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分,银河高挂,璀璨误入凡人眼。
越往南走,星河蒙尘,再难见天地苍阔。人被束缚在一砖一瓦间,心头算计恨不能只在毫厘间。
钦差大人一行浩浩荡荡返回京都,东宫苏怀岷车驾在前,黎王苏怀岷的马车在后,钦差夹在中间,如屡薄冰。
人很难受,官很难做,但好在是,左右逢源。
父女三人,抛头在外时,谈论的是谁家天下。
关上门,也只关心自家脖子上的脑袋。
一路上,东宫太子为脱离大队,找了无数借口,出了无数幺蛾子,恩威并施朝钦差大人曲蕤飏发难。
曲蕤飏因为自身有把柄在东宫手中,疲于应付,却又不得不迎前附和。
离京都城愈近,曲大人的心理压力越大。
大理寺卿曲蕤飏几夜难眠,每每捶胸顿足,望着眼前一对灿若明珠似的女儿,悔不当初,感叹了无数遍:
“我曲家,这回算是完了。”
一路上,曲氏姐妹显然已经听腻了他爹的苦情,此刻姐妹俩二人对看一眼,眼神互有推搡,都不是很想替他爹顺气。
终究是曲萝衣年岁小一些,心直口快:
“爹,您正值壮年,身强体健,官拜大理寺卿,又得天子倚重,交托如此家国重任,怎么能说完了呢?”
她这样说,给了老父一些体面和些许安慰,不过眼前的大石头却始终横亘在曲蕤飏身上,他的眼神在曲氏姐妹身上摇摆,最后定格在曲倪裳身上:
“欺君之罪,如何能解啊?”
曲萝衣看着父亲,面露愁容,仿佛正是在急他之所急,忧他之所忧,收敛常溢在嘴边的一抹笑,正色道:
“父亲,为今之计,您应该听凭祖母安排,尽快生出个儿子,才能延续我曲家血脉,不至于走向穷途末路......”
她话未说完,便被风雅持重的老父狠狠剜了一眼,曲蕤飏无比恼恨此刻身边没有戒尺,可以对这个无法无天的二女儿实行:
“家法,家法......”
“不孝女,当初你要是不跑,你姐姐也不用替嫁,我曲家也不至于铸下如此大错。”
老父气不打一处来,可偏偏曲萝衣身手矫捷,转眼就躲到了曲倪裳身后。
曲蕤飏枪口对准曲萝衣,她顺势便将矛头对准了曲倪裳:
“爹,你总是这样,理所当然便以为犯错的都是我,便是罪魁祸首站在你面前,你也习惯了视而不见。”
如今的曲萝衣早已不是逆来顺受也要故作潇洒的庶女了,她学会了直面不公与偏见,指着长姐曲倪裳道:
“父亲,放狗咬人的是长姐,新婚之日绑走萝衣的也是长姐。这个人道貌岸然得很,你们都被骗了。”
矛头一下子就对准了沉默不语的曲倪裳,像以往的大多数时候一样,曲蕤飏只看了曲倪裳一眼,便否认了曲萝衣的指控:
“胡说,你长姐惯常端方自持,怎么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分明是你,自己做错了事情没有勇气承认,以为把罪责推给你长姐,便能少些责骂。”
“曲萝衣,这一回你捅了天大的篓子,连累了整个家族。”
“为父真的后悔当初生了你!”
但凡是脱口而出,说明这样的想法在心中必然盘旋已久。
哪怕曲蕤飏说出口后面露后悔,可曲萝衣却已经听见了。
曲萝衣原本是半开玩笑半控诉,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然不在意这些偏见与薄待,却还是被老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伤了个彻底,她笑起来,笑声朗朗,几乎穿顶而出:
所以,她为什么要回京都城去呢?
那个地方,伤她还不够深吗?
她原本就不属于那个四面楚歌的囚笼。
曲萝衣觉得自己在自取其辱,扭头却看见曲倪裳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眼里却不曾有丝毫的怜悯:
“别笑了,笑得比乌鸦叫得还要凄惨。”
从来,曲萝衣貌似不羁笑意里的凄厉,只有曲倪裳能懂。
此刻自然也不例外。
曲倪裳沉默了几日,看着父亲在东宫太子的马车中进进出出,回来后神色一次比另一次更加凝重。她几次为父亲侍奉笔墨,但是父亲呈报当今的奏折一路上写写停停,从未成篇。
曲倪裳知道,父亲动摇了。
与东宫为敌,原非大理寺卿的本意,若非黎王苏怀岷一直盯着,这一路都够钦差大人放走东宫十余回了。
在曲蕤飏的愤怒和曲萝衣的笑声中,曲倪裳决定直面这场替嫁的风云。
“父亲,萝衣没有说谎,她不能如期同黎王完婚,确实是因为倪裳绑了她。”
“倪裳不仅绑了她,还把她压在清水河里狠狠打了一顿,打得她鼻青脸肿,卧病多日。”
曲倪裳毫不隐瞒、不加修饰地和盘托出,遭到了曲萝衣的打断:
“长姐,这些无关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吧!”
富甲一方的路老板要颜面,但是黎王妃曲倪裳却迫切地想要眼前的父亲重新认识自己:
“倪裳这么做,是为了出气。曲萝衣她,曾经妄图杀了我,霸占我的男人。”
曲蕤飏扶着额,他多日的阴霾,沉压在头顶心上的欺君之罪似乎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曲氏姐妹曾这样你死我活过。
曲萝衣向来翻墙越货、行为不羁,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曲蕤飏都不足为奇,但是她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曲蕤飏完全无法想象她竟然曾试图谋杀亲姐......
还有倪裳,他娇养长大的女儿,京都城里千万贵女的楷模,她捍卫自己权利的方式,竟然是以牙还牙。
曲家姐妹,为了个男人上演的一出惊世骇俗的戏码,就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却毫无察觉。
曲蕤飏觉得,他已经死了。
何劳东宫日日威胁,旧事重提,要诛他三族九族。
老父歪倒一边的样子,令曲萝衣有些于心不忍,她看向曲倪裳:
“长姐,过去的事情一定要提吗,咱俩现在不是挺......相亲相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