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且悲
这半年以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王尚透过门窗,望着院墙之外,依稀可见的饕餮楼三个字。
这半年以来,他们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联系了安插在其他地方的眼线暗桩。
严查过往的船只,车辆。
甚至是深山老林,他们都安排了不少人去搜寻。
还因此折损了不少的人。
命丧虎口、困于瘴气,太多太多不好的事情,将他这个本来百十人的精良小队,给冲击的几乎犹如一盘散沙。
可即便是这个样子,他们仍旧没有找到赵海的踪迹。
赵海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不知所踪。
唯一的好消息,大抵就是他们找到了招妹。
那个之前被他安排去和周然接触,或者也不能够说是由他安排吧。
确切的说,招妹是宫里那位,安排来监视他的眼线。
虽然听命于他,却又不完全的听命于他。
由招妹去找周然,想通过周然和村中其他几个人的手,横插一杠,给姜安宁的生活施加以痛苦。
就是招妹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招妹自己做好了决定,便一意孤行的去做了。
当然,他也并没有反对就是了。
他也没有什么立场反对。
这些人原本就怀疑他对姜安宁有怜悯之心,怀疑他之所以会想出,让姜安宁嫁给赵海一家,再由赵海那家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将其磋磨家暴致死的主意,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甚至还因此去告了他的黑状。
而他之所以能够得到君王的信任,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是什么心腹存在,为帝王所重用。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
皇权倾轧,连手足兄弟都不值得信任。
何况只是命如草芥的刀子呢?
这把刀不听话,换一把新的便是。
指望帝王,对自己手中的一把利刃……哦,甚至这把利刃都不是被帝王紧紧握在手中的。
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会调转方向,把尖锐刺向自己的刀子。
何来的无条件无底线信任呢?
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倒是真的。
他之所以还能够留有命在,无非是因为当年,听到了桑静婉说的那句话。
姜安宁如果在二十五岁之前死了,桑静婉就会活过来。
亲自为她的女儿复仇。
虽然这样鬼神之说的话语太过于无稽之谈。
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就连帝王,他也不敢贸然冒险。
毕竟桑静婉那一身离奇的本事儿,着实是叫人忌惮。
谁知道她会不会真的留有什么后手?
姜安宁不过是区区一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在帝王的眼中根本就不足为惧。
可若是重新复活的桑静婉……
帝王至今想起来,还是夜难安寝。
就是因为有此忌讳,他才有机会,到帝王面前卖弄可怜。
成功保住了性命。
自然,他也就没什么立场,更没有什么必要,去反对招妹。
只要姜安宁不会在二十五岁之前死,其余的,便不重要了。
就算姜安宁提前死了,那也无所谓。
又不是他出的主意,要他们在赵海一家之外,再额外给姜安宁制造困难,将人衬托的,仿佛是天煞孤星一般的。
只是……
王尚回想着自打姜安宁把赵海诉之公堂开始,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事情。
仍旧觉得,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被他给忽略掉了。
一如,他至今,还不知道,招妹为何会溺毙于河泥之中。
这其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周然为什么会死?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残忍的将周然给杀害了?
是招妹?
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
杀害招妹的,又会不会和杀害周然的是同一个人?
赵海又究竟是去了哪里?
真的是遁入人海,茫茫难寻……还是实际上也已经死了,只是他们至今还没有发现人的尸体而已呢?
眼见着他们就要动身,随着姜安宁一起回京城了。
偏偏还有这么许多的谜团没有解开。
-
饕餮楼里。
姜安宁无视晚娘的嘤嘤啜泣,委屈诉苦。
若是从前,她见到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肯定早就心软了。
可是……
只要一想到,在某个滂沱大雨的夜晚,晚娘,一铲子又一铲子的,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给拍进了河滩里。
直接将人溺毙在河泥之中,面无惧色。
她就再也升不起任何心疼的感觉了。
倒不是因为她对晚娘有什么意见,实在是……只要一想起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她就会觉得眼前这人的一切委屈可怜,都是装出来的。
根本就不值得相信。
说来,那天夜里……
姜安宁翻看着菜单的手,微微顿住,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目光渐渐飘远。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天空电闪雷鸣,时不时的就会有一道雷火劈落,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根本就不敢出来。
生怕会倒霉惹到雷火,白白丢了性命。
姜安宁本来也是。
那天她甚至打算早早的歇下。
只是还没来得及脱鞋上炕,弹幕就忽然间开始闪过好多条红色加粗的晚娘有危险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顾不得去细想。
急匆匆的,根据弹幕的指示,找到了晚娘所在的地方。
当时,那个高大凶恶的男人,正掐着晚娘的脖子,面目狰狞,衣衫凌乱。
姜安宁想都没想,就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人的后脑勺砸了上去。
不过也不知道那男人的脑袋究竟是什么做的。
被他用了大力气狠狠砸了那么两下,鲜血直流,竟然也没有倒下。
只见他把晚娘丢了出去,狰狞又恶心的笑着向他走了过来,淫秽邪祟的笑容,令人看着恶心,
他目光轻蔑的朝她伸出手来,仿佛是在嘲笑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也敢蜉蝣撼树,不自量力的多管闲事。
即便是离得很远,姜安宁也感受到了来自男人身上的那种恶意。
她甚至在某一个瞬间,觉得这个面容丑陋狰狞的男人,与赵海的那张脸重合了。
都是只会仗着力气欺负弱女子,却以此为荣为乐的的废物。
姜安宁目光冷了冷,刚刚抓紧了手中的石头,想要朝着人那张恶心的脸,恶心的眼神砸过去。
就听见砰的一声,男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随后软趴趴的倒了下去。
“晚娘?”
姜安宁有些震惊的看着男人倒下之后,才露出身形的晚娘。
她手中还握着刚刚击倒男人的铁锹,眉眼冷淡的不见一丝温度。
晚娘只是轻轻瞥了眼姜安宁,并没有说话。
只是走到那男人的身边,照着人的脖颈又补了两锹下去。
那充满恨意的力度,看的姜安宁都觉得有些疼了。
之后,晚娘仍就是一言未发。
一个人,独自,吃力的,把那恶心的男人,拖拽到了河边。
面朝下,扣进了河泥里。
狂风吹动着河水,不停的拍打着河滩。
冰冷浑浊的河水,扑腾在晚娘的膝盖之下,将人的衣裙,全部打湿。
也将晚娘脚底下踩着的那恶心男人,给淹没了半个脑袋。
随着晚娘挥舞着铁锹,一下又一下的将人拍进河泥里。
姜安宁看到了男人微弱的挣扎。
只不过很快,他就没了动静。
男人,终于是在血流而亡之前……被溺毙了。
姜安宁远远的看着,倒也不是不想上去帮忙。
实在是晚娘那时的模样,让她觉得上前帮忙,反而是多事了。
等确定人死了,晚娘才像是紧绷着神经,彻底被扯断了一般,跌坐在地上,任由河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她的身体。
她呜呜夜夜,她泣不成声。
她哭了很久,从无声到有声,又从有声到无声……终于在雨将停,天快要亮的时候,对姜安宁,说了那天夜里的第一句话:“安宁,他杀了阿妈。”
姜安宁当时是有些没太理解,晚娘所说的阿妈是谁的。
直到后来,她恍惚的想起来……是画舫的前老板吴娘。
晚娘对画舫老板,可以说是又爱又恨吧。
恨她把自己当成摇钱树,阻挠她给自己赎身。
也打破了她的幻想,让她知道那些男人说的海誓山盟、承诺保证,都是狗屁一通!
都是骗她的。
可她自幼就不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
只知道,自打记事以来,在她身边照顾她的,教她学本事,打她也骂她,但也确实是让她衣食无忧,安安生生长大了的人……是吴娘。
她想恨,她又没办法恨。
直到、直到吴娘死了以后,她帮人整理遗物,无意中看到了一封血书。
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究竟是多么的可笑。
她是吴娘在画舫一个小姐妹生的孩子。
那个小姐妹,因为轻信了男人在肚皮上的鬼话,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偷生下了她。
又拿出全部的身家积蓄,资助了那个男人读书、科举。
本以为男人出人头地了,就会接自己离开这风尘之地,过相濡以沫的平淡日子。
没想到……
男人早就已经另作他娶,不仅仅是将她给抛弃了,甚至,还想要杀了她。
从前甜言蜜语、枕边风流,说她无比纯洁美好,心疼她摊上无良舅家,母亲还没彻底断气儿呢,就将她给卖进画舫里头,过那暗不见天日的遭遇的男人,此时视她如污点脏泥……
欲要除之而后快。
连他们的女儿,都狠心想要掐死。
吴娘带着人找到她们娘俩的时候,她阿娘早就没了气息。
若不是送葬的路上颠簸,将她她憋过去的那口气,给晃荡通顺了,当时已经面色青紫的她,怕也真就被阎王勾了魂去。
从那之后,吴娘收养了她。
并给她取名乌晚。
吴娘说,本没有想过,让她也走她娘的老路。
让她学习琴棋书画,是为了往后能有机会,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的,相夫教子过一辈子。
吴娘没读过什么书,但她觉得,厉害的人,一定是读过很多书的。
那些好人家,肯定是愿意娶个读过很多书,能讲出道理的姑娘的。
却忘了,她出身画舫,父不详,母又亡,那些个诗书礼仪之家,都瞧不上她这样的出身。
就算有对她起了心思的,也不过是,看上她这张好颜色、好身段,想把养在外头的宅子里,当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
需要时,宠爱一番。
用不到了,弃如敝履便是。
左不过世人声讨,不外乎说她自甘下贱,是咎由自取。
始作俑者,最后总能美美隐身。
吴娘当时就气炸了,把那些个下流的胚子,全都打了出去。
她那时候年少气盛,便说不想嫁人,省得被人挑来拣去的,像个物件儿一样。
吴娘不同意。
说什么都要给她找个清白的好人家。
可最后,也不过是再次被人泼冷水,嫌她瘦弱、嫌她不会干农活,连羹汤饭食也不会做,娶来无用。
吴娘气的不得了。
说她家的姑娘,生来就不是干那个粗活的。
把人吼的不敢多说一句话。
心里倒是不知道,骂个怎样不停。
晚娘犹如枯败之花儿的脸上,绽起一抹笑来,对姜安宁说:“其实,我那时候,也还有一条路。”
“到大户人家,做个粗使的丫鬟,慢慢熬上几年,说不定还能熬上大丫鬟的位置。”
“那就是真的熬出头了。”
“往后,也算是有了层正经体面的身份。”
“听说,大户人家的大丫鬟,便是秀才家,都抢着想要娶呢,更别说那些小商小户了。”
“可我偏偏又生的十分美丽……”
晚娘自嘲的笑了几声,逐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我长得美啊!但凡我能这张脸逊色几分,兴许,这条路,真就成了我的最后归宿。”
“偏偏造化弄人,上天给了我一张漂亮的脸,旁的,能够守护这张脸完好无损的武力、手段,又或者是身份、地位、权势,我都没有。”
“给人红袖添香,这是好听的说法。”
“说难听些,就是伺候人过夜的玩意儿,是个会喘气儿的物件儿。”
“没有人会把我当人看。”
“但人人都会嫉妒垂涎我这张脸……”
晚娘呵呵冷笑了几声:“后来,我也想通了,与其到别人的府上,生死祸福全都被捏在别人的手心里头,倒不如就留在画舫上头,倒乐个醉生梦死,及时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