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好好地活 > 第560章 “没娘孩儿”
    1988年的夕阳映红了乌加河面,羊群在河槽里吃草,在夏天来说,这是它们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暑气退去,不用再攒堆避暑了,可以尽情地撒欢。

    羊倌糖山红站在远处的坝上唱着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的路上想死个你;光棍做新郎,寡妇做新娘,咋不见我那亲爹和亲娘?亲娘断了肠,亲爹瞎了眼,咋就认不出亲儿在眼前……”

    一个夏天没下几场雨,黄河水位下降,几条排水干渠时常干涸,竹笈做的退水闸很久没打开过了,乌加河没有新水补充,河面缩回几米,小木船搁浅了。

    八岁的赵小禹哧哼哧地推着小木船,试图将它重新推回河里。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去河东看电视了,但估计这是最后一次,因为爸爸说,秋天让他去上学,他晚上要写作业,没时间看电视了。

    去河东看电视,只能选择在夏天和秋天,河那边没有拴缆绳的木桩,他要下水把船推到岸边,让它的一部分触底,春天河水太冰,下水容易腿肚子转筋。

    冬天河水结了冰,但有时冻不结实,中间水太深,他不敢走。

    小木船陷进淤泥里,赵小禹推不动,就冲着远处的羊倌喊道:“糖山红,别瞎球唱了,过来帮帮忙!”

    “嗷号,嘶——”糖山红发出一声“羊语”,用放羊铲铲起一块土坷垃,向赵小禹扔过来。

    赵小禹眼瞅着土坷垃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向他飞来,左躲右躲,还是没躲开,土坷垃正中他的屁股蛋,疼得他直叫唤,一边大骂:“老个泡,你不帮就不帮,干嘛打爷?”

    “来,我看看我这个爷爷!”糖山红说着,把放羊铲扛在肩上,大踏步走过来。

    赵小禹知道他虚张声势,所以并不怕他。

    以前他偷来坟头的供品和糖山红共享,糖山红得知实情后,大病了一个月,病好后,把赵小禹拦在路上,要揍他,最后不过挥起巴掌吓了吓他,骂了声“小个泡”,就走了。

    糖山红快走近赵小禹时,将放羊铲高高地抡起,气势汹汹的。

    赵小禹双手扶在船沿上,把屁股高高地撅起,喊道:“来,打!”

    糖山红像上次一样,没有打他,哼了一声,把放羊铲扎在地上,从船舱里拿出船桨,蹭到船底,向前一扳,船便轻松地移动起来,几下便将船推进了水里,把船桨递给赵小禹,骂了句:“笨球!”

    赵小禹踩着泥水跳上船,用船桨在泥里搠了几下,船便完全飘在水面上了。

    “糖山红,你唱得挺好听,再给爷唱一个!”他喊道。

    糖山红抄起放羊铲,铲了一块泥,向他打来。

    船舱狭小,且中间有几条木隔挡,这回他无处可躲了,却没被打中,泥块落入船下的水里,溅了他一身水。

    糖山红不再理他,背着放羊铲,转身向远处走去,一边唱道:“路不远,水不宽,死的死,散的散,一辈子啊,长不长,短不短,说走就走,说完就完……”

    赵小禹大怒,骂道:“老个泡,你咒谁死呢,你才要死,老子会水,死不了!”

    “最后一面,再不相见,下次相见,你在里面,我在外面……”糖山红不理他,兀自唱着,渐渐走远了,歌词听不清了。

    赵小禹往水里呸呸几声,暗骂了几句,使出力气,向对岸划去。

    这次他是有目标的,就是河东的芦队长家。

    前文说过,乌加河两岸以前都有驻兵,河西是十二连,河东是十三连。

    十二连剩下几座兵营,住进了新建队的村民,十二连这个名字也就没人再提起了,除了新建队的人,外人都不知道。

    十三连的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虽然它的书面名字是某村某社,但人们口头上说起,还是十三连,不管是本队的人,还是外队的人。

    那时的赵小禹对十三连那个“光明的世界”十分向往,一到晚上,新建队黑咕隆咚,十三连却亮起了电灯,隔河相望,宛若落在天边的星辰。

    终于有一天,赵小禹的力气能撼动那条小木船了,他就划上它去了河对面。

    他记得第一次划船,不懂要领,船在水面上转圈,却不向前走。

    他拼尽全力划到对面,对面的人家早都睡了,变成了像新建队一样黑咕隆咚。

    他又拼尽全力划回来,新建队却又亮了,是太阳升起来了。

    找了他一夜的爷爷和爸爸,把他狠揍了一顿,锁进了黑布隆冬的西房,关了他两天禁闭。

    后来赵小禹学会了划船,就经常去河东看电视。

    他开始并不在芦队长家看,张家看两天,被嫌弃了,就倒在李家;在李家看三天,被黑眼了,又转战到王家。

    人家不让他在炕上坐,他就盘腿坐到地下,将两只鞋垫在屁股下面。

    有一天,天还没黑,他就去了十三连,电视还没开,他就在村里乱转悠,无意看见一只母鸡蹲在鸡窝里下蛋,母鸡叫着咯咯哒刚起身,他就跑过去拿起那颗蛋。

    从没吃过鸡蛋的他,对着热乎乎的生鸡蛋吞咽了一口口水,正在考虑是把它拿回家煮着吃,还是在野外点把火烧着吃,还是就这么生喝,他听说过鸡蛋是可以生喝的;还是给主家送回去时,主家出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拎着一根红柳条向他跑来。

    “球大个东西,竟敢偷老娘鸡蛋!”

    赵小禹解释道:“我没偷,正要给你家送回去!”

    “哄鬼!”那个女人冲过来,挥起红柳条,在赵小禹的大腿上抽了一下,“我说我家鸡最近咋不下蛋了,原来是被你这个小个泡偷了!”

    赵小禹痛得直跳,大怒,骂了一句“烂女人,不识好人心”,将鸡蛋甩在女人胸口,转身就跑。

    鸡蛋破了,在女人胸脯上铺展开一幅青黄相间的地图,女人更气了,拎着红柳条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骂:“没娘孩儿,没教养,老娘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没娘孩儿”是乡间的骂人语,“孩儿”连起来读,意思是“不是人养的”。

    赵小禹边跑边喊:“老子有娘呢,我娘叫叶春梅!”

    那时叶春梅刚被他放走,他情急之下,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他虽然没娘,但不愿意被人骂作“没娘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