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稍停,明军的营地之中,数不清多少浑身挂着冰霜的士卒,一群群的紧紧依偎在一起,咬着牙抵御北方噬人的寒冷。
忽然,风中飘过一次冒着热气的香味。短暂的错愕之后,士卒们开始嘈杂的喧闹。
别动,每人都有!
军官们的喝声,不约而同的传来。
但士卒们并未有所收敛,反而更加的鼓噪起来。黑色的夜色中,仅有的几许光亮下,火头兵们抬着一桶桶滚热的热汤,从主帅的中军那边出来。
军中的肉汤其实压根不是汤,就是剁碎的肉在水里煮了,多加盐而已,有时候连血沫子都撇,带着一股腥味。但此时在这些被风雪折磨得快疯的士卒们眼中,却仿若至宝。
都他娘的别动,人人都有,保准一人一大碗连肉带汤的热乎吃食!军中的校尉,站在风中扯着嗓子大喊,曹国公为了给大伙吃口热乎的,下令直接杀了二十多头骡马,他老人家可一块好肉都没藏着,全给弟兄们下锅了!
这时,前边的火头兵开始发汤。
士卒们无心听军官啰嗦,蜂拥的挤上前来。而远处那些不明所以的士卒们,也跟着凑热闹一般过来。眼看,两万多人的营地,马上就要乱套。
军营里就怕这个,尤其是晚上,一个处理不好,好事也能变成坏事。当兵的都快冻傻了,他可不管你是什么国公,说炸营地就炸营。
既要爱兵如子,但也要杀人不眨眼!
看着蜂拥而来的士卒们,李景隆脑中忽然响起当年他爹教给他的话。
传令,肃静!
李景隆话音刚落,身边百十个亲兵张大喉咙在风雪中呐喊,镇台令,全军苏静,有大声喧哗,擅自脱离营帐者,斩!
斩!
斩!
斩!
数十个斩字落下,军营之中微微沉寂下来。火光,让他们看清了他们的主帅李景隆,带着亲兵站在前头。亲兵的手里,都是雪亮的长刀。
军纪还有军法,暂时战胜了他们头脑中对热乎汤水的渴望,让他们安静下来。
但也有愣头青一般的人物,不管不顾的开始抢夺。
遭娘瘟的谁让抢的有火头兵大骂。
直娘贼,冻了一整天就一碗热汤,日你娘的是不是你们这些伙夫,私藏了!几个愣头青喝了肉汤之后有劲了,直接开始动手抢起来。
镇台下令一人就这么多,谁敢藏!
呸!当官的都生儿子没屁眼,他们吃饱喝足冻不着,爷们在这风里,几把都掉啦!!
耳听那边的喧哗,李景隆脸上肌肉颤抖几下。
抓起来,杀了!
李老歪答应一声,拉着自己儿子李小歪,带着亲兵们直接扑过去,那些还抢肉汤的愣头青们,刷刷两下之后,脑袋搬家。
大帅令!李老歪狰狞道,不守规的,这就是下场!
刚喷出来的血,马上就冻凝固了,变成暗红色。那些鼓噪的士卒们,见闹得凶的当场被砍头,顿时纷纷后退,不再围着发汤的火头兵喧哗。
镇台爱兵如子给你们弄了肉汤,你们不感恩也就罢了,还要聒噪炸营,是何居心李老歪继续喊道,再有喧哗者,一律斩首!
李景隆按着腰刀,缓缓走到事发地。
带兵最难的不是打仗,而是如何管这些大头兵们!
脑中回想着这些,李景隆的脸色越发阴沉,他身后除了他自己的亲兵之外,火器营那边还有数百火枪兵,端着火枪跟在他身后。
现在他手下的军心,是个临界点。
平安把他们这两万人多人丢在这,忙活了这些人不但没看到鞑子,反而看到了白毛暴风雪。人都快冻死了,又缺少柴火,是个人心里就有气。而这么多人的气,聚合起来就是火药桶。
人头传到后边去,每队的都要看!李景隆大声道,执法队开始巡营,有呱噪的,有挑拨离间的,一律就地处决!说着,看看风雪之中的士卒们,走到热汤桶前,把木勺子上的血迹擦去,盛出一碗热汤递过去,下一个!
一个士卒缓缓上前,小心的从李景隆手里接过热汤。在这个小兵看来,曹国公是何等人物,高高在上,平日他根本凑不到跟前。
喝点热乎的才好睡觉!李景隆和言语色的说道,慢点喝,别烫着了!
有一位士卒上前,李景隆给他打满,依旧和颜悦色,这几日委屈兄弟们了,等打完了仗,看我老李的安排!
渐渐的士卒们在几口锅前排成长龙,有胆子大的士兵对李景隆问道,公爷,您老说话还算不算,您可说了打完了仗,秦淮河带咱们走一趟!
揍性!李景隆笑骂道,那也要打了胜仗才带你们去!说着,坏笑起来,带你们去不是事,就怕你小子让人家三两下夹出来了,到时候丢的可是咱们全军的人!
说着,他一个堂堂国公,居然捏着嗓子学着戏文里小姐一般的强调,哎呀,那些跟鞑子厮杀过的汉子,拦着生龙活虎,谁知却是银样腊枪头,就那么几下,软哒哒!
啊哈哈哈!周围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刚才喊话那汉子,被笑得急赤白脸。
公爷,恁埋汰俺!
你小子放一万个心,只要打胜仗,老子定然带你们快活!李景隆继续打汤,不过打仗前,这难熬的日子,要咱们兄弟们一块熬过去!
军中柴火不多了,从现在起,所有柴火都用来给兄弟烧水做饭,从我往下,任何军官不得随意支取,更不能随意烤火!
从我往下,吃的用的和大家伙一样!
军中的草料豆饼也不多了,那些牲口每日杀一些,专门给兄弟们熬热汤!
咱们出来就是打仗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有劲儿往一处使,才能打胜鞑子!
估摸着,风雪停,鞑子也该上来了。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到时候谁怂,砍谁的脑袋!
李景隆一边说着,一边给排队过来的士卒分发肉汤。
忽然,他看见面前过来,一个年轻的士卒,年纪最多只有十四五岁,便张口问道,你是哪个营的怎么这么小就来当兵了
年轻的士卒有些胆怯,抱着饭碗,俺是步军的,俺家是军户,俺哥战死了,俺要顶上!
李景隆放下勺子,叫啥
李大旺!年轻士卒回道。
哎,还是本家!李景隆大笑,看着对方身上被风雪摧残的战袄,你哥在哪里战死的你爹呢
爹先战死的,在大同。哥后战死的,在高丽!
顿时,李景隆心里一酸,家里其他人呢
还有嫂子和侄儿!李大旺腼腆的一笑,娘早死了,爹拉扯俺和俺哥,打仗得了赏钱和田地,给俺哥娶了媳妇,生了娃。到了俺这,必须要补丁,不然田地就留不住了!
李景隆听得意外,他手下的兵有一部分是平安留下的,大多是京营的兵马,就算家里人战死了,也不可能把田地收回去的。
你是哪人李景隆又问。
俺是山东银!李大旺说道。
顿时,李景隆明白了。这少年军卒,是外地人充入京营的军户,也有可能是罪民军户,或者是家里犯罪充军。这样的军户,在军中比传统那些世代打仗的军户之家,低了许多。
此时的大明,虽有几分高薪养军的味道,但许多充军的军户之家,日子过的都不好。
大旺,好名字!李景隆给对方的碗里,装满了骨头和热汤,多吃些,吃了有劲杀鞑子!说着,他继续笑问,大旺呀,打了胜仗得了赏钱,想干啥
李大旺把冻僵的手放在汤碗上暖和,憨厚的笑道,带回家,给俺嫂子!
李景隆笑道,长嫂如母,理当如此!
忽然,李大旺有些羞涩,俺跟着百户从老家出来的时候,俺嫂子说了,等俺回去过日子呢!说着,低头,小口的喝着热汤,眼神中满是向往,俺嫂子说了,俺回去之后过日子,侄儿就是儿子,家也还是家哩。家里的地,没人收回去,俺还是个勤快人,不打她不骂她.......
他的声音,顺着风传出好远。
这一次,没人笑话他。
李景隆看看本家少年,开口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当亲兵。等你回家的时候,老子给你送一份大礼!
阿大旺木讷的抬头,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