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今日出院。”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何天纵戴着红色毛线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给夏眠说过一次弟弟的事。
当时夏眠都还在震惊,觉得这么低劣的谎言,居然还真的会有孩子会信?毕竟他的弟弟已经不是那种还处于童话构想中的孩子了,也是接触过互联网和电视的,也上过学,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这么一想,倒也合理起来了。
夏眠想。
所以其实何天纵的弟弟在一开始是有所怀疑的,也觉得自己的哥哥来找他也只是想看他一眼,或者是让他转达父母什么的,只是何出口,他也就有一个潜意识去逃避,就真的没有告诉家里的父亲母亲。
而后面他之所以会去问同学,问什么人会在生病之后掉头发,就是心里面已经有一个声音,或者说潜意识在告诉他,自己哥哥的病不简单了。
不知道逃避这个东西是不是他父母传下来的,所以弟弟宁愿不去相信,也不愿真的亲自去了解。
总之就是他的弟弟决定催眠自己选择不去相信,想着自己哥哥都穿裙子了,那一定不是因为治病导致的吧。
而很多时候一些谎言说太多次反而就会成真,估计何天纵的弟弟也是从那天开始就一直这样在心里面告诉自己,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这么说。一来二去反反复复,就好像真的相信了。
因此昨天自己在电话里面听到的那段争吵,虽然没有听明白在吵什么,但是想来应该也是弟弟跟母亲在说这件事的端倪,而母亲不相信,两人会因此有了纷争。
可是……现在想清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夏眠看着何天纵的弟弟好想撸出一种终于从梦中惊醒的表情,然后在几秒之内泪水迅速蓄满眼眶:“所以……所以哥哥本来就是骗我的是吗?他明明那个时候掉头发就是因为治病,但却还要跟我说是搞什么行为艺术,明明穿裙子就是因为那个地方生长了包块,还要骗我……”
夏眠看着他们。
而何天纵的母亲也走过来揽住自己的小儿子,一句一句话也开始泣不成声。
他的弟弟还在重复。
“所以是他骗了我,我为什么当时会相信……”
“你当时为什么会相信,你心里应该会有答案。”她忍不住说。
其实夏眠完全知道,对方的弟弟应该一早就会有这种直觉,只不过对方一直被父母保护的太好了,而且父母本来就更偏心他,就让他觉得无论怎么样都是可以被原谅或者被宽恕的,而哥哥就相反,就算自己真的猜错了,但哥哥也一定不会责怪自己。
这一种类似于自我催眠的想法一层一层包裹住了他,感觉到现在他都不愿意承认,本来就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夏眠其实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有这样逃避的心理很正常,可是一想到不仅是他如此,他的父母也如此,而这一连串的,结果导致最后何天纵连一面都没有见上。
他会有多遗憾呢?
夏眠从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因此其实并不太认可一些所谓的玄学观点,比如说什么人死了之后会在天上看着你之类的,也知道这是一种自我安慰。
所以她知道何天纵离开了就是离开了,早上那一次查房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因此他永远不会得知他的父母和弟弟最后还是来了,可是却用这样的方式。
夏眠觉得自己应该是惋惜的,可是自己惋惜的是何天纵的生命,是他最后没有完成的愿望,是他好不容易说出口,但还是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遗憾。
而不是像自欺欺人的父母家人这样马后炮。
她也知道自己是有共情力的,可大概也是因为这种共情力都给了何天纵,而正好自己又是他的主治医生,想到这么多次,三个月来,他反反复复进出科室病房,却没能换来亲人一个眼神,就不想把这种宫廷里转移到他们身上。
眼看何天纵的母亲还在流着泪说什么。
“是我们太自负,是我们不应该不相信他的话,我们就应该一开始就听他说完,就应该早一点来一次……”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问夏眠,“医生,他……”
“他一共来过四次,算上最初的门诊应该是第五次,足足三个月的时间。”夏眠淡淡道,“而中途也都回去休息过,据他跟我说是一个人住。”
于是何天纵的父母就又不说话了,开始继续看着那条墨绿色的裙子哭。
夏眠觉得自己应该再心软一点,或者再说一些能让他们不那么难过的话。
可是她也知道,说不定他们现在后悔的眼泪也只是为自己而流——并不是说他们就真的不为何天纵的离世而感到惋惜,只是他们难过的点更多在于是不是能原谅自己。
可能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觉得这件事情只是一件遗憾的往事,跟外人说起,也只会说那个时候都怪自己来晚了,没有及时去,却一定不会说到底是为什么不去。
夏眠也算是在医院待过一段时间的,这点人性还是能看得出来。
而在一旁沉寂已久的何天纵父亲,好像才终于反应过来,撑着膝盖,一步一步走到床前。
跟自己的妻子和小儿子不同,他并没有流泪,不过鼻尖也红了一些,只是继续看着床上的人,露出遗憾的表情。
夏眠在这一刻其实有很多话想问。
他们现在还会觉得何天纵丢人么,在跟别人提这件事的时候,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描述呢。
而下一秒,她就看到何天纵的父亲蹲下来,朝着自己脸庞扇了一巴掌。
小孩子看到之后立马冲上去制止:“爸爸!”
然后对方再听到这两个字,反而却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后退一步,眼神还有点惊恐:“你,你先不要这么叫我!”
边说着一边还十分小心翼翼的看着床上已经不可能睁开眼睛的人。
他是想要听到何天纵再叫一声自己爸爸呢,还是终于开始愧疚?
而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
夏眠看着他颤抖着伸出手,想碰一碰对方。
因为死亡时间还不太久,现在的何天纵看上去除了更瘦一些,以及没有呼吸之外,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不同之处。
不过他的父亲碰到他的手时,又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也对,现在他的手是冰冷的。
好像这种冰冷终于刺激到了他的父亲,他又一个冷不丁,朝着另一边脸也打了一巴掌。
夏眠下意识想伸手制止:“节哀。”
然而自己的话,好像现在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多反应,他们三个人好像各有各的悔恨。
何天纵的父亲此刻连话也说不出,却又非常排斥小儿子叫自己。
不知道是因为开始后悔,自己在有了小儿子之后疏于对大儿子的照顾,还是觉得大儿子终于不会再给自己带来烦恼了?
因为何天纵本来就是一个太温和的人,不会让别人为难,宁可让自己陷入更艰难的境地。
而这种退让好像就会让一些人形成潜移默化的思维和惯性,最明显的就是全家人对他的态度。
何天纵好像是一个不喜欢冲突的人,所以为了回避冲突愿意先委屈自己,就算察觉到了,父母可能更关爱刚出生的小儿子,自己却不会有丝毫的不开心,甚至也同样把更多的爱分给弟弟。
于是父母就觉得,反正大儿子会理解,而且他长大了,应该会更懂事一点。
所以何天纵也顺理成章的没有闹过。
夏眠知道他也是爱自己弟弟的,那么一个小小的毛线帽也要视若珍宝的带到医院来。
好像这样的爱分给他就已经足够了,他自己会从这一点点爱里获得力量,即使知道弟弟可能只是在催眠自己,不去相信自己已经得病了的事。
——但无论如何,他就只需要这些。
可没想到竟然连这些也无法满足。
夏眠心情有些酸涩,看着眼前的三个人。
每一个人都在悔恨,可那好像也没什么用。
她本来想退出去,让他们一家人再静一静,不过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有人敲门——
“你好,死者的管床医生和家人在吗?来登记一下死亡证明。”
何天纵的遗体原本如果没有家人来的话,是会先在医院暂存一段时间,如果一直无人认领,到时间可能就会捐给一些机构或者别的地方。
只能说万幸,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的家人来了,至少还能见上最后一面,然后再由他们转移去殡仪馆。
夏眠退开一步,知道自己现在除了开证明,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
几个工作人员过来核对过身份信息后,看着病床上的何天纵,又确认了一下他家人的身份。
夏眠过去写了单子,于是按照流程,那些人拿了担架,把已经没有温度的何天纵搬运上去,然后给整个人覆上一条新的白布。
“等一下!”何天纵的母亲忽然又高声尖叫。
“我再看一眼,再看最后一眼!”她像是疯了一般冲过去,在对方快要碰到何天纵的时候抓住他的手,然后终于开始毫无顾忌的大哭起来。
一遍一遍的说着对不起,一遍一遍道歉,一遍一遍说是妈妈的错,又对着他的脸,不停的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
“原谅我好不好?是我们的问题,是妈妈的问题,之前以为你只是得了小病,是妈妈不懂却还要故步自封,是妈妈没有看到你最后一眼,你再看我一下好不好?就一下……”
因为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和哭泣迎来了整条走廊人的围观。
大家的脸上也不同的表情。
有难过的,有惋惜的,也有神情复杂,觉得本不应如此的,可现在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追着工作人员一直一直不停的说着。
“妈妈没有不喜欢你,知道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城北那家的馄饨店,但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其实妈妈知道你每次是想吃的,但是都要装作成熟的,跟我说吃饱了。”
“这些年我们的确太忽视你的感受,没想到有这样的结果,这一切本来应该是我们遭到报应,可最后还是你来承担……”
“我再也不管那些可笑的面子了,我们不要面子了,如果再有机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我们一定不会再说你一句,一句都不会!”
“如果,如果……”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句。
“如果你真的能看到,下一次,不要再来我们这里了。”
“你会遇到更好的爸爸妈妈,会遇到一心一意只爱你的爸爸妈妈,我……”
最后一句没说完,她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匍匐在地上,只无声流泪了。
而负责运送的人估计也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不过还是有一些于心不忍的扶了她一下,低声说一句家属节哀。
对方调整了很久的情绪,才终于跌跌撞撞的跟着他们一起去联系殡仪馆。
由于后续的流程就跟他们医生没有太大关系了,等何天纵的遗体被带走之后,他们就暂时还没有回来。
而科室也暂时回归了之前的平静。
不过也说不上多平静,大家都还在讨论这件事情。
明显有一些病人和病人家属是不太能接受何天纵的意外,虽然不如他的家属这样反应大,但专终归还是有一些难以适应。
这几个月以来何天纵算是整个病房里最有名的患者,甚至连上下两层楼都知道,肿瘤科有一个特别好的穿裙子的男孩儿,整天活力四射,帮帮这个帮帮那个,大家都很喜欢他。
可是没想到之前化疗反应都不大的人,却因为第四次的血小板降低,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来不及补救。
“哎……”
“我看着也很心酸啊……”
“你说他父母,哎,你说他父母到底图什么呢?”
“之前的时候不闻不问,我听他妈妈的话说,好像是觉得他之前病变的部位才不想来的?”
“不过我之前也也听过小何说,他说家里父母都忙,还是向着他们说话的。”
“其实他父母这段时间就没有来看过他吧。”
“而且最后那个小孩是他弟弟吗?那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父母会突然这么想了。”
“这种迂腐的观念什么时候能去除?!”
“他父母这样对他,而小何心态还这么好,也是很不容易了。”
“而且今天抢救的时候我都一直提着一颗心,感觉医生们都好卖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
“这个我记得,小何之前跟我们闲聊的时候说过,他说就算有一次自己真的进入什么危机情况了,也绝对不要进行什么气管插管,他说不好看。”
“他的父母是不是觉得他穿裙子不好?”
“瞎说!小何不是挺好的!我之前都还想着给他再推荐一条裙子的,哎……”
夏眠看着护士们把那张床腾出来,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抬头一看时间,竟然也才下午四点不到。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是时间却好像在这一刻变得仁慈。
能让人回忆起来早上对方查房时的笑容,却又残忍得不愿意给他多一点的机会。
他没有立过遗嘱,没有跟家人说过什么话。
唯一想说的,也已经在昨天晚上跟自己还算直白的表达过了。
只是……
最后没有做到。
夏眠想到这个地方才会总是难过。
可是相关的记录还要继续补充,作为管床医生,还有太多需要处理的文件和医嘱。
夏眠效率很高地把今天关于何天纵的所有医嘱都处理了,包括用什么药,使用什么操作全都一一补上,然后在最后确认没有其他东西需要添加之后,从医嘱栏里面输入四个字:
——今日出院。
是的,一般在院内死亡的病人,为了后面的病案完整,也都会按照出院先办理,只是具体什么情况,会在病历里面体现。
只能说还好何天纵的家人最后来了一趟,,虽然没能说得上话,但至少不会让他真的连遗体都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躺着,那也实在是太凄凉了一些。
夏眠把医嘱系统的处理完,就开始打开病案系统,从紧急情况开始,到抢救记录再到危急值,事无巨细的全都记录下来。
而在这些全都写完之后,就可以从住院系统里面划出去了。
出院记录夏眠写了太多次,而按照医院规定,不管怎么样,出院的病人都会好好填一下病案首页,算是能让病案室的人一目了然知道这个病例发生过什么。
她已经对这种流程很熟悉了,不过还是仔仔细细地一个一个选项去勾选。
而在最后有一项,是询问患者是否进行过院内抢救。
因为之前危机值的原因,所以也算一次抢救,而这一次……
夏眠看着上面白色的框,心里忽然猛地涌上一阵浓烈的难过。
“患者入院后抢救2次。”
“抢救成功1次。”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