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确认一遍你们的氧气供给和太空服有没有问题!气闸门已经准备就绪!”胖子经理萨马特穿着一身加大号的橘黄色太空服,在通话频道里大喊。
这里是今天预备举行太空葬的地方,偌大的空间里遍布各种残渣,李斯特甚至从萨尔瓦多头上拿过来半张金属身份卡,上面沾有血迹。他把这张卡收了起来,说不定黑市里会有人想要。
标准的正方形空间里,项天明和小A站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间,互相检查太空服的气密性和氧气供给系统。马上就要举行太空葬了,如果不希望下一次自己成为送别对象,那就最好绷紧神经,为自己和他人的安全负责。萨尔瓦多则在右边2组的队伍里来回巡视,以防哪个倒霉蛋真的出事。
3分钟很快过去,就要到预定的时间了。
3号停机坪的1组和2组都在这里了,李振倒是想来,但是他出不了医疗仓,也怕其他人膈应,只好通过视频转播看着。
:“萨马特经理。”新来的一组组长张涛和2组组长萨尔瓦多一边喊一边对着他做了个OK的手势,示意他仪式可以开始了。
:“塔台塔台,检查完毕,可以开启闸门,我重复,可以开启闸门。”萨马特用胖乎乎的手按住头盔上的个人终端,向42号排渣口的塔台报告。这个正方形空间平时是用来丢弃空间站的废弃物的排放口。
:“收到,请系好安全绳,抓好扶手,闸门开启中。”所有人都在公共频道听到了塔台的声音,一股强劲的气流从他们身边向上升起,这是在抽空气体,以免待会儿有人被卷出去。伴随着气体被抽出去的,还有声音。
除了小A还在2组的私用频道里呱唧呱唧被老头子敲一下脑袋发出闷哼外,项天明只感觉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乎安静得有些过分。
接着房间突然暗下来,是塔台关闭了灯光。整个世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剩漂浮在空中的绿色光带,那是每个人身后的荧光条,用来防止走失。
:”呼~“耳边只剩下自己节奏均匀的呼吸声,项天明尝试着去触碰身边的小A,却摸了个空。只看见绿色光带晃来晃去,好似幽幽鬼火。
在这样的空间里,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分钟。项天明也不清楚,只是听通讯频道里有人在大呼小叫时才发现面前漆黑一片的空间下方出现一道窄窄的亮光。
起先是一条白线,随后从地下升起,变成半堵刺目的光墙。原本极具压迫感的上半部黑色重新显露出身形,是巨大且锈迹斑斑的闸门。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队伍前面十多米高,一米多厚的巨型合金门被四台电动卷扬机慢慢提升起来。在那厚重的合金门背后,是半个红褐色的行星瑞格拉3b和漆黑的宇宙。项天明没由来地感觉呼吸变得困难,其他人也大差不差。这种无可言喻的恐惧和紧张是没有进入过太空的人难以想象的。
好似一叶扁舟漂流在黑色的深渊上,随着看不见的湍急水流上下飘摇,舟上的人总是忍不住去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掉进去,再也无法脱身。
而对于他们这些星际物流公司的装卸工最讽刺的是,他们渴望触碰太空的梦想往往是在这样与死亡相关的仪式上。
:“开始太空葬,有请王镇洋家属。”萨马特声线平稳,把沉浸在奇景中的众人心神拉了回来,听不清他是否有一丝悲伤。项天明紧接着就看到有全息投影从胖子经理手中的装置投射出来,模模糊糊地在队伍前方构成一个佝偻的女人上半身。
她在哭泣,大概是1组组长的妻女。她们住在瑞格拉1C上的地面站点,一张飞到空间站上的船票会花费掉全家3年的收入,她们实在是买不起,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参加太空葬。
:“我,我,我感谢……感谢呜呜呜……”她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连准备好的悼念词都说不清楚。后面几位家属的情况也大差不差,有的人更是只知道盯着遗体发呆。
生命的价值很高,在星际物流公司这里大概18万信用点一条。
一阵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吞没项天明,同时也不由得想起李振在医疗仓中对他说的话。
自己两世为人,却都整日浑浑噩噩,无心顾及家人,到头来都不知道死了有谁会来悼念。如果自己又一次死去,这次又会有谁来为自己恸哭?萨尔瓦多还是自己的妹妹项云汐?项天明在氧气面罩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家属发言很快就完毕,接着就是正式的送别遗体了,每个人都挨个走上前去,隔着强化玻璃与那些遗体说些感伤的话。
轮到项天明的时候,他看着里面安静躺好的一张张面孔,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薄薄的一层玻璃,竟然就划分出生与死的两个世界!真是多么奇怪啊,他想。
在某一瞬间,他有一股把这一幕画下来的冲动。
剩下的就是将棺材推出闸门,飘向太空。事先有明确要求的,就用清理太空垃圾的轨道发射装置按方位抛射出去。至于其他的棺材会飘多久,飘到什么地方,没人知道,也不想知道。公共频道里一片静默,偶尔能听到几声呜咽。萨尔瓦多老头子在遗体前停留的时间最长,大家没能从黑色的头盔里看到他的表情,但是能听出来他哽咽的声音。他和老王是同一批进来的装卸工,本来还有几年就该退休了……
太空漂流开始了,只不过参赛者都是些早夭的亡灵。王镇洋第一个被推上轨道发射装置,他生前一直嚷嚷着要去一次银心黑洞。
嘟嘟嘟的警报声通过骨传导传到耳朵里,王镇洋一下子就变成了视线里一个灰白色的小点,越飘越远。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灿烂星空,究竟有多少冤魂迷失在其中?项天明忍不住想。
距离事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李振最后还是一个人被接走了。在那小半个月的时间里,项天明几次三番地尝试着和李振套近乎,想要跟着他走。用项天明的原话说,就是每天给你李振洗脚擦甲板都行,而每次李振也都是冷着脸不说话。
最后除了当面转给项天明的10万信用点和公司实际到账的1万信用点赔偿,李振什么也没留下。
不过临行前,项天明送给李振一幅蚀刻画,是他抽时间刻在废金属上,再用化学试剂蚀刻完成的。上面满是大小不一的起泡点,几个棺材样的长方体在画面中间,边上还有个人半躺在长方体里看向画外。
李振走后,项天明几乎是一夜之间变成了木偶,每日呆呆地,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那种梦想破灭,还被人狠狠糊在墙上的感觉萨尔瓦多很清楚,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但他除了安慰安慰项天明也没什么可做的,毕竟星际飞行员本来就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能拿到这么多赔偿信用点已经很不错了,起码多少有了一点提前退休的希望。不少工友其实内心是有点嫉妒项天明的。
很快,他的这副衰样就传到了萨马特经理耳中,没多久,两只硕大的象腿就不偏不倚地立在了项天明面前。
:“项天明!你在干什么?”萨马特经理梳着个鸡冠头,穿着高分子聚合物连体西装恶狠狠地盯着发呆的项天明。
:“现在是工作时间,你的组长和组员都在装卸货物,你却躲在装卸货架后面发呆!你还想不想干了?”那唾沫星子都快沾到项天明脸上去了,可是项天明却视若无物,依旧摆弄着手指。
:“萨经理,您别生气,小项他就是有点累了,刚才他还在忙呢。我们组不会耽误工作的,您别担心。”萨尔瓦多一听见萨马特的咆哮就赶紧过来当和事佬。
:“就你这怂样,一次事故就让你吓破了胆,还想当星际飞行员,我看你是在想屁吃!你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其实还是拿18万的命!”胖子经理说话激动起来的时候,连带着身上的肥肉也一抖一抖的,看上去有几分恶心。
也许是受够了气,也许是被那身肥肉恶心到了,项天明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会证明我自己的,我才不要被你用18万换掉!”撂下这句话,项天明便气冲冲地穿上工业用外骨骼,加入到工友们的队伍中去了。萨马特冷哼一声,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腿支撑不住了,才转身离开。
而在卸货的飞船驾驶室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飞船腹部的传感器录了下来,实时传输到远方的某个信号基站里。
当天晚上,一条标题为燕子的消息被送到项天明的个人终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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