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洞崖底日光一线,且能有日光的时长也十分有限。
阳光普照灵觉寺已久,温暖了皇家寺院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能够照到枯洞崖的却只有细细长长的一束。
短促而珍贵。
曲倪裳在每一次徒生绝望之际命令自己冷静,逼迫自己去看、去分析自己所处的境地。
以期能够找到属于她的那一线光明。
哪怕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也要将坤鹤师徒的罪证留下来,以期后来人能够为她讨要一个说法。
可是连她自己都怀疑,当真有人会来这种鬼地方吗?
曲倪裳瞥了一眼那些破败的牢笼和残碎的尸骨,心里叹息:
如果有,大约也是和自己一样垂死挣扎的受害者吧!
曲倪裳拔下头上簪子,将满腔孤愤化作气力,割向捆住牢笼的绳索。
所幸坤鹤师徒自负于枯洞崖是个死地,没有下死力捆绑,曲倪裳割了约莫半刻钟,便将绳索割开了。
她从牢笼中钻出,站在巨石上仰望头顶的一线天空,像极了一只困在井底的青蛙。
但曲小姐毕竟比青蛙有远见。
她扬起一只纤瘦的胳膊,指天盟誓:
“我曲倪裳会出去的。”
如此自勉,曲小姐又重新盛满了勇气。
她撸起袖子,将木质牢笼推入石壁与所站巨石的中间位置,正好填平了巨石和石壁间的空隙。
阴面石壁上最底层的一个石窟,便是曲倪裳攀援的第一目标。
方才借助那一束珍贵的光线,曲倪裳已经将石壁的大致构造研究了一遍。
石壁一面向阳,一面向阴,
阳面有些许草木,阴面寸草不生,只有光秃秃的岩壁和一个个密密麻麻的石窟。
那些和曲倪裳一样沉溺在崖底的牢笼,大多停在向阳的那一面,这应该是牢笼中女子最后的挣扎与选择。
无论身处何境地,向阳总是生存的本能。
况且阳面的石窟数量要远远少于北面,几乎只有零星的几个。
石窟数目少,便意味着尸身少,腐臭和阴气也相对少一些。
但曲倪裳几乎是想也不想就选择了从阴面着手。
原因也很简单。
阳面看似有几缕藤蔓,但都还在高处。
阴面石窟多,着力点也更多,如果想要攀援而上,会比阳面更多一些机会。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清风岭所在是阴面。
以清风岭和灵觉山的海拔而论,曲倪裳想也不想就选择了从阴面着手。
如此一番动作下来,待曲倪裳终于踏足第一个尸窟的时候,那束珍惜的光线也慢慢开始倾斜了。
曲倪裳心里明白,待这一束光线收回,枯洞崖底的黑夜便开始了。
与众多尸体同眠,这一夜想必会热闹得很。
她如此自嘲,但并未就此自暴自弃。
她发现每个洞窟之间其实是有些开凿的纹路的,很有可能多年以前,这中间是有供埋尸人和送葬队伍行走的道路的,只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风吹水蚀,这些道路渐渐被磨平了,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纹路。
曲倪裳将发簪深深扎进这些纹路的深处,借此着力,十分幸运地又往上攀援了两层。
如此耗费了巨大的气力,才终于在第三层找到一个相对比较新的洞窟。
她对那个洞窟心存了一些好奇,正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踩在岩壁间的细纹上,准备过渡到那里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叫喊:
“曲倪裳。”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初时她听得并不真切,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狭窄洞府的每一次回声都在帮助来人提醒着她,确实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曲倪裳一时分了心,扒拉在岩壁上的那只手脱了力,人便不受控地向下坠落.....
好不容易爬上的两层洞窟,好不容易幸免于难的泥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在顷刻间都化作了乌有。
曲倪裳重重地砸落在崖底的泥泞里,溅起的泥块和泥坑里陈年的腐臭一齐将曲倪裳仅有的倔强都碾平了。
那一刻,她想死。
被泥糊满全身,仰面朝天的曲倪裳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她此刻仅剩两只眼珠子可以动弹,悲惨地提醒着她:
她还活着。
曲小姐十分不甘愿地活动了两下眼珠子,便见枯洞崖上方尚能被一线阳光照亮的地方,似有几缕藤蔓在来回飘荡,就像清风吹过了藤蔓,催促着它们一条接着另一条晃动,像荡秋千似的从一个洞窟上荡到了另一个。
藤蔓底端一个来回游走的白点一点点地放大,到最后索性变幻成了一个人的形态。
轻盈矫健、瘦高挺拔的白衣男子只手缠着岩壁上的藤蔓,足尖灵巧地点在一个个洞窟凸起的地方,顺着岩壁的方向急速下落,最终落在曲倪裳最初呆过的那块巨石上。
他自天上来,一路飞檐走壁,脚踏棺木残尸,闯入地底鬼蜮,身手灵敏,头脑果决,刺骨的藤蔓不能将他抖落,陈年的尘埃不曾脏污他袍角的白边。
他站在巨石之上,脊背俊挺,身姿蹁跹,周身正气凛然,灿如岩电的锐眼一扫,那些被阵阵鬼哭狼嚎的阴风带起的魑魅魍魉便都忙着四下溃散了。
曲倪裳仰视着有如谪仙骤降的黎王苏怀岷,听着他站在巨石上一遍一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时而愤怒暴躁,时而温柔悲悯,时而嘶哑急促,时而冗长无望。
将曲小姐浩劫的身心一次次地拉回到尘世。
曲倪裳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在心底默默愤慨:
原来那个令本小姐陷入如此脏污之境的人,真的是你!
黎王苏怀岷,那个她直面死亡时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真的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喊天喊地,喊得枯洞崖内回音不息,到处都回荡着她的名字,可就是不知道低头看看自己脚边的泥泞!
回音渐息,黎王苏怀岷似乎终于认清曲小姐不在崖底或者已然不在人世的事实。
他就像来时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块巨石上,任光线一寸寸收回它的羽翼,任山风一遍遍吹起他的袍角,任无边的孤独一点点地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是黎王苏怀岷从未设想过的结局,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他此刻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失去了所有的决断。
直到他看见从脚边的泥坑里慢慢地隆起一个人影,那人浑身脏污,甚至看不清脸;那人动作极慢,做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像是费尽了全身的气力;那人使力抹了抹指上的戒圈,露出一抹熟悉的翠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