨的、掌勺的、传菜的,快得让人眼花。
煎炒烹炸、焖溜熬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什么兰花熊掌,什么清汤飞龙,扒猪脸、蒸鹿尾,红烧大马哈、糖醋黄花鱼……
真格是好一通忙活!
别人先不说,厨子今儿个算是解馋了。
待到酉时,受邀的人,开始陆续赴宴。
白家少姑奶奶作为宴席的东道主,自然来得最早,在管家储良生和几个下人的护送下,乘马车抵达,进门落座后,便时不时起身招呼赴宴的人。
曾经深宅大院里的富户小姐,如今被迫抛头露面。
正所谓管中窥豹,没有什么能比这番景象更让人感慨,什么叫家道中落。
白雨晴不在乎,起码看上去是这样,没有扭捏做作,只有落落大方。
此次设宴,白家邀请的,不止有江小道等人,还有一些早年跟白宝臣有所交集的商贾,当然也不乏江湖各门的大蔓儿,甚至就连苏家也身在其中。
唯独没有韩策。
值得玩味的是,并没有人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白雨晴曾经主张跟周云甫讲和,可是有用吗?
江小道还是杀了白国屏。从那以后,白雨晴就坚信,江小道已经不再属于周家,若在讲和宴席上,再把韩策请过来,这便是主次不分,反而让人觉得似乎是在压江小道一头。
这么大的场面,对白家而言,是个公证。
可对江小道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次抬高身份的机会?
双方各取所需,当然两全其美。
“哎哟,苏少爷来啦!”陈掌柜也在屋外忙着迎,“快里边儿请,白家少姑奶奶正等着你呐!”
苏文棋又一次顶上了假辫子,站在门口,任由陈掌柜替他掸去肩膀上的残雪。
屏风内,白雨晴听见动静,也连忙闪出来,迎接道:“苏少爷,你肯赏脸过来,实在感谢捧场,快请里边坐。”
“少姑奶奶好!”
苏文棋抱拳作揖,跟着拐进屏风,绕桌扫视了一圈,却见来者个个不凡,便恭敬地挨个招呼:“各位前辈辛苦了。”
“辛苦,辛苦。”
桌上的大蔓儿,有些是冲着跟白家往日的交情,有些是冲着跟“海老鸮”往日的交情,还有一些,只是单纯好奇,那传闻中的江小道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至于那些碍于周云甫的交情、暂且采取旁观姿态的人,便都没有过来。
苏文棋落座后,便低声询问:“少姑奶奶,连横兄还没来?”
“应该快了,大概是外头下雪,在路上耽搁了。”白雨晴一边说,一边欠身朝门口张望。
没想到,话音刚落,却听“砰”的一声,柜台旁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众人循声看去,但见屋外的风雪下得正紧,有三个黑漆漆的人影,正立在门框内。
三人同时迈步进屋,待到灯光映在脸上,方才看清他们的面容——果然是江小道和关伟、宫保南。
大堂众人,无论是赴宴的大蔓儿,还是散桌的宾,纷纷侧目观瞧。
江小道领着两个叔叔进屋,其后才是钟遇山、韩心远和李正。
带来的人,也有讲究。
李正是来帮忙的援手,自不必多说。
钟遇山原是韩策在“卧云楼”的手下;韩心远则原本是“串儿红”的心腹。
这俩人虽然也没什么蔓儿,但跟名不见经传的赵国砚相比,至少在道上混了个脸熟,带他们过来,其中的象征意义,不言自明。
白雨晴连忙起身相迎,跟大伙儿介绍道:“各位,这就是‘海老鸮’的儿子,江连横。”
有人跟着带头捧场:“嗬!江少侠,幸会幸会!”
“各位前辈好!”
江小道乐呵呵地冲各位抱拳,扭过头,却低声问道:“七叔,这都他妈谁呀?”
宫保南自然各个都很脸熟,可他这人平日里懒散惯了,凡事不经心,人一多就有点对不上名,便有些尴尬地轻声说:“呃——问你六叔,他在外跑得勤快。”
不等小道开口,关伟那边就已经忙前忙后招呼上了。
“嘿!朱掌柜,老长时间没见面了,伱挺好的?嗬!李三爷,行啊,九房姨太太在家里,身板儿还这么结实呐?老牛,才来?是啊,今儿雪大。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大侄儿,小道,江连横!以后你们可得多照顾照顾啊!”
关伟一边说,眼里一边闪出自豪的神情。
大家也都跟着捧,绝不让话把儿掉在地上。
韩心远等人识趣地在屏风外的小桌上坐下,也各自跟旁人闲话起来。
“快坐快坐,咱们边吃边聊。”白雨晴热情招呼道,“来,江少爷,快上座。”
白家少姑奶奶冲主位上比划了一下。
江小道看了看,转过身,却说:“七叔,你坐。”
“我?”宫保南挑起眉毛,摇头说,“我可不坐,白白话话的,耽误吃饭。”
“就是,哪能轮得着他坐呀!”
关伟嬉笑着揶揄了一声,自顾自地横着朝白家少姑奶奶身边挪动,却不想,刚走到一半,便被宫保南一把叨住了手腕。
关伟愣了一下,回过头,刚想要说什么,可只在这一瞬间,江小道便已然来到白雨晴身边,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宫保南这才松开了手。
这细微的动作,又被坐在白雨晴另一边的苏文棋看在眼里。
关伟虽然有些出神,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紧接着,众人各自落座,把盏衔杯,说说笑笑,仿佛先前的血雨腥风根本不曾存在。
席间,外面的小桌和散桌,不时有人过来敬酒。
倘若是那些上了点年纪的人,便难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因无他,只因眼前这副情境,让他们想到了几十年前——周云甫、白宝臣和苏元盛三人相聚的情形,只不过如今变成了江小道、白雨晴和苏文棋三人。
关伟还是老样子,看见桌上的好东西,哪块肉嫩,便抢着将其夹在小道碗里。
“来来来,小道,你不懂,这鱼鳃后面这条肉,那才是最鲜的,快吃快吃。”
江小道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挑肥拣瘦,只是默默地用筷子把鱼肉推到碗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该进入正题了。
白雨晴提起酒盅,陪笑道:“各位,有些话,不必明说。先前这两年,我们白家跟‘海老鸮’多少有点儿误会,有点儿小过节,我不说,大伙儿也都明白。可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同在江湖,又碰上这么个世道,本来就应该互相扶持帮衬,斗来斗去,都没有赢家。”
众人频频点头。
白雨晴继续说:“如今,江少爷宽宏大量,可怜我们白家孤儿寡母,愿意放下往日恩怨,我虽是个女流之辈,却也懂得江湖贵和。今天趁着大伙儿都在,也就把话挑明了,以后江少爷愿意跟我白家化干戈为玉帛。这两年,实在是给各位添麻烦了。”
言毕,众人便把目光看向江小道。
江小道抹了抹嘴,也提起酒杯,却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和了!”
“好好好!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啊!”
众人拍手称赞:“正好苏少爷也在这,由苏家出头做个见证,想必不会有人反对吧?”
江小道悬着酒杯,却问:“苏兄?”
苏文棋闻言,便也提起酒杯,笑道:“要是各位能看得起苏家,那我愿意做这个见证。”
没想到,白雨晴却说:“苏少爷是好意,按理来说,我不该驳了你的面子。可是,我刚才想了想,又觉得非要找个见证,多少又有点儿显得小家子气,咱们自己门清,可就怕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信不过江少爷呢。”
ltdivquotcontentadvquotgt有跟着捧哏的,便问:“少姑奶奶,那你的意思是?”
白雨晴笑了笑:“大伙儿也别笑我不懂规矩,只不过是几句妇人之见。要我来说,这见证,不要也罢。我相信,江少爷顶天立地,说一不二,既然有天地见证,何必再要那些繁文缛节。”
“说得好!”众人又看向江小道,“江少爷的意思呢?”
这话已然是把江小道架到了九霄云外。
如若显出半分迟疑,那便是心有不诚;可如果在台面上应承下来,那就容不得再有反悔,否则就成了过街老鼠,不但人人喊打,闹不好,就连手下弟兄都看不起你。
江小道早有预料白雨晴可能会有这套说辞,因而并不觉得意外,当下便举起酒杯,毫不迟疑地说:“有少姑奶奶在,白家必定能重振旗鼓。这么大的排场捧我,我哪好意思端着,天地作证,我江小道愿意跟少姑奶奶就此讲和,只要少姑奶奶还在白家主事,白家没有变动,我就绝不再生事端。不过——”
话音未落,白雨晴心领神会,立马接过话茬儿,说:“江少爷放心,等过了年过,白家一定离开奉天。”
众人有些意外。
可转头一想,这是人两家定下的约定,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便只顾着捧场。
“好好好!江大少爷是少年英雄,少姑奶奶是女中豪杰!还有什么可说的呀?来,喝吧!”
两人碰杯饮酒。
白雨晴的脸喝得有点红,紧跟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盅,接着说:“刚才那一杯,是咱俩的约定;这一杯,算我个人敬你的,预祝江少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言罢,旁边的苏文棋也附和着说:“连横兄,我这边也祝你旗开得胜,无往不利了。”
另有人也起身祝贺:“这话说的对!来,江少爷,容我也起个哄,预祝你早日开山立柜!”
眼瞅着敬酒的人越来越多,江小道疲于应付,自己反倒懵了。
他其实本没有多少雄心壮志。
众人尽管没有明说,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似乎已然认定江小道要将周云甫取而代之。
只是,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站在白家的角度而言,白雨晴跟江小道讲和,如果江小道能够做大,那奉天便不再会有人趁白家虚弱的时候,来故意找茬儿,落井下石。
站在苏家的角度而言,苏文棋一直想要把家族洗白,可苏家也不敢轻易自废武功。
他曾经救过“海老鸮”一命,光是这份恩情,就远飞日后锦上添花所能媲美。
苏文棋跟江小道关系不错,如果江小道能够做大,他就可以放心洗白家族,凭借跟小道的关系,自然不必担心会被人报复。
至于其他几个大蔓儿,要么是先前就对周云甫有所不满,要么就是投机之徒,知道韩策扶不起来,不如早早巴结江小道——毕竟,这小子可是得到苏、白两家的共同认可。
持同样想法的,还有钟遇山、韩心远和赵国砚等人。
他们原本都是周云甫各个堂口里的小人物,如果一切都维持不变,他们就只能还是小人物,拼个十几年,也未必能有多大起色,反而只要江小道站起来,那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作为初始班底,自然平步青云。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按部就班,那得爬到哪年才是个头?
混乱才是阶梯。
不信?
且看那南国革命风起云涌,有多少人借此一飞冲天?
远的不说,单说那魏天青,先前不过是个混成协协统,如今却被加封关外大都督,虽说还未落到实权,可要是会党真赢了,他这连升了多少级,怕是连数都数不清了。
或许,连江小道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这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恩怨情仇,他所代表的,乃是身后一群人的切身利益。
他不往前进一步,别人便会在身后推他一把;他若不肯,后果如何却未可知……
…………
“聚香楼”的宴席,正在热热闹闹地进行。
城北江宅这边,胡小妍却只是跟小花同在一桌,粗茶淡饭。
小花当然没有什么怨言,只是一边就着土豆烩茄子扒拉稀饭,一边不时朝窗外张望。
胡小妍看在眼里,不由得笑着问:“咋了,你也想去吃啊?”
“嗯?”小花当下便红了脸,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是看外头的雪挺大的。”
胡小妍也不拆穿她,只是又笑道:“没事儿,等哪天有空,让小西风去要一桌饭菜带回来,你们一块儿吃。”
“真的?”小花眼前一亮,“谢谢少奶奶!”
“你为啥老管我叫少奶奶,我说了,你也可以管我叫嫂子。”
“还是叫少奶奶吧,我都习惯了。”小花不禁回想起过去,喃喃说道,“以前,小时候,我妈带我去给人家做短工,都叫少奶奶。”
“那家人好吗?”
像往常一样,没人的时候,胡小妍愿意跟小花随便唠唠。
“不好!可抠了,去他家干活儿,说是中午管饭,但给的特少,根本吃不饱,问厨子多要两口,东家就骂人。唉!不过现在想想,那时候也不怎么苦。”
“怎么呢?”
“有妈呀!”小花的回答言简意赅。
胡小妍一时语塞。
可悲的是,她说不好自己究竟是忘了母亲的模样,还是压根儿从来就没见过。
恰在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是小西风。
他端着一口海碗,探进来半个身子,先跟大嫂打了声招呼,紧接着又问:“小花,还有没有饭?”
小花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冒尖儿一大碗,还不够你吃?”
“嗐!不是我,喏喏!”小西风一边说,一边朝后窗努了努嘴。
小花如梦初醒,却有些为难道:“最近家里人多,就剩点儿汤了,大米饭吃了了。”
“大嫂,那咋整?”小西风问。
胡小妍看了看漆黑的后窗,紧接着又回过头:“那今晚就拉倒吧!”
“哦,行,那我走了,嫂子你早点儿休息。”
“等下。”胡小妍叫住小西风,上下打量了一眼,却说,“贪长,衣服小了。”
小西风扯着袖子,低头看了看,嘴里嘟囔道:“有么?我感觉还行啊!”
胡小妍不去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说:“明天早上,让他们都过来,量量尺寸,要过年了,大家都换身新衣裳,你们以后也别老在街上晃荡了,跑腿儿的事儿,尽量让小的去,但要挑办事儿准成的人。”
小西风抹了一把鼻子,嘿嘿笑道:“行,谢谢大嫂!”
关上房门,吃完了饭,小花便开始收拾碗筷,而胡小妍却坐在木轮椅上,看着黑漆漆的后窗发呆,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如此过了盏茶的功夫,她便一前一前地挪动着木轮椅,来到西屋门口,敲了敲门,问:“爹,你睡了吗?”
一阵猛烈的咳嗽代作回答。
胡小妍推开房门,又是一前一前地挪到炕边。
江城海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能说有多好,但起码不再像先前那样冒胡话了。
“爹,我想问你个事儿。”
江城海点了点头。
胡小妍接着说:“如果两家人已经当众讲和,这种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就是,既不有违道义,又不伤面子,还能……”
江城海干过多少脏活儿?
不等胡小妍说完,他就立马明白了儿媳的意思,当下便招了招手。
胡小妍见状,便俯下身子,侧耳倾听。
屋内烛光如豆,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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