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其他小说 > 古邑侠踪 > 第32章 乡音
    这秦时月一骑绝尘来到村里最热闹的接峰塘边,马高人俊,自然吸引了众多的围观者。

    一些年轻人和小朋友更是将他当作了天人,围着他和黄膘马端详个不休。

    连几只白鹅都来欢迎秦时月,只是模样很凶,“嘎嘎”叫着,伸长着脖子,张着嘴,脑袋贴着地面,摇摆着身子碎步前来,要咬时月的脚脖和黄膘马的嘴,被小孩拎了脖子往旁边甩了几次,它才摇着大脚板往旁边摇去,“扑通”一声跳进了接峰塘,在水上游弋起来……

    一只黑狗见来了生人,也“汪汪”叫了几声,经主人喝斥之后,才噤声,在地上东嗅嗅西嗅嗅,不时还抬头看一眼秦时月。

    大家听说时月想去登山,纷纷跃跃欲试,表示愿意当向导。可一听秦时月说想去爬甑山,所有人不是摇头,就是闭了口。

    时月问原因,什么样的回答都有:有的说太远啦,上下就得十多个小时;有的说太累,回来脚会疼好几天;有的说太险,弄不好就会鸟一样地飞下来;有的说脚底太慌,有刺,有尖石,有柴桩竹根,很容易就将脚扎破了,还有毒蛇……

    秦时月想了想,用个激将法,说:“那村里就没有人敢当向导了?”

    有人说:“怎么没有?罗四就肯的啊。”

    秦时月一了解,原来罗四就是罗三的弟弟。

    罗三是谁?鱼桥埠杀大江鱼夫妻者是也,在坐牢。

    秦时月便让人去把罗四找来。

    有人说:“牛爷,快过来!”。

    大家一边叫一边笑,将一个人推到秦时月的面前。

    秦时月问:“不是叫罗四么,怎么又成了牛爷?”

    大家哈哈笑着说:“哥哥赶骡,叫骡爷;弟弟牧牛,就叫牛爷嘛。”

    秦时月不得不佩服村民的智慧,生活中寻找幽默、互相消遣的本事。

    是啊,生活多么艰辛,日子多少苦啊,那何不多给自己找点乐子呢?

    那好吧,那就让人家“牛”一把吧,他也就入乡随俗,称人家为“牛爷”。

    秦时月打量牛爷,也是个矮个子,跟他兄长一样。一张扁平的脸,门牙缺了一个,看上去精干巴瘦,但脸上黑里透红,动作敏捷,一看身体就很棒。

    牛爷话很少,动不动就“嘿嘿”地笑。

    时月见了他这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打心里就心疼和喜欢。

    他也不是见不得油腔滑调、嬉皮笑脸者,只是觉得诚实是最好的美德,所以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秦时月为啥要找罗四?除了需要向导,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上次“骡爷”罗三交待,当时他在甑山上的山涧里捡到金鳖时,弟弟罗四也在。所以,时月这次来,对村民说是来登山,其实也想顺便去看看发现金鳖的现场。

    在村民眼里,外来人空脚荡手去山上,就是玩;可在秦时月这里,不是玩,是工作。

    甑山事关金鳖的发现,事关其他失踪文物的调查,也事关日本人的失踪,不是一处寻常之地。

    他邀请牛爷跟自己一起在接峰塘边的油坊边用午餐。

    说是午餐,其实就是随身带的饼干。

    他看着津津有味地吃着饼干的牛爷,眼前浮现出“骡爷”的身影。

    说心里话,他内心是同情罗三那汉子的。“大江鱼”夫妻通过那种方式图财,实在不地道。

    罗三先是酒后乱性,后因激情杀人,并无预谋,而是一个矛盾自然激化的过程,在法律上讲就有活命的理由。加上秦时月想方设法为他开脱,所以法院刀下留人,从轻发落,判处监禁服刑30年。

    虽说逃脱了死刑和无期徒刑,但30年过后,骡爷还真是要成“爷”了,七八十岁的老人,风烛残年矣。

    这人啊,交朋友可得慎之又慎,否则,一辈子可能就栽在上面。时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时月看看有个小摊,问牛爷能不能来两碗馄饨?

    牛爷说,馄饨摊的生意不好,因此经常不来。老百姓舍不得花钱,平时难得吃碗馄饨。农闲时光,外出割点新鲜肉回来,由老娘擀面做皮子,自己动手包呢。

    庙下所说的“老娘”,指的是老婆、婆娘。

    这里今天能买到的,只有油灯果和油条。

    油灯果是麦粉加水加萝卜丝加辣椒末调成糊,放在一个油灯状的铝皮煎斗中,再放入沸腾的菜籽油中烹制而成,观之金黄,食之外脆内嫩,又香又辣,味道真是好极。

    油条略微简单一点,两根湿面条捏在一起,放下油锅,就会变魔术一样的放大成丝瓜那么长和粗了。

    秦时月告诉村民,有一种说法,这油条的发明,与老百姓痛恨秦桧夫妇有关。

    据说岳飞被害后,气愤的老百姓捏了两个面人,把他们当成秦桧和王氏,抛进油锅里炸,捞出来后吃了。久而久之,就演变成油条这种面食。

    村民们听了感到新奇,也对见多识广的秦时月格外敬重起来。

    时月与牛爷吃油灯果时,身边围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秦时月便再付了些钱,给孩子们一人一样,要么油灯果,要么就是油条。

    孩子们开心得又羞又乐,不论拿到什么,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个慷慨的小后生。

    没拿到果子的,在油灯果摊前又蹦又跳,争着说:“轮到我了。”“下一个是我的了。”

    做果子的老婆婆就跟他们讲:“有的,都有的,勿要轧。今朝有好心的官做东道,你们都成福气伯伯了。”

    孩子们于是“哄”的一下笑起来,推着对方,口中说着“福气伯伯”,互相打趣着。

    也有胆子大的,当老婆婆把油灯果给他时,他迟疑了一下,指着锅里的油条说:“我要丝加筋。”

    秦时月没听懂,问:“什么丝加筋?”

    老婆婆笑笑,说:“也不知这孩子哪里学来的北佬腔。”

    牛爷笑着拍拍孩子的小脑袋说:“‘丝加筋’啊,是你小脑袋灵过头了吧?城里人叫的‘油条’,我们农民伯伯叫它‘丝瓜筋’,你看看,它的相貌跟豆架上牵着的丝瓜像不像?你的‘丝加’在哪里呢?怎么给你发明出来的?”

    人们一齐哄笑。

    原来,这地方的土话,“瓜”和“家”的发音是一样的,都念“锅”。小孩一高兴,想表达得斯文些,结果弄巧成拙,把“丝瓜筋”念成了“丝家筋”。

    有人告诉秦时月,那个老婆婆,村里人都叫她“阿娇癫婆”。

    秦时月打量她,小小的个子,穿着青布大褂,围着同样是青布的围裙。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髻,但还是有不少发丝飘到了额前。好好的老奶奶,怎么成“癫婆”了呢?

    村人告诉他,“癫婆”当然不是她名字,是她的绰号。她的名字没人晓得了。

    阿娇癫婆其实一点都不癫,只是命苦。

    老公死得早,又没有孩子,五十多岁了,人小,力气也小,砍不动柴,平时只能上山扒些别人不要的松毛丝和落叶,用脚钩(篾制器具,比筲箕更高,容量更大)挑回来当柴烧。

    或者砍一根毛竹拖下山,到家后制成扒松毛丝和落叶的柴扒(又名“落叶扒”),拿到这接峰塘头或凤梧街上去卖。

    逢年过节或农闲时,又用黄泥与铁丝糊个小风炉,下面用松木油伴柴块生上火,上面搁个陶瓷罐,放上半罐菜油,沸上些油灯果和油条来卖。

    松木油也是土话,即松明子,是松树上已经油化的那一部分,劈下来可以生火,也可以当火把,夜间用作照明。

    既然不癫,还会生活自理,还会做油灯果,那应该叫她“阿娇婆婆”才对,秦时月真诚地对村民们说。

    吃完六个油灯果,他用阿娇婆婆提供的毛纸擦了擦手上的油腻。

    阿娇婆婆说,当年在朝里做官的董邦达,在皇帝身边吃完肉夹馒头时,也是用这个毛纸擦手的。

    孩子们听了,开心得哈哈笑,说她真是“癫婆”,要不怎么会说这样的疯话——皇帝的事老百姓哪里能知道呢?

    阿娇婆婆于是很耐心地跟大家讲这个故事。

    董邦达此人,秦时月是知道的,秦梦人,是个私塾教员出身的进士,后来官至尚书,工书画。

    他年轻时曾在壶溪一带教书,卖大字。

    其儿子董诰,也是个书画尚书。

    父子俩均享有御赐紫禁城骑马的特权。

    但皇帝吃不吃肉夹馒头,时月就不知道了。也许吧,好东西人人爱吃,不分皇帝与平民。

    肉夹馒头是壶溪、庙下、凤梧一带最丰盛的食物之一,一般只有婚宴、寿宴和上梁起屋时才能吃到。

    这等地方美食,老董与小董推荐给皇帝吃,也是极有可能的,呵呵。

    阿娇婆婆能把这样的故事分享给自己和孩子们,想是她今朝开心了。

    可她的话马上招来村人的反驳。

    有人说:“阿婆啊,侬又是奈个(吴方言,“怎么”之意)晓得人家做官的是用毛纸擦手的呢?”

    阿娇婆婆说:“侬阿婆什么东西不晓得?红还晓得,皇帝吃完肉,是用绸缎擦手的,结果越擦越油。他看到董邦达的手干干净净,忙问怎么回事。董邦达说是用家乡的毛纸擦的。结果,毛纸就成了贡品。”

    孩子们听了,再次“咯咯咯”笑起来。他们为家乡的毛纸被皇帝看上而开心呢。

    有一个机灵的孩子问:“那皇帝用毛纸擦屁股吗?我们都用它擦的。”

    “屁股也擦,手也擦,”阿娇婆婆说,“自从有了红得个毛纸,皇帝只要有擦不干净的地方,都用它擦,一擦就好。”

    孩子们“哄”的一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重复着“红得个毛纸”这句话……

    “红”与“红得个”,都是庙下当地的土话。前者是“我”之意,后者是“我们的”意思。

    时月想,这阿娇婆婆其实聪明着呢,还是个“开心果”。见时候不早,便与牛爷告别了老老小小的村民,向着甑山进发。

    牛爷也吃得开心,骑了头牛在前面卖力地引路,嘴里叫着“嗨糗嗨糗”。

    牛虽然走不快,但牛背上的牛爷一路上给秦时月讲了不少当地的传说。

    秦时月故意问:“庙下这地方虽然靠近大山,但也只是个半山区,因为庙下畈不小,老百姓的耕地有保障。当年日本人来过吗?”

    “来过的,”牛爷说,“他们将手榴弹往阿毛讨饭头颈里一挂,逼他带路,要去分江关渡口。阿毛讨饭活相(方言,“灵活”之意),将他们带到了凤梧,趁日本人吃饭时钻进了黄山的柴蓬里,逃了回来。”

    “后来呢?日本人没有回来报复?”

    “没有。那时日本人已经勿大相干了(方言,“不行了”之意),于是又抓了个向导,带去了分江关,却遭到国民党挺进队的伏击。日本人一怒之下,一把火将分江关最大的十间四厢烧了。”

    那日本人后来有没有来过这里呢?时月问。

    听说后来又来过的,是支小部队,没有几个人。他们在上黑松岭前,还围着某人家的水碓看了老长时间。牛爷说。

    水碓是南方山村特有的一种动力设施,用来加工食品。

    它常用凿通了的树木或毛竹当管道,将泉水从山上引下来,冲击竹木制成的大圆轮,使它产生旋转,带动一根杠杆,让它产生上下击打,从而达到将稻谷、米粒等舂碎的目的。

    水碓对人视觉和听觉的冲击力都很大。那巨大的木桩在哗哗的流水声中产生的上下击打,震耳欲聋,令人胆寒。

    面对这种古老的设施和震撼人心的场面,日本人觉得新鲜,很正常。那时,或许他们还意识到了什么吧?譬如中国人的智慧,譬如中国悠久的历史与古老的文化,等等。时月想。

    那后来呢?他问。

    后来就上了黑松岭,不见了。应该是往永王或乌龟潭方向去了吧。牛爷说。

    也就是说,日军在甑山一带失踪的事,庙下人并不知情。那这事与庙下,估计就没什么关系了。要不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月想。

    经过桐荆坞,攀上青草岭,两人在山涧中饮马,饮牛。

    时月问牛爷,当年与你哥发现金鳖,是在哪里?

    牛爷说,就在前面隔两座山岭的一条坑道中。

    那里有人烟吗?有人住吗?

    没有的。上下都没有人住。但古时候听说上面有个庙。

    那庙还在吗?

    小时候上去时,房子没有了,墙脚还在的。庙下老辈手里的人叫它“佛田鸡”。

    那上去方便吗?

    不方便。那个庙基所在的地方十分特别,下面全是很陡的石塔。只有从南坡上去,登上双弓尖后往北面翻下去,反而稍微容易进一些,但要翻山越岭不少时间。

    两人一问一答。

    时月想,那今天还是从南坡的古道登山吧,爬到哪里算哪里。佛田鸡的事,下次再说。

    此后,他们将牛马放在岭上吃草,钻进林子开始登山。

    对于自己的坐骑,秦时月是十分放心的。

    这马产自西康甘孜大草原,是匹烈马。他游历时偶然遇见,亲自驯服后带回来的,一般人根本就近不了身。

    旧檀有《接峰塘》诗相记:

    马蹄南去绝尘垢,

    满目青山如画开。

    忽遇小儿塘坎立,

    童声清越问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