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儿子回来了。”
一别月余,东宫归来。他纵马穿过红墙甬道、走过百官跪立的白玉阶下,最后下马一步步走上玉阶,与殿前的皇帝对视。
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浮出水面的是他对皇位赤裸裸的渴望。
东宫身后追随者无数,山呼万岁之声不曾停止,仿佛是向帝王之位宣战的鼓点般密集。
中宫已经在护卫的掩护下退到太子的身侧,捂着流血的唇不住使唤她心爱的儿子:
“杀了他们,江山便是我们的了。”
此刻的皇帝和黎王,在他们疯狂的眼中,俨然是挡在他们面前最后的一道屏障。
以兵力论,东宫一党远占上风。
皇帝的禁军和路家的伙计虽然一直在抵挡,但要守卫的人实在太多,能够自保维系现在的局面以属幸运。
此刻太子带兵加入了这场麓战,胜率瞬时就倒向了东宫一党。
皇帝拉着黎王的袖口质问他:
“人呢,护驾的人呢?”
经过一番激战,皇帝身边的禁军死的死,伤的伤,此刻他身边唯一能够倚靠的战力竟然是黎王。
黎王身上亦有被溅染的血迹,眼底却清亮一如往昔,他扶助天子一路从寝殿杀出,至白玉阶前,月光照耀着他长衣斑驳,四面楚歌中,他自有一种萧肃从容让人忍不住心生倚靠。
天子问询不可不答,黎王遂解释道:
“父皇莫不是忘了,您将禁军一分为三,一部分跟随雷将军和钦差大人去了庆阳城,为的是将儿臣押解回京。”
他这般解释,帝王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摆手便让他跳过这茬,继续往下说:
“这部分禁军在京都城郊中了太子与谡王的埋伏,死伤过半,活下来的被左相提前埋伏在京都城郊外的另一支禁军解救,如今正和路将军一起在宫门口对抗京都护卫营的主力。”
派禁军将黎王押解回京是当今的决定,与其说北上的这批禁军死于太子的埋伏,不如说是死于当今草率而自私的决定。
禁军分兵是左相给当今的建议,彼时冯于念的原话是:
“陛下想试太子的忠心,得先有防备。”
若非左相从中斡旋,假意退隐、埋兵于京都城郊,这会能够保留下来的禁军势必更少,因为......
“至于父皇身边的这支禁军”,黎王环顾四周:
“父皇您也看到了,他们作战英勇,死得也十分壮烈。”
宫里的这些禁军中绝大多数已经被中宫下了慢毒,严重影响了战力,方才一场激战下来,体内余毒作祟,纵使英勇无畏,也难逃折损的命运。黎王为他们默哀片刻,继续道:
“父皇,您太轻信太子了。”
这么多年,京都护卫营一直都在东宫太子手上,几乎成了太子的私兵,以至于他们只识东宫,不识当今。
羽林军与太子羽翼同生同长,此刻也近乎全部站在了东宫太子的身侧,追随着他的脚步。
即便是后来皇帝醒悟了,想要重新拿回对京都护卫营的掌控,为时太晚不说,动机也实在太过明显,过早地激发了东宫一党的反叛之心。
他偏偏又在此时受中宫蛊惑、谡王蒙蔽,将谡王和他的七万驻军召回京都城,如此才造就了今夜这种处处受敌的局面。
黎王逐一分析,形势有多么不利皇帝已然心下明镜,但他仍放不下帝王威仪,指责黎王道:
“驻军令都给你了,你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你手上不是还有二十多万甘州军吗?”
黎王苏怀岷一声苦笑:
“前车之鉴,儿臣不敢忘。”
“父皇有令,驻军无令不得私出。儿子纵使有驻军令在手,也不能立时立刻将驻军全都召唤到父皇的跟前啊!”
父子俩的心结未能解开,太子东宫却已经带兵到了眼前,
“父皇,儿子回来了。”
皇帝从上到下打量着太子,倒的的确确是他教养的好儿子:
谋权篡位,一如乃父当年。
皇帝头一次正视东宫太子的眉目,他从前只觉得太子肖似中宫,不觉他与自己完全不相像,如今得知真相后再细细打量,就能从他的眉目间分离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自己竟被瞒在鼓里这么多年,替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儿子!
任是寻常百姓也无法忍受的窘境,竟然发生在天子身上。
皇帝怒不可遏,拂袖道:
“你不是朕的儿子。”
太子闻此言,脸上一抹狰狞的笑意逐渐绽放:
“父皇,本宫若不是您的儿子,您的皇位又要传给谁呢!?”
东宫哈哈大笑起来:
“父皇,实话告诉您吧,您那方面不行,这宫墙里但凡有皇子皇女降生,都不会是你的骨血。”
皇帝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毒素刚清,身体本不如从前,被太子这么一气,险些顺着白玉阶摔下去,被一旁的黎王扶了一把,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抓住黎王苏怀岷的一只胳膊道:
“黎王就是朕的儿子,谁说朕生不出儿子!”
他这般斩钉截铁,也便想起了当年元妃产子的九死一生。
彼时皇帝与元妃新婚,感情甚笃。
黎王,是元妃拼尽全力为当今生下的唯一骨血,而他却始终因为镇北将军刘敏真介怀元妃母子的存在。
太子笑得愈加跋扈,
“他是吗?父皇,你该听听外面的这些声音。世人皆知,他黎王苏怀岷是元妃娘娘和刘敏真所生的野种,而元妃更是被父皇您一步步设计亲自送上了刘敏真的床!”
天下谣言纷纷,但黎王是不是当今的儿子,皇帝扪心自问,最是清楚不过了。
是流言蜚语冲昏了皇帝本该清醒的头脑,是中宫怀子的喜讯麻木了天子对长子的情感,这么多年,他甚至不曾向今日这般,离自己的儿子那么近,握着他的手亲自为他正名:
“放肆,你个野种也配站在这里议论朕的是非!”
“元妃有孕之时,镇北将军人都不在京都城,黎王当然是朕的儿子,他刚出生的时候眉眼和朕幼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当时的宫人都可以证明。”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正名,明明天子一句话便足以打消所有的流言,但在黎王饱受非议的二十多年生命中,他从未听到过。
如今他听到了,却不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