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
崇祯的脑袋再炸,听的目瞪口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就算是士族豪绅,在自己治下,也能遭受如此待遇。
对方恨不得食吾肉,寝吾皮,对我崇祯皇帝,或对朱家子孙恨的咬牙切齿!
朱由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是啊!
加派三饷。
还是轻飘飘的四个字。
但对天下人来说,这四个字的分量重若泰山。
贫民百姓或许拿不出粮食,任你再如何加派也就烂命一条。
可士绅豪族有啊!
他们被朝廷榨取的一干二净,还要受到各地朱家宗亲的敲诈勒索。
提到朱家宗亲,更是朱由检心中永远的痛。
大明立国二百余年,朱家子孙已繁衍成一个极其庞大群体。
朱由检曾在宗人府看过卷宗,朱家子孙从洪武年间的一千多人,愣是扩张到现在的一百多万!
一百多万朱家子孙,多么恐怖的数字。
光是存放他们的姓名籍贯的书册,就用了一整个屋子。
这一切,都得益于洪武爷和成祖爷对宗人的宽厚态度。
凡朱家王孙,十岁起便能领薪俸田产,永不缴纳税赋。
同时犯了律法,也可适当宽宥,拿钱赎罪。
简而言之,任何事情都可满足你们,只要你们别起兵造反就行。
所以几百年来,朱家各地的王爷除了拼命生子,再不会有任何想法。
而每年朝廷为了给他们发钱发粮,就要支出国库一半还多。
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满足,依旧仗着身份强取豪夺,吞并田产,壮大自身势力。
大明亡国,三成的原因可归咎于他们身上。
恐怕洪武爷爷和永乐爷爷打死也想不到。
千防万防,最终大明不是被这些朱家王爷推翻,而是亡于百姓之手。
“……呼……呼……呼……”
朱由检喘着粗气,依旧喊道。
“好好好,沈炼!这便是那些个士族豪绅造反的理由。朕姑且相信!”
“可那些大明官吏呢?他们拿君俸,食君禄。教的是程朱理学,秉的是孔孟之道!”
“这帮人却不想着抵御闯贼和辽东建奴,带领全城百姓当反贼,开城投降!”
“他们又为何造反?难道,也是朕对不起他们!!!?”
“大明官吏?”
沈炼见朱由检还不明白,眼神越发黯淡。
“陛下休急,这便是沈某给您讲的第三个故事。”
“乱世……为官!”
“说崇祯元年。”
“有个重庆府的读书人,参加了那一年京城举行的恩科会试。考中举人后,又在殿试上名列三甲。姑且叫他陈大,为三甲第三十九名。”
“陈大家里同样是书香门第,颇有财产。可惜考的不算太高,无法留在京城为官。”
“家里一番运作后,朝廷将他安排到陕西道延桉府米脂县,担任县令一职。”
“说白了,还是家中送的银钱不到位。若是到位的话,谁又愿意跑到民变最凶的地方呢?”
“可这个陈大却心比天高,欣然接受。”
“他认为,苦读诗书二十载,不就是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朝廷将他安置到最凶最乱的陕西,便是要考验于他,今后提拔重用于他啊!”
“陈大暗暗发下毒誓,我今后必要克己奉公,爱民如子,必要像海瑞海大人一样,名留千古。”
“于是崇祯元年,陈大便意气风发从京城出发,带了颇为丰厚的盘缠,昼夜兼程赶路来到米脂县做官。”
“可风尘仆仆的陈大,一抵达米脂县却傻了。”
“人呢?本官县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但见偌大的县衙门可罗雀,县里的孩子甚至在杂草丛生的公堂里光着屁股玩耍。”
“陈大顿时急眼,一番寻找后,终于找到米脂县的县丞和主簿。就询问他们……”
“人呢?两位兄台,为何咱们米脂县衙如此荒凉?”
“县丞和主簿见来了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懂,只好无奈说道。”
“县令大人啊,您在京城就没人教过您吗?”
“上一任县令为了躲避民变,早花了银子调到其他地方去了。”
“临走之前,他遣散了师爷、衙役、文书、捕快,如今,咱们米脂县衙荒废了两年,早就成这般模样了啊!”
“陈大闻言大怒。”
“荒唐!上一任县令为何遣散这些人等,难道没了县令,县衙就不运转了吗?这两年来,米脂县又如何安民防盗?”
“谁知,主簿和县丞却像看傻批一样看着陈大。”
“县令大人啊,难道您不知道,整个米脂县衙只有咱们三个人是官,他们则都是吏。朝廷是不会向这些书吏、文吏发放俸禄薪水的啊。人家不去想办法挣钱养家,难道活活饿死?”
“陈大闹了个脸红脖子粗,终于明白,原来县衙里那些让县太爷威风凛凛的人,全都是县令自己拿钱雇佣而来。”
“没办法之下,陈大只好拿出所有盘缠,先让人打扫了整个县衙,各项设施翻修一新,又雇佣了师爷、文书、捕快、衙役等人。”
“一番折腾,还没正式上任,就已花光了盘缠。”
“可等正式上任后,才算彻底傻眼。”
“家中吃饭要钱,衙役办事要钱,师爷联络县城豪绅士族也要钱,甚至给上级官员打点孝敬礼物,还得要钱。”
“可一个县令能有多少钱?”
“一年的俸禄不过四五十两,根本不够这些开销!”
“陈大没办法之下,只能给家中写信,让家中寄钱过来,但三番五次后,家里也不给他寄钱了。说别人为官三年,家财万贯,怎么你当了县令,却要将咱们陈家活活拖垮?”
“无奈之下,陈大只能又找到主簿和县丞询问办法。”
“两人呵呵笑了,说县令大人啊,天底下没见过您这样当官的人。”
“您一不要旁人孝敬,二不给士族乡绅摊派,三不克扣饷银,怎么可能支撑下去?”
“陈大闻言大怒,连骂大胆,你们二人要教本官贪赃枉法吗?”
“两人只是冷笑,懒得再管陈大的破事,转身就要离开。”
“可陈大明知自己已山穷水尽,再不发放衙役班头的饷银,这帮人都要离开,到时候可就丢大人了。”
“他慌忙拉住两人,低三下气的询问究竟如何去做。”
“两人见陈大终于放下该死的面子和尊严,立马换了态度,笑着将为官之道尽数告诉对方。”
“他们说,县令大人,想要当一个好官,清官,仅凭朝廷俸禄是远远不够的。”
“您要收下县城里富户士绅的孝敬,和他们多走动往来。他们有求于您,只要不触犯明律,答应他们又何妨?”
“您还要多加摊派给他们,但不用您自己出面,让那帮凶神恶煞的衙役和捕快去就行了。”
“您甚至不用给衙役俸禄,只要不妨碍他们平日办事即可。”
“就这样,您每个月还能收到下面人的孝敬钱。谁敢不给,下个月就不要再任职了。”
“最后,您还得克扣朝廷的粮饷啊!咱们不克扣朝廷派下来的数目,只克扣那些个缴纳粮饷人的余粮。”
“一句火耗亏空,他们就得多拿出两成的粮食孝敬给您。”
“这样一来,县衙何愁没钱?”
“陈大听了两人的话,脑袋都要炸了。”
“这和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这不就是自己读书时,最痛恨的那些人吗?”
“县丞和主簿见陈大依旧犹豫,也不多劝,径直离开。”
“陈大一夜未眠,左思右想的一个晚上,终于下定决心,暂时按照他们的办法来办。”
“等度过这段日子,手中有了余钱,再当一个好官清官罢了。”
“于是有了陈大属意,整个县衙一下子生动起来,所有人带着朝气出差办事,回来的时候更是满脸红光,收获颇丰。”
“陈大提心吊胆了三天,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跑到县衙告状,告那些人狐假虎威,鱼肉百姓。”
“赵大彻底放下心来,觉得百姓和豪绅们不来告状,说明他们也心知肚明,坦然接受了吧?”
“他却不知,谁敢来告状,就是你米脂县令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告状岂不是自寻死路?”
“赵大却想不到这些了,他手头宽裕后才发现这才叫当官,这才叫当爷。”
“一年之间,不但娶了当地大户艾举人的女儿,还纳了三房小妾。”
“不但不用再给家中要钱,还能隔三差五给家里寄个几百两银子。”
“家里人都夸赵大能干,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材料!”
“如此一年过去,赵大彻底忘当时的想法,度过难关之后,收手不干。”
“他只觉得治下海晏河清,民众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脸,上街随口询问一人,对方直呼陈大是青天大老爷。”
“甚至,有士绅还送来了万民伞,令陈大受宠若惊。”
“治下如此成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谁知,到了岁末,延桉府的知府和朝廷吏部都派了人下来考察各县官僚,他们刚来就收到大量举报和申诉。”
“无论百姓、豪商痛斥陈大狗官行径,请求知府严厉查办。”
“陈大顿时慌了,找到县丞和主簿,说你们可害死我了。”
“这下必然完了,咱大明朝对贪官污吏的惩治一向极严,我怕不是要丢官罢职,甚至被剥皮填草!”
“谁知两人却满不在乎,并说……”
“大人啊!您若是清官,他们就用对付清官的办法。您若是贪官,他们就用对付贪官的办法。”
“以前不知道您有多贪,现在他们知道了,自然要痛骂一番,好让您知道这里面的规矩。”
“规矩?陈大一愣,完全不知道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两人才呵呵笑着告诉陈大,你一年积攒下的银钱,要拿出八成孝敬知府大人,孝敬吏部的考察官员。”
“他们方可给您评个优良,来年继续努力!”
“陈大傻了,呆呆的问两人,我岂不是白白当了贪官,还给别人做了嫁衣?为何百姓的骂名最终都落在我的头上?”
“两人冷笑,旁人想落下骂名还落不到呢,您且看着,若是不拿出八成银钱,看看您脑袋能不能保住。”
“陈大只好妥协,捏着鼻子拿了许多银两送给上级。”
“上级果然眉开眼笑,将陈大好好夸赞一番,评为优良,还说再干三年,争取将你提拔到延桉府里当官。”
“那帮人走了,陈大失魂落魄,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我贪赃枉法,最终却便宜了你们?”
“他只好暗下决心,必须要往上爬,爬到知府的位置上,甚至爬到京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到时候我才是清廉无暇的好官,下面那群狗官全都该死!”
“而如何往上爬呢,还需要钱!”
“不但上面需要钱,陛下也需要钱,只要我能搞来大量的银钱,自然就能官居一品!”
“陈大彻底想明白了,第二年越发嚣张跋扈,越发索求无度。因为他知道,要的越多,上面抢的越多,若想积攒银两买官,只能贪的越多。”
“米脂县怨声载道,但陈大也不在乎,毕竟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期间,他还帮助老丈人艾举人打过一场官司,判一个欠债不还的老赖酷刑,打的对方生不如死,几乎活活将其打死在牢狱之中。”
“可惜对方竟脱狱逃亡,自此再没了下落。”
“陈大无何奈何,随即懒得多管,毕竟一个囚犯又能掀起什么浪花?”
“如此两年,民变和匪变是一点没管,陈大已赚的盆满钵满。”
“就在他想拿着钱往上走一步的时候……突然有反贼带兵打过来了!”
“陈大惊慌失措,想要立刻带着全城的守军、衙役、捕快一起出城迎敌。”
“可谁知,众人理都不理他,各自逃命!”
“他忙又找到县丞和主簿,说现在可如何是好?”
“若是丢了米脂县城,无论如何,我要被皇上杀头问罪的啊!”
“县丞、主簿依旧云淡风轻,两人笑着说道。”
“大人呐,匪军已攻到城下,民心大乱,您还想着什么守城剿匪?”
“不赶紧带着全城百姓开门投降,迎接匪军进城,献上所有金银,他们可能会饶您一命!”
“啊?陈大不解的询问,这岂不是公然反叛朝廷,我自幼苦读圣贤书,拿君俸,食君禄,教的是程朱理学,秉的是孔孟之道,怎可干出这样的事情?”
“两人朗声大笑,几乎活活笑死过去。”
“他们说……大人啊!”
“一个百姓眼中贪赃枉法的狗官,谈什么程朱理学和孔孟之道?”
“您信不信,现在不开城投降,今日日落前,就要被百姓屠戮烹煮?”
“陈大吓的面无人色,只好立刻打开城门!”
“百姓欢欣鼓舞,全部出城相迎。”
“当匪军入城的时候,陈大跪在地上,本想献出两年积攒的数万两白银,可惜还没开口,就被匪军首领一刀斩了脑袋。”
“陈大到死也想不明白,朝廷要杀我,你们也要杀我,到底怎么做,我才是对的?”
“等他的人头落地,恍惚间看清了那匪军首领的面目。”
“哦,竟然是米脂死牢里那个威武汉子,那个欠了老丈人艾举人钱财的泼皮无赖!”
“对了,这个泼皮无赖,好像叫……李自成!”
沈炼讲到这里,终于讲完了三个故事。
他看向朱由检,苦涩询问。
“陛下!你说这位米脂县令陈大,又为何开城投降,为何跟着闯军造反?”
“如今我能站在你的面前。”
“难道不是陈大、李二、赵三他们,拼了命将我送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