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走到这一步,自己也全然没有料想到。她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跟随着自己的老姐姐,图一些为中宫卖过命的好处,从来没有想过取代顾嬷嬷的地位,触犯她的权威,把自己摆上与顾嬷嬷争夺主事之位的风口浪尖上。
但是一切似乎超越了她的预料,从她接过王妃第一锭银子起,似乎便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她的一举一动:
顾嬷嬷认定了她要争,刘嬷嬷本能地想要回退,可主事的位置却因为顾嬷嬷突然的失踪腾了出来,宫人们又全都捧着她上位,她还一不小心在王妃帐中看到了顾嬷嬷操纵宫人的阴私,如此天时地利让小人物也不禁动了上进心。
刘嬷嬷亲耳听到了中宫许给顾嬷嬷的好处,又眼见她威风凛凛,享尽了权势的好处,一路行来,与其说她们这些宫人婢子是来伺候王妃的,不如说她们就是来服侍领头人顾嬷嬷的,顾嬷嬷虽只是个下人,可是中宫的威仪摆在那里,无论是王爷王妃,统领护卫,都要卖她的面子,尊称她一句嬷嬷。
对于一个下人来说,这已经是极致的体面了。
刘嬷嬷选择顺势而为把顾嬷嬷的阴私说出来,是想要迅速收服宫人的心。她着实没有想到顾嬷嬷还会杀个回马枪绕回来,而且将她的挑拨尽数听了去。
顾嬷嬷回来了,可是刘嬷嬷回不去了。
刘嬷嬷被顾嬷嬷彻底怨恨上了,没有了退路,只能一不作二不休让顾嬷嬷真的去死。
非是你死我活,已然不能解除眼下的危机了。
而主宰生死的权利,又似乎并没有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里。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精,她们在撕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也没有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才让自己出于如此被动和不利的地位。
寝房内,顾嬷嬷瘫软在地,环顾虎视眈眈的一排嬷嬷婢子,眼神久久地落在刘嬷嬷身上,有不甘,有挣扎,但在回神的那一刻都变成了绝望的坚定。
她从指尖褪出一样物件,交到纸鸢姑娘手中:
“王妃,老奴只有一个要求。”
隔壁院落中王妃寝房热闹了半宿,丝毫没有影响到黎王苏怀岷的安睡。
直到有人自以为聪明地支开了门口的护卫,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进了黎王的寝房,些微的声响被长夜无限的放大,鱼饵上钩了。
月光微弱,映照着黎王清凉如水的面目,让人觉得......有些渴。
曲小姐忙活了半夜,未能喝上一口水。
她遂摸黑挪到桌案边,给自己沏茶。
两杯下肚,正要喝下第三杯的时候,从床榻上横空飞出一个物件,飞速地从她头上划过,点亮了她身后的烛台,满室骤亮。
曲小姐循声望去,黎王苏怀岷斜倚在瓷枕上,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唇边挂了一抹笑:
“王妃似乎也没有那么嫌弃本王。”
桌案上只有一个杯子,此刻正被王妃握在手中,王妃喝水的时候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会被黎王一提醒,她才慌忙把杯子放回桌上,迅速转移了话题:
“王爷,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想要先听哪一个。”
王妃恢复了一个谋士的自觉,可是王爷没有回神。
王妃喝水喝得急,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挂在她饱满的唇边,扰乱了黎王苏怀岷的思绪,他错神的时候王妃已经等得急了,自顾替王爷做了决断:
“先说好消息吧。”
王妃拿出一枚形似戒指的印章,放到桌案上:
“这是顾嬷嬷每次同宫中通信使用的特殊印章,印泥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水,她每次使用都颇为谨慎、躲人眼目,因而无人知道每次与宫里通信的信件上都是盖了这层东西的。”
这印章经过能工巧匠的秘制,不仅隐蔽而且绝无仿效的可能,是以顾嬷嬷如此自信,任何人无法取代她向宫里传递消息,便是传了,中宫定然也是不信的。
无法取代的是章,不是人。
如今顾嬷嬷把印章给了王妃,实则与缴械投降无异:
“这是顾嬷嬷的宝贝,有了这东西在手上,才是真正的堵住了宫里的耳朵。往后王爷可以叫人尽情编造掩盖事实的条陈,混淆宫里的视听。”
王妃让敏儿诓骗顾嬷嬷进那木箱,除了有不破不立的意思在,也是想试试突发状况下顾嬷嬷潜意识里的反应。
顾嬷嬷进箱子前和醒来后反复确认的东西,便是手上的印章戒指。
王妃挖出这宝贝,又威逼利诱一番迫使顾嬷嬷自己将其上交,其中着实费了不少思量,她抬眼望向黎王的眼神里难免存了一丝邀功的成分,却被黎王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挡了回来:
“何为事实,又当如何加以掩盖呢?”
王妃原本没有往深入想,只想着有印章在手便可随意捏造故事,如今一思量,便有些觉出味来:
顾嬷嬷一行向中宫汇报的事项中,以黎王和王妃的房事为重。
黎王这样问,摆明了是要王妃难堪。
果然,王妃接不上话了。
黎王苏怀岷潇洒起身,凑到桌案边,把玩着方才王妃用过的那个杯子,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王妃终究还是太过仁慈了,其实你若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得到的东西大抵也是一样的。”
王妃不服:
“妾身以为引得顾嬷嬷就范、合盘将实情脱出的,是被姐妹算计和出卖的难堪和愤恨,而不是单纯的性命之危!”
否则顾嬷嬷最后向王妃提出的要求也不会同刘嬷嬷相关。
王妃这样说的时候,有一抹黯然不自觉从眼底闪过,瞬息之变亦未能逃脱黎王的眼睛:
“王妃想必也尝过这种被姐妹算计和出卖的滋味,并且对之记忆犹新。”
黎王的回答远远出乎了曲倪裳的预料,夜凉如水,让他的声音也跟着变得苍凉:
“王妃决意嫁给本王,也是出于对亲姐妹的惩罚和报复吗?”
如果顾嬷嬷对刘嬷嬷的恨可以超越自己的生死,那么曲大小姐被曲萝衣算计后的满腹愁怨也可以促使她做出截然相反的决定。
促使曲小姐从相让变成相争的,从来不是什么难以割舍的爱。
所以她才可以屡屡抑制自己的冲动,所以她才可以主动提出给他纳妾,所以她才能轻易说出想要的是自由。
黎王苏怀岷,终于在曲小姐自己的逻辑里,找到了答案。
可他尚且来不及顾影自怜一番,就被曲小姐脱口骂了一句: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