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天傍晚,藤井带队离开乌龟潭后,向黄泥山进发。
全力南进的日军没有看到,此时,乌龟山上那座小庙内,也悄然出来一名五十挂零的瘦小男子,着僧衣僧帽,正是一名和尚,急匆匆地下了东面的山坡,在山脚的壶溪里登上一只小舢板,急急地划向东岸。
上岸后,瘦男人又在村子里雇了一匹马,沿着东面的山脚,飞快地往壶溪上游进发,直去暨阳境内,将正在壶溪西岸前行的日军部队远远甩在身后。
出于安全和作战半径的考虑,在进入黄泥山之前,办事老到又有经验的藤井,让部下抢先占领了离村三里的六宅坎头,在渡口布上岗哨,然后再占离村两里的香草墩,布好炮兵阵地,然后才安心地进了黄泥山,靠着村中的小山搭建帐篷,架设电台,设立了临时指挥部。
这样,从水到山,从东到西,日军都筑起了防线,三个地方还能互相策应。
做好这些事,日军安心地埋锅造饭。
炊士兵们做饭时,发现少了一个锅盖,伍长便吩咐一名士兵去农家借用。
别看日军远涉重洋侵略中国,但自身队伍内部,却是军纪严格,号令严明。
出于政治目的,一般情况下,他们也不主张随意危害平民,因为那样做有违《国际法》,也会招到国际社会的普遍谴责。
只有扮出一副秋毫无犯的模样,才有利于大日本皇军的正面宣传,树立所谓的“仁义之师”形象,也能为日本天皇和内阁赢得比较好的口碑,于是该装样子时装样子,该演戏时也演戏。
此外,日军的补给,还有战争期间挑夫、向导等人力资源的征用,都离不开当地的平民。失去了平民,也就失去了物资方面的重大依靠。
虽然日本军队有着上述如意算盘,但每当出现伤亡,又找不到中国军队报复时,他们往往会丧失理智,兽心大发,随意拿中国平民出气,出现滥杀无辜的现象。
这会,他们平安无事,见到山河秀丽,心情也不错,也就落得做个好人,没有进农家,而是将埋锅做饭的地点选在了山坡边。
找锅盖的士兵进了一幢像样一点的木头房子,站在天井里叫了几声,出来一名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士兵看看这小姑娘,着实水灵,于是心情很好地冲着她笑笑,一边朝灶台指指。
小女孩带他进去,他揭了锅盖,锅里有番薯丝稀饭,已经烧熟,上面蒸了一小碗鸡蛋。
他又笑笑,知道是小女孩为家人做的,于是冲女孩竖了竖大拇指,然后拿起锅盖,手向外指指,“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又将手往锅上指指,意思是拿去外面借用一下,等下会还回来的。
聪明的小女孩很快明白了士兵的意思,冲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这小山村里的小女孩,虽然也见过军队,但不知道这是支日本军队。她只知道,远来的都是,人家自己做饭,向她家借一个锅盖,当然是要满足人家的啦。
别说是锅盖,即使是要她家的粮食,也是应该给的。
半晌,饭做好,士兵拿着锅盖送回来,上面放了一大块焦黄喷香的锅巴。
那时小姑娘的家人已经回来,见到士兵,有些紧张。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当兵的,国民党的部队,新四军的部队,这个小村都到过,他们也接待过,但眼见这支部队十分特别,人也特别矮壮,还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看了还是有些胆怯。
士兵将东西放下,嘴里说了句“阿里嘎都姑煞姨妈斯”,意思是表示感谢。
小姑娘听他说什么“饿煞姨妈死”,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想是自己听错了,笑笑,拿起锅巴掰开,见里面没有放盐,便进去灶头抹了点盐,拿出来给士兵看,一边掰了一块给士兵,自己也“咔嘣咔嘣”地吃起来,一边冲着士兵甜甜地笑。
士兵掰了一块尝尝,不禁连连点头,嘴里说着“唯西”(日语“好吃”之意),一边吃一边摇晃着脑袋走了。
其实,小姑娘不知道,日本兵是不吃锅巴的,可能是怕吃坏了肠胃,影响行军打仗。或者是怕锅巴一吃,对其他食物与美味的食欲就降低了。要不,这么香的东西,他们会拱手送人?何况是送给正受他们欺侮的中国老百姓。
中国人则不一样。
中国人受不得人家一丁点的好处。受了,便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就是中国式的善良。
当下,小姑娘吃了人家的锅巴,心存感激,一张脸笑得真跟阳光下金灿灿的野菊花一样。
地图上的“黄泥山”,其实只是个极普通的小山村,当地人叫它“黄泥山头”。除了十来间黄泥和着细沙与稻草末子夯筑而成的草屋,就是一片种着庄稼的田野,还有一处黄泥小山岗。
这村中的小山岗却一直往南延伸,在一里开外与天竺山汇合,成为甑山的余脉。
再往南,则是猎坞、仓头、古城等自然村,每个村都背靠着层峦叠嶂的甑山山体。
日军原以为背靠山岭,已经十分安全,可不想还是被驻防在暨阳、稠州一带的国军某师得到了消息。
送信的是中共新四军武工队的地下交通员,就是那乌龟山庙里的瘦和尚。
这支武工队属于新四军粟裕某部,长期活跃在云龙江两岸和千里岗山脉、仙霞山脉一带。
当时新四军的主力远在苏浙赣交界处,所以只能通知百里外的暨阳国军前来阻截。
得知情报后,国军某师师长迅速下令手下两个团的官兵,翻山越岭抄小道前来奔袭日军。
师长是名英俊的中年男子,五官轮廓分明,上唇留着漂亮的八字胡。
九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南京紫金山麓的一幢别墅里,有个男人与北平的红颜知己,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
那个通话的男人,就有两撇漂亮的八字胡。
事实上,他们正是同一个男人。
北方的红颜知己前来投奔后,男人女人度过了6年甜蜜的时光,但“七七事变”爆发后,男人很快就上了前线。
男人的部队本可以神不知神觉地合围黄泥山头的日军,不想小姑娘汪菊花的爸爸是个猎人,晚上在黄泥山外围的山里打猎,见到了在林中穿行的国军部队,于是急忙一路小跑回了家。
老汪告诉家人,那么多人的部队连夜急行军,不走大路走山路,恐怕是来对付村里的军队的。这时,他们才想起这些军人的面貌、装备和语言,判断对方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日本佬”。如此,这里八成是要打大仗了,得赶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当时正值子夜,外面漆黑一团。
老汪一家子火速收拾了稍微值钱一点的行李和米面,跌跌撞撞地跑向西边的村口。
他们想去投奔十里外庙下村的秦家。
秦家是老汪老婆的姐姐家。两家人好久不见,正可以借机叙一叙。
而且,秦家对门的张郎中,是远近闻名的骨伤医师。
天还没亮,山峦与房屋都在黑暗中矗立着朦胧的黑影。
在村口,他们撞见了日军的哨兵。
这哨兵本来不想为难他们,但想想这深更半夜的赶路,有些蹊跷,便拦住他们询问。
老汪有经验,说自己是村里的猎户,刚从山上狩猎回来,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扭了脚,想去庙下村的老秦家探亲。
秦家是老汪老婆的姐姐家。两家人好久不见,正想借机去叙一叙。
而且,秦家对门的张郎中,是远近闻名的骨伤医师。
其实,老汪说了这么多,日本哨兵并不能听懂。老猎户于是抬起脚让哨兵看了看,脸上还做出痛苦的表情,表示自己没有说假话。
哨兵想,这大冷的天,公鸡还才叫了头遍,要没有急事,谁不喜欢在热被窝里躺着,来这黑夜中走路干什么?再看到老汪一副焦急的模样,于是也没检查老猎人的脚,大手一挥就放行了。
小姑娘菊花却站住不走了。为何?只为她认出这哨兵正是昨天给她吃锅巴的士兵。她哥叫了她两声,让她快走,她却朝哨兵跑过去。
哨兵这时也认出了菊花小姑娘,冲着她笑笑,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递给她。菊花着急地向南边的山上指了指,说:“快走,有部队来,可能是来打你们的。”
哨兵听不懂中国话,自然也不明白她的意思。菊花又指了指山上,然后转过身,用右手食指弯了几下比作扣扳机的动作,左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转身做了个跑步的动作,意思是让他快跑。
看着菊花眼中焦急的眼神,哨兵一下反应过来,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看着菊花,用右手拎了拎手中的枪,再用左手指了指山上,意思是问她是不是有部队从那边山上过来了?
菊花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急急忙忙地去追赶家人。
哨兵立刻举起枪来,对天开了一枪。只听“啪嘎”一声,尖利的枪声划破了山村的寂静,在山谷中回响。
鸣枪示警之后,哨兵朝着村里的队部方向撒开了双腿。
正是这一声枪响,为日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他们迅速集合部队,分配战斗任务,并火速抢占作为村里制高点的黄泥山,架好机枪与迫击炮。
香草墩的日军也迅速抢占平山,确保了黄泥山头侧翼的安全。六宅坎头的日军则严密把守渡口,同时积极策应香草墩的日军。
国军则从南边的猎坞、天竺山、锦明山一带,向北推进。
两军迅速交起火来。
其实,昨天日军到达黄泥山头后,之前在乌龟潭山坡上杀狗的伍长与兵士,一直没有归队。藤井本想派人前往搜寻,但想想路程不远,两人又富有作战经验,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想,三年前,在南京,一名荷枪实弹的皇军士兵就可以管理几百名国军战俘。如今在这乡野之地,对付一些目不识丁的村民,自然更不在话下。
当兵苦啊,一路风尘仆仆,又远离家人。就权当放他们个假吧,美味娇娘,尽可野一野,享受一番,哈哈,哪怕半夜里回来,也不晚。这样一想,藤井就把这事给忘了。
凌晨起来小解,藤井问门外的勤务兵,那伍长和兵士回来没有?
勤务兵说,没有。
他骂了声“八嘎牙噜”(日语,“混蛋、蠢货”之意),刚想派人前往接应,却听到了报警的枪声,然后见到了惊惶来报的哨兵。
藤井听了汇报,脸都变了色,马上下令部队紧急应战。他虽然对中国军队不以为然,但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有些发怵,故而不敢轻敌。
他想,一定是昨天下午部下在溪边山坡上打狗的两声枪响,惊动了支那军队。
只要是有经验的老战士,日军“三八大盖”的枪声,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看来自己还是太骄傲太大意了。
再说,昨天两名手下夜不归宿,定有原因,怎么还可以如此坦然?
这时的藤井才有些自责,但觉得为时已晚,当务之急是迅速组织部队进行抵抗。
藤井刚下达战斗命令,枪声就密集地响起。好在他的部下平日里训练有素,枪法准,火力又猛,在抢占几处小山岗之后,很快稳住了局面,战斗进入拉锯状态。
无奈驰援的支那军队越来越多,藤井只能向战区总部呼救,于是三架日机抵近战场上空,开始投弹。
国军一边对空射击,一边迅速冲入敌阵,双方混在一起肉搏,让飞机无法投弹。
当一架日机被打下后,其余两只仓皇遁去。
失去空中支援的日军,火力大减,又不知支那军的人数,所以藤井不敢恋战,指挥手下进行突围。
他们原想从六宅坎头沿壶溪南进,但一看地图,前面是“苍州”,再往前还有个“古城”,城池如此密布,必是一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恐有军队驻扎,便决定向东面山区突围。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机枪和迫击炮的掩护下,蹿过壶溪,翻过梧岭,往东侵入常绿地界。但等藤井也想往东过溪时,两侧山上的枪弹封锁了溪面,于是只能往国军力量较少的西南方向突围。
随着枪声、喊杀声的平息,几个小时的围猎和狼奔豕突均告平息。
山野重新安静下来,不知哪里来的十几只白鹭,再次翩然从山上的树林向水田飞来……
对于日军在黄泥山头一战中的失利,旧檀有《惜征人》诗相咏:
恶犬岂能吞大象?
蚍蜉撼树从来难。
黄泉路上愁云密,
奈何桥头水泼天。
而对于菊花小姑娘吃了锅巴以后的善良回报,旧檀作《雏菊》诗相赞:
揭块锅巴还锅盖,
寻常小物也带情。
一心换取一心报,
豆蔻年华最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