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洲书院已经封闭山门两天时间。黄梦龙还是跟往常一般给书院的学生们上课。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每当国难降临之时,最能够看出一个读书人的气节。我白鹭洲书院乃是天下有名之大书院,理所当然应该做天下书院之楷模。正如当年文山公所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今海匪作乱,我等唯有死节……”
文山公便是文天祥。
南宋宝祐四年,白鹭洲书院39人同登进士金榜,文天祥高中状元,宋理宗亲赐御书“白鹭洲书院”匾额,悬挂书院大门。书院名声大振,成为江西四大书院之一。
因此文天祥也是白鹭洲书院的英雄。
底下的学生当即站起来喝彩。
但是这些学生多少有些有气无力,原来是因为这几天时间,书院紧闭山门,不与护卫军接触,也就无法出去采买物资。
当然了,此时吉安府城已经实行军管,除了护卫军临时开办的供销社,也买不到多余的粮食。
而从昨天开始,白鹭洲书院就已经断了粮。这几百号人关在书院中,每天的消耗巨大。
一天不吃饭,人就已经受不了了。
关闭山门是黄梦龙自己决定的,其实护卫军并没有为难白鹭洲书院。
林文察甚至让人送了一些粮食过来,但是被黄梦龙以不食嗟来之食的理由拒绝了。
林文察也不想热脸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山长,我们此时提文山公,岂不羞愧,当年文山公被蒙古鞑子害死,但是今天,咱们却在这里为鞑子守节。岂不是可笑至极。同窗们,我们都是汉家儿郎,今华族起兵,北伐鞑虏,我等何不附其义举。在这里为鞑子朝廷绝食殉葬,有何意义,到了地下又有和面目见文山公?”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在一片附和的声音中显得是那样的不和谐。
“万欣时,你闭嘴,本院现在就将你革出山门。”黄梦龙顿时气的胡子都要竖起来了。
因为站出来跟他摊牌的竟然是他的得意门生,书院中功课做的最好的万欣时。
这是一个出身贫寒人家的读书人,聪慧而又有大志气,从小靠着在私塾门口偷听完成了启蒙。
后来被白鹭洲书院破格录取,在书院中一边帮闲,一边读书。
“山长,恕学生不敬,天地君亲师,天地乃是至真之理。胡虏无百年之国运,满清朝廷能够延续到今天,说明咱们这一代汉人已经大不如前,这么多年,满清朝廷,倒行逆施,视我汉家百姓为奴仆,大搞满人特权,如此下去,做主子的满人越来越多,做奴仆的汉人也越来越多,我汉家道统还如何延续?”
“更何况,华族乃是汉家正统,不设皇帝,祭拜炎黄二帝,实行天下华人共治,如此天下大同也未为不可,大业就在前方,我等汉家读书人,正应该做那引领潮流之人。”
“好了,不要说了,出去,你给我出去!”黄梦龙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他早上刚刚偷吃了一碗米线,此时底气十足。
只见两个穿着破旧短衫的书院杂役走了进来,作势要将万欣时给架出去。
而万欣时却丝毫不惧,反而对二人说道:“朱大、王二,我记得你二人都是家中无田的佃户,为了生计无奈到书院做了仆役,书院给你们的报酬应该只够勉强度日吧。可是现在华族来了,他们施行的是均田制,每家每户按人头分配土地。你们也要与华族作对吗?”
二人立马停住了脚步,逡巡不前。
是啊,读书人要为国家守节,他们凑个什么热闹啊。听说吉安府已经被护卫军占领了,人家现在说不定都打下南昌了。
他们可是趴在墙头上看过那些华族的士兵,一个个都装备精良,身上的衣服全都是一色的,火枪上装着刺刀,甚是吓人。
“诸位同窗,华族初立,最缺的就是读书人,而朝廷这些年捐官泛滥,只要有钱就能够做官,你们还指望通过读书做满清朝廷的官吗?哪怕是你考上了科举,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够做到实职。而投靠华族却立马能够得到重用。诸位可愿意陪在下一起投了华族。”
他接下来对黄梦龙拱手一礼说道:“老师做过满清朝廷官员,深受皇恩,想要以死报答满清朝廷,我等身为学生,如何好阻拦,但是我等皆为白身,未受皇恩,这么些年,哪家不是年年纳税,应该是朝廷欠我等才是。”
黄梦龙已经被怼得哑口无言,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气的,此时正站在那里发抖,尤其是指向万欣时的那根手指。
突然间,万欣时对着场内的学生,振臂一呼:“有愿意同行者,起身与我离开,我们一起去吃华族的米,从此与满清朝廷恩断义绝。”
房间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万欣时的突然发难完全出乎了众人的意外。
而且万欣时是在黄梦龙刚刚结束演讲的时候发难。
众人都有些骑虎难下,因为他们刚刚还在为山长慷慨激扬的演讲大声喝彩。
就这一会儿,又要背弃对方。
但是真的有人站了起来。万欣时的最后一句话让众人无法拒绝,那就是“吃米”。
听到吃华族的米的时候,他们似乎回味起那种充斥着口腔味蕾的米香味。
这些读书人中有很多人出身都还不错,平时也吃得起大米饭,这种主食在他们看来平平无奇,甚至需要肉菜来下饭。
但是此时,众人的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地闪现出米饭那诱人的人香味。
晶莹剔透,颗粒分明的米饭,原来是他们一直辜负了其美味。
为什么平时从未在意的事情,此时在脑海中却又能够回忆得那么清晰呢。
读书人的气节最终被一碗米饭所打败。
有一个人站起来就有第二个,然后与第二个人交好的几人也站了起来。
另外一些人想,他们都不怕道德的谴责,出去吃饭了,我为何要在这里等着饿死呢?
于是更多的人怀揣着这样的想法站了起来。悉大江就站在教室的外面看着这一切。
最后,所有的学生都追随万欣时走了出去,黄梦龙整个人垮了下来。
就像是一个人的信念瞬间崩塌。
满清在本质上是满洲军事贵族与汉人士大夫阶层的合作。汉人士大夫依靠满洲军事贵族的武力镇压底层的百姓。
而满洲军事贵族阶层则依靠汉人士大夫阶层去做底层民众的思想工作,依靠汉人士大夫阶层证明自己合法性。
最初那些投降满清的汉人士大夫对此非常清楚,因此像洪承畴那一批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但是时间长了,很多士大夫似乎已经将自己给洗脑了,觉得满清朝廷就是那个正统的君,就像他们将辫子和马褂当做华夏正统衣冠一般。
黄梦龙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汉族读书人,他心中的忠君思想深入骨髓,但是他却不愿意去分辨这个君是咱们的吗?
他的学生都出去了,书院的教习也都离开,他们一起打开山门,向华族投降。
留守的华族士兵给他们分享了自己军粮,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食物更能够交流感情的。
没有人在意黄梦龙。最后,还是悉大江在云章阁发现了黄梦龙已经僵硬的尸体吊在一根青黑色的腰带上。
阁中还有他的绝笔书,这个愚忠的文人,最终自己结束了自己个儿的生命。
但是他的死终究不会让他名留青史,因为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同时他所坚持的东西,也被后来的世人所贬低。
消息传到董良的那里,董良亲自写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白鹭洲书院”。同时送来的还有一笔办学经费以及任命悉大江为白鹭洲书院大祭酒的任命文书。
就这样白鹭洲书院成了华族的官办书院,文天祥的塑像也被树在了书院中,塑像的下方刻着他抗击鞑虏的事迹。
但是黄梦龙所留下的只不过是一段反面案例,他愚忠于鞑虏朝廷,甘愿做鞑子的走狗、奴才,满脑子都是奴化思想。是书院的反面典型。
临江府樟树铺,林文察带着赣州纵队,一路所向披靡,清军在赣江上一道道防线,在护卫军的铁甲炮艇炮口之下形同虚设。
他几乎是以正常行军的速度赶到这里,一路上关键的地方,他都会留守一定的兵力,以至于赣州纵队现在还剩下将近一半人。
他知道最难啃的一定是南昌城,而且打完南昌之后,他还可能要继续推进,至少九江要拿在手中,然后赣江水师将变成长江水师的一部分,封锁长江,协助护卫军渡江作战。
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总司令部的消息,林岳率军已经拿下抚州,他们从抚水顺流而下将在大港与赣州纵队会师。
总司令部让赣江水师先行派出一支船队前去接应。
因为林岳亲自带领的东路军并没有水师配合。
林文察叹了一口气,想要独占攻打南昌的功劳,显然是做不到了。
而且自己跟林岳在一起的话,就要接受这个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