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花卸了福童使,归还了福钗、福牌,又从福录寺的来人手里,接过了新的福牌,这一块福牌比之前的那块小上不少,黑扑扑的木制福牌,不知道什么材质,李金花抠了一下,凉凉的,很有硬度。福牌背面有一面水镜,光鉴照人,四周有一圈福字纹,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字,合起来“州民许入”。
福录寺来人见李金花的小动作,眼里闪过不屑、羡慕,这地合木的来历可不一般,想到李家接二连三的好事,李晓天还真是走运!莫不是得了某位上人的亲眼或者家里出了某位上人,这才获准搬入州府?
他不住打量李宅的陈设,普通的桌椅,连根雕花也没有,一座猫扑蝶的屏风,屏面并不精致,墙上的书画,连个题图印鉴都无,看得出来是府城书斋的手笔,应是落魄文人举子换钱的应急之作。宅子不大,下人也不知所踪,礼数全无,看得出来富贵气息薄弱,也无珍奇之物,可能就是走了狗屎运。
看来不必费唇舌搭腔了,他利索地收了福钗、福牌,大步走了出去。
“娘子,这人怎么这般无礼?”
一直待在隔间的海棠看到人走了,这才悄无声息地站到李金花旁边。她见这来人全程无一句半句言语,想起那些年和李娘子在一些高门受到的欺辱,没忍住,不由起出声。
李金花摇摇头,并不解释,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想起李晓天曾经叮嘱她“福录寺最是捧高踩低之地,你见了福录寺的只管态度恭敬,人不说话,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免得惹了哪路煞鬼,给儿子招了小人”,以后也可能不会相见。
这人什么态度,是否无礼,她不计较。
看着海棠一脸愤怒的样子,李金花心里有些愧疚,暗道了句“可惜”。
“这回搬离,我们以后难有再见之日。可惜去的地方不让多带人,我又做不得主,只能忍受我们娘俩生离之苦。你自小跟着我,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我心里早就不是丫鬟,早把你当成我另一个女儿。”李金花看着她从小儿长成大姑娘,陪伴自己的时日比亲生的还多,回忆起相互扶持的往事,眼角的泪倏尔滚落。
“你性子谨慎沉稳,人又忠心,我本打算让你多跟着我跑几年历练历练,我借一借晓天的名头,以后顺理成章接了我的差事。只是你姐姐身子不争气,我只好舍了身家,求上积福山,换得了搬入那隐地的名额。我对不起你啊!”李金花也是两难,女儿终归在她心里是要救的,家舍了就舍了吧。”
“只是不遂我愿,一则积福山直接拒绝你的接任,二则娘根基浅、又少了福钱出力。所以,我给准备了两条路,守着宅子,府城的商铺都交给你经营,等晓天回来了,你再交账,至于宅子是走是留全凭他们自己,也别亏待了人;或者我给你留下一间府城的酒楼并五百福银,作为你的嫁妆,寻一门亲事过你的小日子去。”海棠这孩子以后的路,无论哪条,依仗她自己的性子和能力,过得都差不了,李金花并不担心。
海棠听着李金花自称她娘,已是眼泪行行,向李金花行了个三福礼,被李金花一把扶了起来。海棠心里的恐慌一阵一阵涌来,就好像她也是那些被卖的孩子,即将被爹娘送往他处,十多年前淡忘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她想起她自小没娘,亲爹又病重,临死前牵着她到了李宅,酝酿冷藏了十余年的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不,她不想离开,这次不是她离开娘,而是娘离开她。她要留在这里,守着宅子,守着家业,说不定哪天小姐的病好了,娘就回来了!
“娘子,您的恩义,我永世难忘。只是不敢惹了小郎君和小姐的厌弃,我还是称您‘娘子’,其实我心里早把您当娘了。我想守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等你们回来。”她一脸笃定地说。
李金花握着海棠的手,拿出手帕替她轻轻拭去眼泪,又不忍看此刻海棠的泪眼,背过身去,低低叹息了几声:真的很想带着海棠一起走。
“好孩子,你的心,我知道。”
“我这当娘的,少不得要嘱咐几句:你既选了第一条路,就要做好周全的准备。我走了之后,府城的人脉有些可能就断了,你万万要小心。只是,你无嫁人之心,但如果有那合心意的人,你就自个做主招了进门,切不可全信了他去。”
海棠连连点头,刚止住的眼泪又不停地流。
这时,玉兰也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抱哭在了一起。
李金花欲言又止,在旁边不停地揉着福纹小白帕:清儿“沐福”之后,整个人昏睡不醒,但看她的脸部,已经恢复了正常,再无那骇人的蜘蛛网,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晓天传话,清儿还需静养观察,不宜挪动,就先留在积福山,让她先回家清点一番,把乡下的李宅和府城的产业都安排妥当,随时准备上州府。所以,清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她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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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李清芙脸上的“蜘蛛网”被清除后,直接被那青年扔出暗室。等那青年离开,沈二难觉得小姑娘被扔在地上不像个样子,灵气流转,随手一指,床和被子齐全了,把人也移了上去。他乐呵呵地想,再过半个时辰就该醒了。
但结果并不如他所想,溜到府城大吃大喝了一顿的沈二难回来发现人还没醒。旁边的李晓天上窜下跳,一对招风耳在眼边晃动,一时求他救人,一时又自扇耳光,终于把沈二难给搞烦了。
他以自身的灵力灌入李清芙体内,又被弹了回来。嘿!这小姑娘体内还有古怪。他围着人转来转去,最后拿出一块透明色的晶石,放在李清福的后脑。约摸一刻钟之后取出,仔细一瞧发现晶石变成了黑石。
不好,她体内竟有厄气。
沈二难难得慌了,这可怎么办?想他堂堂丹技大师,在这小姑娘身上耗了十几年辰光,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有了结果,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没想到他俩的缘分还没完。他溜溜达达在这一处不见天光的夹道走上几个来回,终于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摆出上人的谱,告知李晓天,人要带回福门才能有救。身怀厄气,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人罩不住,找几个能理事的,此事必要禀明各堂尊者。他在风云谷,全靠刘清明罩着,看来要先去斩福司。
按理,在大衍朝境内,人不可能身存厄气……
沈二难想到以后暗无天日的日子,心中对积福山难得生出无限的留恋。吩咐李晓天照看好人,自己大摇大摆走出积福寺,准备跑到府城继续大吃大喝。天塌下来了,关沈二难什么事?他就是一个炼丹药的,其他什么也干不好。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前必须吃吃吃!即使他身为修行之人,也逃脱不掉这该死之人的命数,所以先吃饱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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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李宅最终没有卖成,李金花都找好了卖家,却被自己的亲娘带着兄弟哭上了门。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甩掉!
如今,十里八乡都知道了李金花发了大财,要搬离乡下这个破地方。金花娘一开口就是,要李金花带着他们全家一起走,得了女儿好大的一声冷笑。
“娘,我虽是你的女儿,但也是出嫁女,年逾四十,有儿有女的人,平时不住在一起。你们跟着我,镇子上的话怕是不好听。”想要跟着走,也不怕风大闪了腰,她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
“花儿,想当初你丧父回家,镇上的话,我们都听习惯了,我们不介意!再说,如今咱都离开了,他们说得再痛快,我们也听不见。”那些话都是酸萝卜造的,不值一提,跟着花儿一起走才能享一番富贵,只有傻子才在乎镇上怎么说。
“娘,我也想带着你们走,只可惜我掏不出你们的人头税,这样吧,你们每人交五百福银,我就带你们去。”哼,李家全家能拿出十福银,都算我李金花输。
“花儿,你攀了青云富贵,就抛离了生你养你的娘不说,还在这里编瞎话,骗我家财,羞辱你兄弟。我们若是拿得出十福银,今天绝不会登你家的门。”金花娘哭天抹泪,心中的目的只有一个:今天你不出点血,休想轻松离开。
李金花正和自己亲娘斗智斗勇,海棠跑过来禀告,说苏大福一家五口都跪在外边,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人看着,还有不少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意识到麻烦上门的李金花,只好和亲娘休战,和气地把人请进了厨房,又吩咐海棠“好肉好菜招呼着”。
“千万别把人放了出来。”留下这么一句,李金花匆匆朝着大门走去。两人打扫庭院的小厮看清娘子打的手势,赶忙停下了手中的差事,跟在了后面。
李金花一打开门,外面的苏大福瞧见了,立马开始盘腿而坐,大衍朝不让跪下,大家只好盘坐。旁边的王雪娘带着三个女儿跟着,女子盘坐不便,她们就把腿脚缩在宽大的下裙中,倒也无人挑剔。
李金花想到入选的苏四儿,心里直打鼓:亲娘嘞,她家的人咋醒的这么快?这事儿发展到如今,从始至终都不是她掌控的,她也是听吩咐办事,这家人跪在这里,坏了她的名声倒无所谓,到时候还能跟苏四儿借着由头卖惨,只是现在大批人围着,若是提了过分的要求,被她亲娘听见了……且听他们怎么说。
“李娘子,您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附近的人都念你的好。之前我们家揭不开锅,卖了女儿与你,的确自愿。只是我们一家思女心切,听闻你将搬离此地,害怕失了四儿的消息,不得不上门来。”苏大福一面说,脑子里却在喊,我也是被逼上门的。
“苏家兄弟,你们想要知道四儿的消息,我于情于理都该给一个。只是我与四儿的主家有誓言约束,若是泄漏半点消息,我全家不得好死。你们的女儿如今活得好好的,她以后一定会回来,这点我可以保证。但我若违背了誓言,这后果可是福圣殿亲证的,灵验得很。你们今天若强要四儿的消息,就是存心要逼死我李家。”李金花一听,迅速想好了说辞。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她能有什么法子?
王雪娘知道福圣殿灵验,见证的誓言被破了,会有什么后果,倒是她们也没想到主家会定有这么狠的誓言。既然如此,得不到女儿的消息,那就按先前的办法:上府城去,一家家打听,慢慢的,总会找见她的四儿。
“李娘子,你既这样说,就是误会我们了,我们断断无逼死你之心。只是你不能违背誓言说出四儿在哪,我们理解,但也请您理解我们的苦楚,能不能带我们一起上府城。到了府城,剩下的不用你管,我们自有谋生之道。”李家招牌响亮,寻常贼人都退避三舍,上府城一路上无虞。她们也是没有法子了,只好厚着脸皮求了上来。
“表妹,我且这么叫你,你我往上论五代,确实有亲。外面风大,你身子不好,先随我进去再说。”外面人多眼杂的,说话也不方便,刚来一个要跟着走的,那是绝对不能带着的,如今这个倒是可以,只是不能叫自己亲娘知道了。
王雪娘见李金花左右扫视,又捏了自己的手心,知道这是暗示门外不方便。于是拉起苏大福,又示意三个女儿起身,跟着李金花进了门。小厮候在门两边,等人都进来了,把大门关了,也隔绝了外头打探的视线。
李金花又引着人进了第二道门,打发了小厮盯着堂屋,然后领着苏家人沿着外墙一直走,穿过了竹林,到了一处偏院,这是上回苏四儿她们起居活动的院子。
院子里搭下的棚子还没拆,她径直走过去招呼人坐下,自己坐了上位。
“表妹,你们真的想好了要去府城生活?府城居,大不易。日常花销可不少,你们没有手艺可不行。”李金花倒是想好了怎么安排苏家人。除了苏四儿的关系,她与王雪娘的弟弟王程还有一份约定,当初王程“失踪”前,也曾要她承诺照顾好苏家人,结果她转头把人家最喜欢的侄女给送走了,不管怎么样,这个错处要好好修补一番。
这里边的事儿,她狠下心可以不管,但她不敢。苏四儿一旦成器,她查出来了,自己想藏也藏不了。现在,她想要赌苏四儿成器,自然要帮忙照顾好爹娘。还有几个入选了的,她也打算派人去问是否要到府城。
如果愿意,尽可以安排在她的铺子里,或者她给介绍份工,顾一顾他们的生计。
“表姐,我们来之前就决定了,全家上府城。你要是答应带我们一起走,我们家一辈子感激您。”王雪娘上回得了苏四儿留下的口信,知道自己弟弟平安,她想着人在府城失踪的,也想再找找。要是舅甥两个到了一处,那就再好不过了,一家人总有团聚的时候。
“只是,可能要再多一个人。”王雪娘有些不好意思,单儿的未婚夫那边,她们决定全家人上府城,但还没跟何家说这事。
“多一两个人没关系。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把家里收拾好,最多两天我们就启程。”李金花懒得去猜到底多谁,左右不过是苏家的女婿罢了,多个人也无所谓。
她得赶紧把自己那群难缠的娘家人送走。
“你们一会回去,不要声张自己离开府城的消息,对外就说我拒绝了,不然会引起大麻烦。”李金花把苏家人送到门口,自己就急匆匆走了。
“哎呀,我怀里的《苏家家训》还没给李娘子。她先前不肯透露四儿在哪,我也忘了问她能不能送东西给四儿。”苏大福十分的懊恼,捧着自己的脑袋,又使劲捶了几下,他脑子的声音一直在闹,让他必须把这本家训送走,真是脑袋里住了个活爹啊。
王雪娘时常见苏大福如此动作,这次也当作寻常,并不阻止。只是,她眉头蹙起,又看了眼苏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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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们一家人跪在了李娘子的宅子外,消息肯定已经传遍了十里八村。
早上,他们刚要过去,就发现李宅外头有好些人,本来想借着这些人给李娘子施加压力,没想到李娘子拒了,又拐一道弯之后,轻飘飘就答应了他们去府城的要求。后来,又是急急送他们出门,又是叮嘱不要向外透露,看来李宅也有自己的热闹官司。
才进门,王雪娘示意苏三儿守在外面的大门,防止有人偷听。她等苏大福进了堂屋,亲自关上了门,苏单儿和苏双儿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大福,单儿的婚事,怎么办?”要不要退婚?要退就得抓紧。
“这要看单儿自己的想法。”谁都没想到李娘子这回回来要搬家,时间匆忙,单儿的婚事确实难办,这两天没什么好日子。苏大福觉得自己定不了这个事,大女儿自己能拿主意。
“爹,我一会悄悄问问何福生,他若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到府城,婚事就继续,不愿意就退婚。”苏单儿并不想呆在这里,四儿那么小都能自己为了家跑出去。她作为大姐,也得为这个家打算。要她选,她肯定选护着爹娘,才不去劳什子的何家。那么,只能对不住何福生。如果他愿意一起走,那是最好。
“大姐,府城真有那么好?”苏双儿看大姐宁愿退婚也要上府城,她心里也有些想头。
“单儿,你就悄悄问了福生就成。苏家、何家都是一般无二的人家,没有什么需要退还的东西。若是退婚,瓜葛也不必细细算了又算。”王雪娘点头何家就是看中何家父子忠厚,何家娘子从不上她家,她知道人家嫌弃单儿没个兄弟,这回算是遂了何娘子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