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酬勤,事情出奇的顺利。
那个地方,其实并不远,距离市区,也就一百多公里,基本都是平坦的柏油路,只是最后的十来公里,崎岖难行,时而上大坡,绝得面包车气喘如牛;时而下大坡还急转弯,吓得张律师嗷嗷直叫。
司机显然走惯了这种路,每遇险情,轻松应对,甚至有时还调皮地搞个特技表演,每每令张律师心惊肉跳,带着哭腔大喊:“大爷,求求你慢点,我给你加钱……”
司机并不老,刚过三十岁,嘴里常叼着一支烟,戴着一副墨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很健谈,一路上叨叨个不停。
张律师比他还要年轻一些,刚取得从业资格证不久,除了接受过一些常规的咨询外,还没正经打过一场官司,还没学会那些老油条光凭嘴吃饭的本领,所以很多事情还得身体力行。
比如这一趟,他原本是不用来的,而且律所是他一个人开的,他一走,律所就得锁门,但为了博得户欢心,为了到时候心安理得地拿到代理费的剩余部分,他还是来了。
就这起案件,他请教过同行的前辈,前辈告诉他,这起案子就是个死局,所以走走过场就行了,尽人事,听天命,没必要投入太多的精力,得不偿失。
但他还是想认真对待,毕竟这是他从业史上的第一起官司,就算不能赢,也不能输得太惨;就算要死,也要垂死挣扎一下,不能束手待毙。
他今天的身份是“残联皮革厂”的车间技术人员,担负的使命是,现场监督那个背锅子钉鞋匠制作一双鞋,他们带着一些皮革材料。
赵小禹的身份是“残联皮革厂”的车间主任,名片上印的也是这个头衔,但他的驾驶证,却套着一个警官证的皮套,那是以前在一个地摊上买的,他本来想买“天下第一帅哥”的,但那个套子竟然是绿色的,于是就换成了警官证。
他上车后,向司机出示了“警官证”,告诉他,他们要去办案,车钱照付,还给小费,但要求司机绝对配合他们。
面包车终于到了那个村子,那是个还算平整的山坳,零零落落有几十间低矮的房子,当地村民因地制宜开出了一些农田。
村口的树荫下,坐着几个神情呆滞的村民,面包车的出现,让他们的眼中闪出亮光,纷纷站起,车还没停下,他们就凑了过来,但他们不说话,只是看,像是在看刚娶回来的新娘子一样。
赵小禹下了车,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夹,叉开腿,腆起肚,优雅地拢了拢了刚做了新造型的头发,清清嗓子,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朗声问道:“钱过继是住在这个村吗?”
钱过继是那个钉鞋匠的名字。
有人说:“就是的。”
有人看到面包车上“残联皮革厂”的喷绘,反应了过来,问:“你们是来接他去城里上班的吗?”
“是的,请问他家住在哪?”赵小禹说。
那人向道路前方指了指。
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钱锅子,皮革厂的领导开着车接你来了……”
赵小禹上了车,让司机跟着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跑进一个破败的院子,又跑进正屋,把一个背锅子老男人拉了出来,抹了一把鼻涕,神采飞扬地对着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三个人笑,像做了一件多么荣耀的事似的。
说是院子,其实并没有院墙,只是有个大致的轮廓,这让赵小禹不由联想到他和爷爷、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个破败的家,不过这里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看起来像一座座碉堡。
他最后把目光投在了那个老男人身上,那张沟壑纵生的龟壳脸,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迈着八字步走过去,问:“你就是钱过继?”
“是是是,我是!”老男人的身体站不直,背上的锅子实在太大了,屁股朝后撅着才能保持平衡,但他还是努力地点头哈腰,对赵小禹表现出十二分的尊敬,“你们是残联皮革厂的?”
赵小禹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撇了过去,钱过继动作迟缓,伸着双手去接,却没接住,名片掉在了地上,那个小男孩急忙捡起,递在钱过继手里。
“写的什么?”他似乎比钱过继还要关心。
难得钱过继竟然识字,拿着名片瞅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使得那些沟沟壑壑挤成一条条细缝。
“啊!”他激动地握住赵小禹的手,“原来是赵主任啊,没想到你亲自来接我了,真是,真是……”
这时,有几个村民围了过来,他们的眼中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酸溜溜地说:“是我先看到那个广告的,他们却不要我,让钱锅子捡了个大便宜。”
有人说:“你腿脚好好的,人家凭什么要你?”
那个男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如果他们肯要我,我就把这条腿打断了,真是奇怪,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不是残疾人的?”
有人说:“听说现在的手机有好多先进的功能,说不定人家的手机检测到了。”
众人发出一阵唏嘘,有表示不信的,有的却称赞现代科技无所不能。
赵小禹嫌弃地甩开钱过继的手,拿腔作调地说:“现在还不确定你能胜任这份工作,我们要对你进行现场考核,你不是开过修鞋摊吗?你的家具呢?”
“什么家具?”钱过继一愣。
家具在西北的语境中,有两层意思,一层就是摆在家里的家具,和别处的用法一样;一层是工具的意思,类似东北的“家伙事”。
赵小禹解释道:“就是工具,你的钉鞋机。”
“在,在呢,在屋里!”
钱过继把赵小禹和张律师请进屋里,司机站在门口拦住了要进屋看热闹的村民。
屋里又低又黑,又闷又热,窗户很小,像一个个方洞口,全敞开着,但还是不能让空气流通起来,屋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屎尿味。
张律师跟着钱过继到墙角摆弄钉鞋机,赵小禹凑近里屋的门口,朝里瞟了一眼,见简易的木板炕上躺着一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神情呆滞,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女人,和陈慧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啊!
莫非,钱过继有老婆,他并没有买走李玉?
他忽然想起了王翠萍,也就是胡叔的妻子梁兰,她曾经也是个眉清目秀,小巧玲珑的江南女子,后来也不是变成了浑身伤痕,拖着一条腿走路的傅红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