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王锦很少发出这种声音。
这样的疑惑,代表事情彻底超出预料,是他完完全全没放在计划中的情况。
而现在,王锦“啊?”了出来。
塔莉垭狙错人了?
不…重点不是这个。
酒瓶子是哪来的?
容不得王锦细想,那过分纤细却过分有力的手掌便抓起了他的衣角。
“快走!”
这只手掌便是第一声脆响的缔造者,手掌的主人是猫儿般的姑娘。
她裙摆飞扬,浅灰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颤动着。
让人想起昨天晚上的极光。
——
“那边!去那边看看!”
“别忘记角落!三人一队!”
执法者们粗略扫视着每个小巷,随后便是地毯式的排查。
正午的太阳将影子缩成小小一点,躲藏愈发困难。
脚步声越来越远,阴影中探出了小小的女孩。
“呕…!!”卡特琳娜扶着墙角,不受控制地俯下身子。
可惜她胃里空空荡荡,吐出点东西后就变成了干呕。
王锦从路边拿了个小垫子,轻轻拍打着卡特琳娜的后背。
大姐头还是个孩子,就算她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可真看到别人的脑袋在面前爆成血雾,还是接受不了。
半分钟后,卡特琳娜直起身子。
她略带几分可惜地看了看自己的呕吐物,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不是吧?”王锦觉出几分不妙,好在卡特琳娜并没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她仰头跟王锦对视着。
“你怎么会在这?”
“你怎么在这?”
双方问出了相同的话。
王锦耸耸肩,示意大姐头先说。
他靠着墙壁蹲下,用绿神气息迅速修复着伤口。
执法者还在搜索,找到这第二条小巷子只是时间问题。
得想办法在这之前脱身,至少也要离开卡特琳娜,别把她牵扯进来。
“买酒。”卡特琳娜展示着只剩下一小截瓶口的啤酒瓶。
“噢…”王锦努力睁开因为失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
脑子逐渐转不动了,可他清楚,刚才那里确实是酒馆后巷。
王锦大概理解发生什么了。
他原本打算倒挂在房顶,利用血迹引来一两个执法者干掉,没想到那些家伙三人一队。
虽说还不至于翻车,却也让他不得不抽出底牌。
而就在这关键时刻,路过买酒的卡特琳娜拔刀…不,拔酒瓶相助,一瓶子放倒了其中之一。
先不提那个莫名其妙被爆头的倒霉蛋,大姐头这次出手确实帮忙解了围。
“谢了。”王锦对卡特琳娜咧了咧嘴。
他不知道自己满脸是血,咧嘴只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起来分外渗人。
这样的笑容并没有吓退卡特琳娜。
女孩皱眉撕破自己的裙子,用布条擦着他的脸。
“好脏啊你。”卡特琳娜说着。
像是怪罪去泥潭里打了滚的小猫,
仅此而已。
她好像完全不在意王锦身上的血迹和碎肉,或者说,有意无视了这些东西。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王锦抬起头,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
卡特琳娜没抬头,她认真擦拭好了王锦的脸颊,又低头看着他腹部血肉模糊的伤口。
嘶啦。
她再次对自己那件粗布裙子下手了,可惜这次没能成功。
“快走吧,大姐头。”王锦拦住她的手掌,虚弱地喘着气,“还没明白我是什么人吗?”
“你是我的小弟。”卡特琳娜不假思索地回应着,“我该照顾你。”
王锦无奈地笑笑。
他想到了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经典桥段,只是自己还没那么老,也不打算让卡特琳娜卷进这些事。
“跟我沾边的普通人不会有好下场的。”王锦轻声说。
卡特琳娜没回应,她生硬地转了话题。
“酒没了。”她低头看了看掌心,手指张开又合拢,“瓶子也没了。”
“给。”王锦从腰间解下包裹,放到卡特琳娜手上。
大姐头愣了愣。
她低下头沉默良久,把包裹还给王锦:“还没到穿这个的年纪。”
“…???”捏着轻薄的布料在指尖搓了搓,王锦愣了几秒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怪不得犀鸟反应那么大…
突如其来的奇怪话题冲淡了刚沉重起来的气氛,王锦尴尬地笑笑,给卡特琳娜展示着包裹中的金币。
“这些够你买很多酒了,就当做…”
“我不要。”卡特琳娜皱着眉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王锦的话,“有这个钱你还不如去吃饱点。”
“酒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她转过身子,给王锦留下清瘦的侧脸,“晚上在墓园见面,不许逃。”
“我可是通缉犯,跟我见面?”王锦指了指自己。
“这是命令,命令是不能拒绝的。”大姐头伸出被酒瓶碎片划伤的手,轻轻拍了拍王锦的肚子,“有重要的事。”
“另外,我现在很生气,希望你到时候能向我道歉。”
“因为我想跟你划清界限?”
“嗯。”女孩点点头,转身走进阴影。
十几秒后,她走了回来,手上拿着块干净的布料。
“包扎。”生气的卡特琳娜低下头,努力掩饰着脸上的红色。
——
“天热起来了啊。”孔雀打着哈欠走在路上。
很奇怪。
她喊出那句“老娘不干了”之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
“不干就不干呗”,那冥冥中的存在好像是这样的态度。
于是孔雀很干脆地给自己放了个假,她要好好梳理一下脑袋里的东西,看看记忆的异常出在哪。
可惜一上午都没什么成果,反而有些饿了。
转头看了看水果摊子,孔雀靠了过去。
“喂,大伯?人呢…”四处观望并没有看到老板,孔雀摸了摸鼻子。
下一秒,她惊呼出声。
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脚,把她扯进了推车下面那一小片空间。
——
王锦捂着腹部的伤口,一瘸一拐地走在沙滩上。
路是卡特琳娜指的,大姐头很清楚该怎么避开其他人。
王锦在思考。
卡特琳娜是个很奇怪的小女孩…大概是自己见过的,最奇怪的那个。
她独立,果断,有着完全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可她终究是个孩子,是个一米二高,有点孤僻,还没到穿“那种东西”年纪的小女孩。
然而,卡特琳娜依旧倔强地将自己放在了强势的一方。
她会努力保护王锦,遇到危险大姐头先上,小弟赶紧跑。
“咳。”
王锦吐了口血沫子,看着被包裹起来的伤口。
纱布是大姐头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她跑到阴影里,十几秒后便拿回了这个。
分辨一阵,王锦挠挠头,喃喃自语。
“搞什么啊…这不是到穿‘那种东西’的年纪了吗。”
他发现这块布料跟自己用来当袋子的那个,原本作用是相同的。
只是大姐头这块粗糙了点,清洗次数也多了点。
将目光从带着女孩体温和味道的布料上移开,王锦眯起眼睛。
他发现卡特琳娜从来都没拖过后腿,反而会用自己的经验迅速解决问题。
还真可靠。
四处看了看,王锦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鲸之港边缘,大概跟墓园成九十度角。
沙滩上布满贝壳与海螺碎片,踩在脚下哗啦作响。
天空跟海洋连成一片,是好看的蔚蓝。
几行白色的浮漂在水面飘荡着,稍远处是狭窄的吊桥。
吊桥尽头是白色的灯塔,塔顶是尚未点燃的风灯。
活动了一下肩膀,王锦暂且将卡特琳娜的事抛到脑后。
他能确定狙击是从这个方向来的,两次都是。
——
“呼…又失去意识了。”红桃晃了晃脑袋,努力睁开眼睛。
这是大部分怪谈工作者的死法,哪付出代价加强了身体素质和自愈能力,失血过多也是致命的。
她太乱来了。
“妈的…”红桃用力眨了眨开始模糊的眼睛。
该进行最后的狙击了,哪怕暴露位置,也要多干掉几个执法者。
这样能让王锦轻松一点。
抽出小刀按在手指上,红桃深吸一口气。
“你不会用正常的狙击枪吗?”少年的说话声突兀响起,红桃吓了一跳。
开始出现幻觉了…
红桃微微勾起嘴角,“想听实话吗?”
“当然。”
“因为这样能让你内疚,万一活下来了,说不定能提一些过分的…”
“我就知道。”轻轻敲了敲红桃的脑袋,王锦挨着她坐了下来。
“…”红桃愣住了。
额头传来的疼痛太过真实,她察觉到,这可能不是…
“嗯,确实不是幻觉。”王锦用力扯了扯她的脸颊,“你工资没了。”
“呜!!”红桃发出哀鸣。
“我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呢。”王锦摇摇头。
灯塔内部空间不大,狙击位置是狭窄的阳台,他向后靠了靠,墙壁有点凉,“你第一个出现在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嗯…确实。”红桃思考一下。
毕竟别人都想着怎么把王锦弄出来,而她考虑的是“死在一起简直太他妈棒了”。
所以会毫不犹豫地截断双腿,爬也要爬到这里。
“下次别这么乱来了。”王锦又敲了敲红桃的脑袋。
“噢。”红桃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她低下头,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双腿还没办法恢复。
她窃喜般笑笑,往王锦身边靠了几分。
“给,污染抑制剂。被我治疗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怎么一点都不难受?”
“倒不如说挺喜欢这样?”红桃晃了晃脑袋,污染带来的眩晕像是微醺。
她知道王锦古神之眼的秘密。
生机从他体内涌出,再进入自己身体,这样的,由他亲自赐予自己的迷醉…
“请多来点。”红桃贴了上来。
王锦没躲开,他看着已经没了双腿的红桃努力向自己扑腾,觉得有些好笑。
“诶…生气了?”发现王锦没像平时那样呵斥自己,红桃脸上露出几分懊恼,老老实实躺了回去。
坏了坏了,操之过急,容易起到反效果。
“知道吗,”王锦缓缓开口,“我刚才觉得被你占点便宜也没什么。”
红桃瞪大眼睛,那张乱七八糟的脸上先是喜悦,又速垮了下来。
王锦说“刚才”,也就是说…
“嗯,过时不候了。”
“啊!!杀了我吧!!”红桃想要撒泼打滚,可惜实在没了力气。
她转身平躺,视线中只剩下蓝色的天空,金色的眼光,还有不远处的,静静看着她的少年。
“…还是别杀我了,就这样也行。”红桃突然改了想法。
“什么时候来的?”寒暄结束,王锦开始聊正事。
“凌晨四点,萨尔放出消息之后。”红桃的眼皮开始打架,只是面前的景象让她不忍沉睡。
“天刚亮我就上了小镇,向那什么神献祭了两条腿,结果腿还在…我觉得太重,就切断了。”
“窥探真相之后我到了墓园,第一想法就是找到制高点,然后一路爬到了这里。”
“…你爬了七个小时?”
“六个半。”红桃得意地伸手比划着,“我爬得可快了。”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王锦敲了敲她的脑门。
“也是才能的一种嘛。”红桃不服气,她翻了个身,看着王锦,“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王锦仰头想了想,“在被追捕。”
“那群执法者在抓孩子做实验体,我想着直接去地窖,可惜出了点问题。”
“为了掩盖真实目的,我把那里的钱都顺走了。”
“哈…”红桃低声笑着。
“笑什么?”王锦歪了歪头。
“笑你总是这么贪心,以及,你也有失手的时候。”红桃眨着眼睛,“也幸亏失手了,否则时间也来不及。”
“倒也是。”王锦点点头。
按照增援赶来的速度,就算自己真找到地窖,毁了实验室,也不可能安然离开。
“现在有我帮忙拖延时间了,有机会再去试试吧。”红桃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似乎随时都会睡着。
“急不得,要等他们松懈下来。”王锦应和着。
“嗯…”红桃闭着眼睛点头。
“塔莉垭,她怎么跑这来了。”转头看了看角落里的金发姑娘,王锦揉起太阳穴。
“不知道,但她用的应该是另一种方法,然后…会成为敌人。”红桃小声嘟囔。
“我把她绑起来。”王锦努力站起身,从角落的工具箱里翻出绳索,单手打起绳结。
“…”红桃没再回应,似乎是睡着了。
做好一切后,王锦活动了一下肩膀,看着地上的红桃。
良久,他叹了口气,脱掉已经破烂的皮大衣给她盖上。
“别哪天真死了,缺了这么好的狙击手…会很麻烦的。”王锦轻声说着,红桃没应答。
“工资不扣了。”
“好…咳。”女人红着脸翻了个身,假装在说梦话。
——
“嘶…不是…你他妈谁啊?”
孔雀揉着被撞疼的脑袋,气势汹汹地询问。
桌子底下的空间太过狭小,塞下两个人只会让彼此都不舒服。
男人身上的酒气和血腥味冲进鼻腔,孔雀皱起眉头。
“变态?老娘很有力气的,你想动手就试试。”
“…不是,你哭什么啊?我还没动手呢,一个大男人…”
看着突然满脸泪水的男人,孔雀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你没事吧?”她犹豫一阵,试探着询问。
“没,没什么。”男人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沙哑,眼神浑浊,眸中却满是感慨。
“啥跟啥啊都。”孔雀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皱起,“你叫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家。”
“又是个喝糊涂的酒鬼,真是…”
“威尔康·弗朗基。”男人用颤抖的声音回应着,“这是我的名字,我是个海盗。”
——
女孩站在腐败的房门前。
阳光照在房檐上,阴影落下来,刚好把她遮住。
她手上没有酒,也没有酒瓶。
卡特琳娜会很多东西,她知道用多大力气能把人打晕,也知道怎么包扎伤口才能止血。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酒馆老板赊给自己两瓶酒。
父亲是出了名的废人,他已经欠下很多钱了。
家里没有任何还能被卖掉的东西,就连母亲留给自己的裙子都在昨天变成了酒。
“我回来了。”卡特琳娜推开房门。
她已经做好准备,迎面而来的可能是酒瓶,可能是拳头,还有可能是口水。
但这次没有,什么都没有。
卡特琳娜愣住了,她仔细打量着四周,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间房子一样。
常年紧闭的窗帘被拉开,阳光照进卧室,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
地上的垃圾被推到一边,显得干净整洁。
屋子里站着人影,传来说话声,似乎在笑。
几次扫视过后,卡特琳娜确认了这是自己家,发出笑声的是父亲。
心跳微微加快,小小的希冀像是种子般,从早已经尘封的土地中挣扎着萌发。
有多久了?多久没这样过了?
自从母亲过世后,家里就没有任何人过来,也没有任何一点阳光。
这样的生活过了很久很久,而现在,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爸爸振作起来了?
他在跟人谈事情,谈到了报酬,是终于要找工作了吗?
太好了…太好了。
卡特琳娜迈开步子,她的脚步轻而快,像是真正的,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
“爸…”
她穿过走廊,进入前厅,准备向人问好。
“嘿,可回来了。”男人扯起嘴角,一把扯过自己的女儿,看向身穿长袍的消瘦主教。
“就是她,您看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