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dy自己也有点懂医学,虽然她大学专业是城市设计……她研究着一张一张的CT影像胶片说:“拍片结果看第三、四节颈椎裂开,但他现在全身肌肉也没有神经反应,是不是……”
诊室里一片沉默,大家都知道洛可嘉醒了,但是都不想做那个宣布坏消息的人。
Mandy俯下身子,泪光还在折射、反射、衍射着灯光,她有着一双美丽的绿色眼睛,褐色的头发只到耳齐。她鼻子非常翘,只是鼻翼两侧有点点雀斑。她的牙齿雪白,嘴唇有些干,使原本深红的唇色显得更暗淡无光了。
洛可嘉毫无掩饰地直视着妻子,心里知道自己将会听到什么,他呼吸有些急促,眼皮也因紧张而眨巴着。
Mandy握紧了他的手,眼泪泛着光,却坚持着不肯流下来。“哪怕是回亚麻国,找最好的医生,我一定要把你治好。”Mandy冷静地用英文道。
尴尬的气氛开始在诊室里蔓延——大家都把头藏在胶片后面,假装忙着看颈椎成像。或者把脖子伸到别人手里的胶片上假装在对比,忙且很有想法。
医生都是英语专精,听力八级,Mandy的话好像一个耳光。
Mandy忽然放下洛可嘉的手道:“医生,他的中指也断了。”唉,真是越忙越乱,大家抢着看颅骨、颈子、胸椎,遗漏了其他。人家拐弯抹角地骂街未必没有道理。
一个中年男人道:“上MRI,然后手术吧,其他的……还要看恢复。运气好的话,小洛还能走能跳。大家都是内行,有些话我就不说了。”这是主任,听说要退休了,但积累多年的和权威暂时还没消耗尽。
高位截瘫四个字在大家脑子里转悠了一圈……Mandy问:“行凶的人抓住了没?”
大家更尴尬了,哪怕警察来过了,调走了监控,也不是立刻能有结果的。
窗外天色早已大亮,洛可嘉张开嘴,在Mandy的耳边用英语说,“找我的老师,DrFo,把资料发给他。”
Fo是亚麻国,乃至世界上都有一定名气的骨科专家,他的同事中也有神经再造专家、康复专家。
Mandy趁着医生们忙着术前准备,低声对洛可嘉道:“我要你坚强地活下去,Nihole和Oar在家等爹地。”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肯定乱作一团,洛可嘉能够想像老爹在用什么语言骂街,而老妈则肯定在被窝里哭,还要假装没事儿,然后抱着孙子孙女不放手。
……受自由、个性教育氛围毒化长大的亚麻人Mandy并不能让洛可嘉放心地把两娃彻底交给她,这也是他力主回国的主要原因。
他信奉的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零岁听双语”、“一岁学游泳”、“两岁唱儿歌”、“三岁三字经”、“四岁弹钢琴”、“五岁扎马步”、“六岁加减法”、“七岁写毛笔”、“八岁走遍天朝”……在亚麻国,要享受到良好的菁英教育,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比国内要多几倍。如果把孩子扔出去搞“快乐教育”,他们很快就会变成“九乘九等于九十九”的傻子。让孩子成为菁英必须从零岁开始,但是那边的私立学校要求虽然严格,但太贵,不实惠,而且亚麻的宗教气氛让洛可嘉十分警惕。
Oar三岁,Nihole才一岁,不管高压教育能不能让他们健康快乐地成长,反正不能没有亲爹。哪怕是为了孩子,我一定要好起来。
洛可嘉叹息,幸好这里是四星级医院,虽然有点水……但上上下下都是熟人,自己伤在办公室,发现得及时……也许可以恢复吧?但愿。
手术进展不需要洛医生全程品鉴,所以,您就歇了吧……
嵊蓝从神游太虚中醒来,他的墨已经被肌肉男帅老师磨好了——大概老师看这个长得比一只小狗高不了多少的孩子盯着笔墨纸砚发呆有些可怜——还不敢求助——就帮着嵊蓝做好了一切。
那神奇的膏块在木砚上一磨,渐渐就化成了深色液体,还带着清香。嵊蓝嗅着那香气,从内心深处涌起了渴望,我想喝掉它……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
嵊蓝像只刚刚被喂过的小奶狗,抬起一只前爪摇了摇,乖巧地谢过老师,表示学会了。老师起身,又手把手教他如何握笔,下笔,各种书写入门技巧。
女孩子们羡慕地脸都绿了,爪子、尾巴、蹄子、毒牙或多或少地从她们的**中出现又赶紧塞了回去。疯狂地等着轮到她们。
嵊蓝这才留意到,这个书法老师和别人不一样,背后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在嵊蓝打量老师后背之时,那老师就明白了,却没有解释或者说明什么。和所有的踏实勤恳的中年男人一样,他认认真真地将写字要领讲明白后,起身向下一个学生走去。
写字姿态必须一个一个纠正,急不来的。
但嵊蓝知道,在他和善的表情些事儿多的女生矫揉造作、没事找事,不靠近不接受不嘲笑不鄙视不乘机不特殊不流连不疏离不评论。
嵊蓝收回目光,这个老师浓重的雄性气息让他有些不适,很有压迫感。
嵊蓝去提笔,沾了墨水的毛笔重逾千斤,嵊蓝几经尝试,那笔就如同长在,或者说,焊在笔架上一样。
我的手可能是断的,嵊蓝想。
嘻嘻嘻的笑声从旁边传来,那个獠牙女孩正在认认真真地写字,但那并不妨碍从她嘴角漏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书法老师并未交待提不动笔该怎么办,他正在一个同学一个同学地纠正握笔姿势,下笔角度,何为中锋运笔,肩架结构——嵊蓝想回头去找老师,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帮助,忽然眼前白雾迷漫,这是要天黑了?
老师在黑暗中说到,“今天连一个有样子的字都没有写出来,下课吧。”
“叮,叮,呆”的铃声同时响起,大家很安静,气氛很沉重,有些悲伤之意。
嵊蓝随着大部队走出教室角落里的小门,今天早晨,在有意识之初,他就站立于此。这扇门是他第一个记忆。
脚下是一条弯曲起伏的巨大树枝伸向无尽的黑暗,巨如乌云的树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大家沉默地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稀稀拉拉向远方走去。树枝之宽可供五人并行而感觉不到高低的弧面。
时不时地有人停下,在道旁转身,消失在叶子后面。嵊蓝尾随着大家伙儿,小心翼翼地蹒跚而行。
同学们的影子渐渐消失在白雾迷漫的枝叶之后,嵊蓝有些恐惧起来,他们去了哪里?我的家呢?家里都有谁?为什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是不是找人打听打听?
他拖拖拉拉地走着,犹豫着,惶恐着。前面最后一个人是犀牛男孩,嵊蓝加快速度赶到犀牛男孩身后,想到他身边冲他笑一笑,交个朋友或至少目光对一对……嵊蓝再跨上两步,满脸假笑地看向躲到叶子后面的犀牛男孩——他已经化为一尊雕像。
一惊之下,嵊蓝差点坐倒在地。这是怎么回事?雕像活了?这里在闹鬼吗?难道白天看到的都是活过来的木头雕像?
他想细细地检查一下犀牛男孩的雕像,有没有开关或者芯片之类的东西——还没摸到人家的手臂,一股可怕的电流“噼啪”一声将嵊蓝弹开,却没有发出蓝色的电火花来。
嵊蓝僵直了一会才恢复了行动力,但再也不敢碰人家了。他揉着被电麻、剧痛的手指和手臂,开始思索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想了半天无果,就回头检查其他人……果然他看到了十七个半人半兽的学生雕像,如同十七个葫芦长在树干之上。
他们的法相和他们长到了一起,模糊,仅得一个大概。比如,那个长脖子男孩,他的法相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反正他的脖子出奇得长,谁知道他是怎样的奇葩?
嵊蓝被长脖子男孩诡异的表情吓得拔腿就跑,他只希望离这些恐怖雕像越远越好。他走到树枝的边缘时忽然控制不住脚步,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起,将他横拉硬拽到路边——就好似磁吸似的。
不由自主地,他的身体原地坐下,这暖流陡然放大十倍,从某尴尬处注入嵊蓝身体。
在陷入人事不省状态前,他叹息一声,原来我果然也是个木头雕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