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五在楼下的小房里喝过了三壶浓茶,龚小乙迟迟不能下来。柳叶子陪着他嗑瓜子儿说话,她那丈夫却在院门口喊:“喂,疯老头子,收不收废纸?我家厕所有一堆用过的手纸,你去拿了,不收你钱的!”便听见一个苍哑的声音念唱道:
腰里别的BP机。手里拿的步话机。馆子里吃烧鸡。宾馆里打野鸡。
柳叶子的丈夫就呵呵地笑,说:“说得好,说得好!”柳叶子骂道:“胖子,你又和那收破烂的老头拌什么嘴儿?”那丈夫却不理,还在门口朝外说:“你还收旧女人不收?如果你收旧女人了,我敢说这个街上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把老婆去旧换了新的!”柳叶子就扑出去,拧了丈夫的耳朵往回扯,骂道:“你还要换老婆?能换的话我第一个先换了你这癞猪!”赵京五没有过去拦挡,只悠悠地听门外远处的吆喝声:“破烂——!承包破烂——喽!”
主人家吵吵闹闹了一阵,柳叶子进来了,说:“小乙还没下来?”赵京五说:“你去看看。”柳叶子就站在院子里朝楼上喊:“小乙,小乙,你该受活够了吧?!”龚小乙从幻境中惊醒,从楼上下来,走下来还未彻底摆脱那另一个世界里的英雄气概,说道:“吵吵什么,你是欠操吗?”柳叶子骂道:“你说什么?”一个巴掌扇过去,龚小乙清醒了。那一个巴掌实在太重,小乙麻秆一样的腿没有站稳,跌坐在台阶上,柳叶子伸手去夺了字轴儿。龚小乙说:“柳叶子姐姐,咱说好的,不卖给我十二包,这字你不能拿的!”柳叶子笑了,交给他了小小的十二个纸包儿,收了一卷钱。龚小乙说:“庄之蝶和我家世交,他要拿东西交换这字,我也没给的,这我可等于白白给你了,柳叶子姐姐!”柳叶子说:“你走吧,你走吧!”推出去,就把院门关了。
庄之蝶得到了毛泽东手书的《长恨歌》长卷,便去找各家报社、电视台及书画界、文学界的一帮朋友熟人,说是他和旁人要合办一个画廊而举办新闻发布会的,希望能给予支持。众人先以为仅仅是个画廊,虽然庄之蝶开办画廊是件新鲜事,但要在报纸上电视上做大量宣传就有些为难了,因为画廊书店一类的事情社会上太多,没有理由单为他的画廊大张旗鼓。庄之蝶自然提出他有一幅毛泽东的书法真迹。众人就说这便好了,有新闻价值。于是来看看,叹为观止,有的便已拟好文稿,只等新闻发布会召开,就立即见报。因为是私人召开新闻发布会,预算了招待的费用不少,牛月清就召了赵京五和洪江筹备资金。洪江拿了账本,七算八算只能拿出所存的三千元积存,叫苦书店难经营的。牛月清就说正因为难经营才开办这个画廊的,现在咱们画廊书店合一,以后经营主要就靠画廊了,要洪江给赵京五做好帮手。洪江明白,以后这里一切将不会由自己再做主了,心里不悦,却没有理由说得出口,也就说:“京五比我神通广大,那太好了,以后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跑。我是坐不住的人,跑腿儿做先锋可以,坐镇当帅没材料的。”牛月清说:“京五,洪江这么佩服你,你也得处处尊重洪江意见,有事多商量着。”三人出门走时,故意让赵京五先出去了,把一节布塞在洪江怀里,悄声说:“这是我托人从上海买来的新产品,让晓卡做一件西式上装吧。装好,别让京五看见了,反而要生分了他。”
因为画廊的事,庄之蝶已是许多天日没去见唐宛儿,这妇人在家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段日子来,她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饮食大减,眼皮发胀,动不动就有一股酸水泛上来,心里就疑惑,去医院里果然诊断是怀孕了。先是从潼关到西京后,周敏嫌没个安稳的家,是坚决了不要孩子的,每次房事都用避孕套的,所以一直安全无事。自和庄之蝶来往,两人都觉得那塑料套儿碍事,于是都是她吃些避孕药片,但总不能常把药片带在身上,偶然的机会在一起了,贪图欢娱,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庆幸数次没有怀上,越发大了胆儿,以后便不再吃药。如今身子有了反应,吓得妇人怕露了马脚,只等周敏上班去了,就一口一口在家里吐酸水儿,吐得满地都是。急着把这事要告诉庄之蝶,盼这个男人给自己拿个主意,壮壮胆儿;也可将自己的苦楚让他知道。但白鸽子捎去两次字条儿,庄之蝶却并没有来。妇人的心事就多起来,估摸是庄之蝶故意不来了呢,还是有了什么事儿缠身?又不敢贸然去他家走动,不免哭了几场,有些心寒。却又想,这孩子无论如何是出不得世的,即使庄之蝶一心还爱了她,等着他来了,也还是要去医院堕胎的;又不知几时能来,何必自己多受这份惊怕和折磨,不自个儿去处理了呢?有了这个主意,倒觉得自己很勇敢的。能怀了孩子就可以为庄之蝶证明他是行的,又不娇娇滴滴地给他添麻烦,庄之蝶越发会拿她和牛月清相比,更喜欢了她的!于是这一日早晨,周敏一走,妇人独自去了医院堕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摊,旁边等候也做流产的一个女子先吓得哭起来,唐宛儿倒十分地瞧不起,待医生说:“你丈夫呢,他怎么不来陪护了你?”她说了声:“在外边哩,他叫的小车在外边等哩!”走出病房,一时有些凄惨。在休息室坐了一会儿,心静下来,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兀自笑了一下,自语道:“我唐宛儿能吃得下砖头,也就能屙出个瓦片!”起身往家走。走过了孟云房家住的那条巷口,身子并不感到难受,只是口渴,就想去孟家喝口水儿,也好打问打问庄之蝶的行踪。踏进门,孟云房并不在,夏捷正噘了嘴在屋里生闷气儿,见了唐宛儿便说:“才要去拉你到哪儿散了心的,你却来了,真是个狐狸精儿!”唐宛儿说:“是狐狸精的,你这边一放骚臭屁儿,我就能闻着了呢!嘴噘得那么高,是生谁的气了?”夏捷说:“还能生谁的气?”唐宛儿说:“又嫌孟老师去庄老师那儿闲聊了?!这么大的人,还像个没见过男人似的,一时一刻要拴在裤带上吗?”夏捷说:“庄之蝶这些天忙活他的画廊,人家哪有闲空儿和他聊?要是光聊天倒也罢了,一个新疆来的三脚野猫角色,他倒当神敬着,三天两头请来吃喝,竟把孟烬也招来拜师父……我才一顿骂着轰出去了!甭说他了,这一说我气儿又不打一处来!宛儿你怎么啦,脸色寡白寡白的?”唐宛儿听她说庄之蝶这些天是忙活着画廊的事,心里倒宽松下来,就说:“我脸色不好吗?这几日晚上总睡不好的,刚才来时又走得急了,只害口渴。有红糖吗?给我冲一杯糖水来喝!”夏捷起身倒了水,说:“晚上睡不好?你和周敏一夜少张狂几回嘛!热天里倒喝红糖水儿!”唐宛儿说:“我这胃寒,医生说多喝红糖水着好。”喝罢了一杯,唐宛儿浑身出了些汗,更是觉得有了许多精神头儿,说了一会儿话,夏捷就提议去街上溜达。唐宛儿原本喝了水要回去睡一觉的,却又被夏捷强扭着,也就走出来。
两人说说笑笑走出城南门口,唐宛儿便觉得下身隐隐有些疼,就倚了那城河桥头上,说:“夏姐,咱歇会儿吧。”拿眼往城河沿的公园里看。天高云淡,阳光灿烂,桥下的城河里水流活活,那水草边就浮着一团一团黏糊糊的青蛙卵,有的已经孵化了,鼓涌着无数的小尾巴蝌蚪。唐宛儿不觉就笑了。夏捷问笑什么,唐宛儿不愿说那蝌蚪,却说:“你瞧那股风!”一股风是从河面上起身,爬上岸去,就在公园铁栅栏里的一棵树下张狂,不肯走,不停地打旋儿。原本是不经意儿说着风,风打旋的那棵树却使两人都感兴趣了。这是一棵紫穗槐的。粗粗的树干上分着两股,在分开的地方却嵌夹着一块长条石,十分的有意思。夏捷说:“这树的两股原是分得并不开吧,园艺工拿块石头夹在那儿,树越长越大,石头就嵌在里边了?”唐宛儿说:“你看这树像个什么?”夏捷说:“像个‘丫’字。”唐宛儿说:“你再看看。”夏捷说:“那就是倒立着的‘人’字。”唐宛儿又说:“是个什么人?”夏捷说:“‘人’字就是‘人’字,还能看出个什么人来?”唐宛儿说:“你瞧瞧那个石头嘛。”夏捷就恍然大悟,骂道:“你这个小骚×,竟能想到那儿去!”就过来要拧唐宛儿。两个人嘻嘻哈哈在桥头栏杆上挽扭一堆,惹得过往路人都往这边看,夏捷说:“咱别闹了,人都朝这儿看哩!”唐宛儿说:“管他哩,看也白看!”夏捷就低声说:“宛儿,你老实给我说,周敏一天能爱你几次?你是害男人的人精,你没瞧瞧周敏都瘦得像是药渣了!”唐宛儿说:“这你倒冤了我,我们一月二十天地不到一块儿,那样的事差不多就常忘了哩。”夏捷说:“那你哄鬼去!甭说周敏爱你,我敢说哪个男人见了你都要走不动的!”唐宛儿笑说:“那我真成了狐狸精了?”夏捷说:“说狐狸精我倒想起昨夜的事了。昨儿夜里我在家读《聊斋志异》,满书写的狐呀鬼呀的,就害怕了。你孟老师说:‘狐狸精我不怕的,三更半夜了我就盼有个狐狸精吱地推了窗进来。’我就骂他:‘你想得美,凭你那一身臭肉虼蚤都不来咬你的!’睡下了也想,蒲松龄是胡写哩,世上哪儿就有狐狸成精,要说人见人爱的女人,我这辈子也就见着你这一人了!”唐宛儿听了,便说:“我读《聊斋志异》,却总感觉蒲松龄是个情种,他一生中必是有许多个情人,他爱他的情人,又苦于不能长长久久做夫妻,才害天大的相思把情人假托于狐狸变的。”夏捷说:“你怎么有这体会?是你又爱上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人又在爱你了?”唐宛儿脑子里就全是庄之蝶了,她把眼睛勾得弯弯的如月牙儿,脸上浮一层笑。蓦地腮边飞红,却说:“我只是瞎猜想,哪儿就有了情人?夏姐儿,这世上的事好怪的,怎么有男人就有了女人……你和孟老师在一块儿感觉怎样?”夏捷说:“事后都后悔的,觉得没甚意思,可三天五天了,却又想……”唐宛儿说:“那你们可以当领导!”夏捷说:“当领导?”唐宛儿说:“现在机关单位当领导的,哪一个不常犯错误?犯了错误给上边作个检讨,检讨过了,又犯同样的错误。就这么犯了错误作检讨,检讨了又犯错误,这官就继续当了下去!”说罢两人又笑个不止。夏捷说:“人就是这饮食男女嘛!”唐宛儿说:“其实人就是受上帝捉弄哩,你就是知道了也没个办法。”夏捷说:“这话咋讲的?”唐宛儿说:“我常常想,上帝太会愚弄人了。它要让人活下去,活下去就得吃饭;吃饭是多受罪的事,你得耕种粮食,有了粮食得磨,得做,吃的时候要嚼要咽要消化要屙尿,这是多繁重的事!可它给人生出一种食欲,这食欲让你自觉自愿去干这一切了。就拿男女在一块儿的事说,它原本的目的是让遗传后代,但没有生出个性欲给你,谁去干那辛苦的工作呢?而就在你欢娱受活的时候,你就得去完成生孩子的任务了!如果人能将计就计,既能欢娱了又不为它服务那就好了!”夏捷说:“你这鬼脑子整日想些什么呀?!”拿手就来搔唐宛儿的胳肢窝。唐宛儿笑喘得不行,挣脱了跑过桥头,夏捷偏要来追,两人一前一后跑进公园的铁栅栏门去,唐宛儿就趴在那一片青草地了。夏捷一下子扑过去按住,唐宛儿没有动。夏捷便提她的腿,竟把一只鞋脱下来,说:“看你还跑不跑?!”唐宛儿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夏姐!”嘴唇惨白,满脸汗水,眼睛翻着白儿昏过去了。
当夏捷雇了一辆三轮车把唐宛儿送往医院的路上,唐宛儿醒过来了,却坚决不去医院。说她早年患有昏厥病的,这几天劳累怕是又犯了,回家歇一歇就没事儿的。夏捷用手摸摸她的额,额上汗已不凉,也见脸色有些红润,便不再往医院送,多付了五元钱给车夫,就一直把唐宛儿送回家来。屋里冷冷清清的,唐宛儿进门先上床躺了。夏捷说:“宛儿你现在感觉好些吗?”唐宛儿说:“好得多了,多谢了夏姐。”夏捷说:“你今日给我收了魂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真是不活了!”唐宛儿说:“那咱姐妹儿就去做风流鬼吧!”夏捷说:“这阵子你还说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唐宛儿软软地笑,说:“什么也不想吃的,只想睡觉,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你回去吧!”夏捷说:“这周敏也不在家了,他是上班去了?我去给他单位拨个电话吧!”唐宛儿说:“你回去的路上给他拨个电话吧,你先给庄老师家拨,可能周敏在他那儿的。”夏捷就又给冲了一杯红糖水放在床边,拉上门就去街上拨电话了。
电话拨通了庄之蝶,庄之蝶得知唐宛儿突然病了,骑了“木兰”急急就赶过来。周敏还没有从杂志社回来。唐宛儿一见面呜呜地哭起来。庄之蝶一边替她擦了眼泪,一边问病情,待妇人说了原委,只惊得跌坐了床沿上半天不起来,然后就拿了拳头砸自己脑门。唐宛儿见他这样,心里自是高兴,却说:“你是恨我吗?我对不起你,我把你的孩子糟蹋了!”庄之蝶一下子抱了她的头,轻声说:“宛儿,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这种罪过应该让我受,你却一个人独自去承担了,你真是个好女人!可你才做了手术,却怎么不爱惜身子,倒要陪夏捷去劳累?!”唐宛儿说:“我感觉我能行的,再说我能让夏捷知道这事吗?画廊的事怎么样?”庄之蝶说:“你怎么知道我忙画廊的事?我好久不得过来,你却也不让鸽子捎了信去。”唐宛儿说:“我哪里没捎信去?整日整夜盼了你来,一直没个踪影了,我才自做了主张。”庄之蝶骂了一句柳月,说他一点也不知道的,就揭了被子看那伤处,然后就重新掖好,出门去街上买了一大堆营养滋补品,一直陪着等到周敏回来才回去。
自此一星期里,庄之蝶隔一天去看望唐宛儿一次,少不得要买些鸡和鱼的。柳月每次待他回来,就沏一杯桂圆精饮料给他,他说:“柳月会体贴人了?!”柳月说:“给你当保姆还能眼里没水?你又出了力了嘛!”庄之蝶就笑着说:“我现在不敢出门了,一出门你就认为到唐宛儿那里去了!我哪里也不去了,你去替我办事吧,找着赵京五,让他请了宋大夫到清虚庵去。”柳月说:“清虚庵的慧明病了?上礼拜天我在炭市街市场买鱼,回来就看见慧明了,她和黄秘书坐的一辆小车停在路边,她没看见我,我也装着没看见她。哼,做了尼姑也是要涂口红吗?我就瞧不起她那个样儿,要美就不要去当尼姑,当了尼姑却认识这个结识那个的,我看她是故意显夸自己。不当尼姑,满城的漂亮女子谁知道几个名儿姓儿的;做了尼姑,人人却知道城里有个叫慧明的白脸大奶子尼姑!她怎么病了,佛也不保佑了她?”庄之蝶说:“瞧瞧,担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人家漂亮了你气不过!”柳月说:“我气过谁了?”庄之蝶才要提说唐宛儿让鸽子捎信的,话到口边却咽了,他在家并未对牛月清和柳月提说过唐宛儿病了的事。柳月却还气不顺地说:“与我的屁事!以前孟臭嘴往那儿跑,现在眼瞎了不跑了,你就跑得勤快!”庄之蝶说:“你越说越得意了!我也是在路上见着黄秘书,他告诉说慧明腰疼得直不起来,我才让赵京五去请宋大夫的,你要不去就算了。”柳月说:“你说了话我能不去?今日午饭我回来迟了,你和大姐去街上吃吧。”庄之蝶说:“说句话能用多少时间?你要把魂丢了,回来我告知你大姐的!”柳月说:“好嘛,那我就让大姐撒一把毒谷子把白鸽子毒死去!”说罢就笑着出门跑了。
柳月有了赵京五,一来一往的事就多起来。牛月清看在眼里,嘴上没说,心里多少气不过。暗话警告了柳月几次,柳月佯装听不懂,脸上只是傻傻地笑,照样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一心二用了,饭菜就早一顿迟一顿的,换洗的衣服也是三五天攒在一块儿才洗。就在唐宛儿昏倒的第二天晌午,赵京五来找庄之蝶,庄之蝶和牛月清都不在家。赵京五就大了胆子纠着要和柳月亲嘴,柳月半推半就和他亲了,赵京五得寸进尺手又在她身上胡揣乱摸。柳月说:“你赵京五贼胆也长大了?!”就解了裙带,竟把裤衩也褪了下来。赵京五原是没奢望到这一步,见柳月如此,也就干起来,但毕竟没有经验,又是惊惊慌慌,才一见花就流水蔫了。柳月又气又笑,将弄得肮脏了的裤衩惩赵京五去洗。赵京五洗了,千叮咛万叮咛不敢把这事说出去,柳月便说:“说出去让人笑话你的可怜?”赵京五说:“不是我不行,一是我太激动,二是在庄老师家里人怪紧张的,等咱们结婚了你再瞧我的本事吧!”说过了,又提醒道,“你以后在这里尽量少提说我,庄老师敏感得很,你话多了万一失了口,他就猜出咱们有这事了,那他不知会怎么看了我的。”柳月说:“哎呀,这么怕你庄老师,你庄老师也是人嘛,他什么不干的?”赵京五听她话中有话,就说:“庄老师干什么了?”柳月竟说了庄之蝶和唐宛儿的事,赵京五听了倒吃了一惊,却严肃了脸面吩咐柳月再不要向外说这事,说:“庄老师在外边很高,一帮朋友学生也全靠了他的,这事让外人知道了,他倒了声名儿,大家也跟着就完了,咱们做他学生的要懂得怎样树立他的威望,要有权威意识哩!”说得柳月点头称是,却又说:“可我一个姑娘家光了身子给你,落得个花开了没结果,这我要不依你哩!你嫌这儿不方便,明日我去你那儿。”赵京五说:“孟老师说过,女人家干这事越干胆越大,我还不信的。”就挤着眼儿羞柳月。柳月说:“已经有了今天,我还羞什么,何况将来还不是你的人?”赵京五就说:“我那儿才不安全哩。那这样吧,明日我向庄老师要了‘求缺屋’的钥匙,我领你去那儿玩玩。”柳月说:“什么‘求缺屋’,我怎么没听说过?”赵京五就如此这般地说了,柳月噢噢叫道:“还有这么个好去处?!我说唐宛儿常让鸽子捎了信来,庄老师就过那边去了,想周敏老不在家,原来他们还有一个秘密幽会的地方!”果然第二天赵京五来向庄之蝶要过“求缺屋”的钥匙,借口有个朋友来晚上没处睡的,拿了钥匙竟也私配了一把,就偷偷把柳月引去了一次。
一日中午,牛月清下班回到家来,庄之蝶不在,柳月不在。等了一会儿,见柳月哼哼唧唧唱着上了楼,待她一开门,就嚷:“你们都到哪去了,屋里狗大个人影儿都没有?”柳月是在街上见了赵京五,说话过头了,忙买了包子回来的,就说:“我去买了包子,回来烧个鸡汤啊!”牛月清说:“多省事,买了包子吃!那你上午干啥去了?”柳月说:“上午全在家呀!”牛月清说:“鬼话,我给家挂电话怎么没人接?”气得坐在一边喘息,又问,“你庄老师呢?”柳月说:“我不知道的。”牛月清说:“不要吃了,天大的事急着要见他的,你给老孟家打电话,看是不是在他那儿?”柳月拨通电话,没有。牛月清就又给杂志社拨电话,给双仁府老太太那里拨电话,给汪希眠,给阮知非,给报社,凡是常去的地方都拨了电话,都是没有去那儿。柳月见她真的着急就说:“会不会在周敏家?”牛月清骑车就去了,周敏才从印刷厂送杂志校样回来,正在家煮方便面,说没有来呀!问唐宛儿呢?周敏说他回来也没见人的,她爱逛街,是不是上街了?牛月清骑车回来,又饥又气,又给柳月发火,柳月说:“我哪儿知道他到哪儿去,能找的地方你都去了,除了‘求缺屋’,再没个地方的。”说毕了,却后悔了。牛月清却问:“‘求缺屋’这是什么地方?”柳月说:“我好像听庄老师说过一次那地方,我也不知道那是单位还是住家户。我去找找吧。”牛月清说:“要找我去找,紧天火爆的事,再没时间耽搁了,你说在什么地方?”柳月只好说了地址,牛月清骑车就赶了去。
这一中午,庄之蝶正好与唐宛儿在“求缺屋”。唐宛儿身子虽然得到了恢复,但下边还多少有点儿血,两人相约了去“求缺屋”,庄之蝶让唐宛儿把堕胎的前前后后详尽说给他听,听得又是热泪满面。唐宛儿却要庄之蝶指天为咒说“我爱你”,庄之蝶咒过了,又还说了要娶唐宛儿的话。唐宛儿却问几时娶呀?还是将来吗?将来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人都以为庄之蝶娶了个什么天仙儿,来看了原来是个老太婆?!庄之蝶陷入一种为难,又痛苦地长吁短叹了。唐宛儿就笑了,说庄之蝶真可怜,搔着他胳肢窝儿要他笑。庄之蝶脸上还是苦皱着,唐宛儿又说你不必这样,瞧你难过的样儿,我心里也扎乎乎地疼哩,迟迟早早我等你就是了。你就是不爱了我,你总是以前真心爱过。即使天有心作合,你我结为夫妻,以你这心性,你还会寻找比我更好的人。到那时我不恨你,也不拦你的。庄之蝶说:“这我成什么人了?你唐宛儿不会让我失去兴趣的,你也会不允许我再去找了别人的。”唐宛儿噗噗就笑了,说她有时想起来觉得对不起师母,却又觉得她更不应该失掉庄之蝶,她说不清她是个好女人还是个坏女人,但她是女人。如果庄之蝶哪一日真的不再爱她了,她就堕落呀,她就去和任何男人睡觉,疯子也行,傻子也行,强盗小偷都行!庄之蝶愣了,也变了脸,唬道:“你胡说,不准说这样的话!”唐宛儿却流下了泪,说她不说了,再也不说了,还问庄之蝶生气了吗?庄之蝶拍了她的屁股,拍得啪啪响,说他当然生气的,你们这女人真不知一颗心是怎么长的?唐宛儿就把他搂在怀里吻。三吻两吻的两人就不知不觉合成一体……待到看时,那垫在身下的枕头上已有一处红来,两人才皆后悔,因为医生吩咐过手术后一个月里不能同房的。庄之蝶问唐宛儿这阵儿身子感觉怎么样,唐宛儿说没事的,只是把枕头弄脏了,看着那一处红,竟用钢笔就在红的周围画,画成了一片枫叶。庄之蝶就笑了,说:“好!‘霜叶红于二月花’;待会儿下去吃饭,买了针和丝线你再绣了,谁也看不出来,倒赞赏这枕头也成艺术品了。”两人又玩乐了一回,眼看过了饭辰,准备上街吃饭和买针线,刚一下到楼口,与牛月清正好碰个照面,两人脸都吓白了。庄之蝶忙对着惊慌失措的唐宛儿说:“宛儿,你看你大姐怎么也来这儿了?”牛月清说:“我满世界老鼠窟窿都寻过了,你们才在这儿!宛儿你脸色不好?”庄之蝶说:“咋能好的,她要我帮她找一份临时工干干,我说找环卫局杨科长吧,就领她到杨科长家。没想那杨科长倒摆架子,待理不理的,我们起身就走了。哼,我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的!”牛月清说:“寻那临时工能挣几个钱的?你好好在家待了,让周敏多写几篇文章也就是了。现在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找一个科长不如直接去寻了他局长!”唐宛儿就说:“大姐说话容易,周敏靠写文章挣钱,那我这嘴早就要吊起来了;如果他有庄老师那支笔,我也安安心心在家伺候了他,也不像大姐这样还要去上班!”牛月清说:“那这样吧,洪江再要编书,我让洪江把周敏也拉进去!”庄之蝶就问牛月清:“你别先把话说死,到时候洪江不愿意了,你又给周敏怎么说?这么急地到处寻我有事儿?”牛月清说:“可不有急事!”唐宛儿就说:“是我耽搁了你们,真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走了。”说完就走了。牛月清说:“上午我正上班,龚小乙找着我了,他一见面就哭,倒把我吓了一跳,他怎么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问有什么事,他说他要找你,是他爹犯了事,还是为了老毛病让关进去了,捎出来的话是让他找人说情,争取罚款了结。可他娘回天津姥姥家了,他一是找不上人,二是即就是罚款他手里也没个钱的,就来求你了。”庄之蝶听了,说:“莫不是他买大烟又没了钱,来骗我们的?前几日我见过他,并没有听说他爹出事嘛!”牛月清说:“我开头也是这么想的,要叫他说实话。他拿了老龚捎出来的字条,那字我能认得,是老龚写的。”庄之蝶说:“老龚为这毛病去局子也不是两次三次了,哪一次不是抓进去写些字又出来?没事的,除非他的手让人剁了!”牛月清说:“我何尝也不是这么说他?龚小乙就说这次是国家公安部的一个领导来西京检查工作,收到好几封说老龚赌博成性又屡抓屡放的告状信,这位领导发了火,前一日才批评了公安局,没想第二日老龚他们又在这位领导下榻的宾馆里赌,就抓了进去,说要从严从重处理的。”庄之蝶知道问题严重了,口里只是骂龚靖元屁眼儿大把心遗了!牛月清就说:“老龚一身毛病,可毕竟与咱交情不浅的;小乙寻到咱门下,咱不管也抹不下脸面啊!你看能认识谁,给人家说说,顶用不顶用,咱把路跑到,把力出足,咱落得心里清静了,也免得外界说咱绝情寡义的。”庄之蝶皱了眉闷了许久,说:“饭还没吃吧,咱去吃了饭再说。”
两人去面馆吃了一碗刀削面,庄之蝶让夫人回去,自己就去找赵京五说了这事。赵京五颇为难,说:“公安局那边我认识人倒有,怕并不起多大作用。咳,他也该好好吃次亏才好哩!”庄之蝶说:“我琢磨了,这事无论如何咱要帮的。你先去找龚小乙,把情况再问清,就说这事难度很大,可能得判三年五年的,让他紧张些。”赵京五说:“他怕早慌得没神了,还吓他干啥?”庄之蝶说:“我有个打算,等我去找了你孟老师后,再给你说吧。”赵京五便急急去了。
庄之蝶找着孟云房又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孟云房说:“那找谁去?你和市长熟,给市长谈谈不就得了?”庄之蝶说:“这可不能找市长,影响太大,市长会拒绝的。你不是说在慧明那儿见了几次四大恶少的老二吗?”孟云房说:“你是让我托慧明要老二去说情?这我不见慧明!”庄之蝶说:“这你可得一定去,权当是帮我的。要老二去说情,并不要求立即放人,只望能罚款,老二肯定能办到的。”孟云房好不情愿地去了。回来说慧明同意去求老二,让等个电话的。两人就在孟云房家吃饭,下午慧明果然来了电话,说公安局同意罚款,但要重罚,是六万元的。庄之蝶长吁了一口气,同孟云房又到赵京五处。赵京五从龚小乙那儿才回来,三人说了罚款的事,庄之蝶就让赵京五三日内一定筹齐六万元。赵京五说:“你是要借给龚小乙?那可是肉包子打狗,一借难还了。或许他得了这么多钱,不去公安局交罚款,全要抽了大烟的。”庄之蝶说:“赵京五你都是好脑壳,怎么这事不开窍?龚小乙是败家子,我哪里能借他这么多钱?咱为开脱这么大的事,争取到罚款费了多大的神,也是对得起龚靖元的。既然龚小乙烟瘾那么大,最后还不是要把他爹的字全偷出去换了烟抽,倒不如咱收买龚靖元的字。”赵京五和孟云房听了,拍手叫道:“这真是好办法,既救了龚靖元,又不让他的字外流。说不定将来龚靖元家存的字画没有了,龚小乙也就把烟戒了。”庄之蝶说:“那这事就靠你赵京五去和龚小乙交涉了!”
赵京五便去和龚小乙谈了一个晚上,感动得龚小乙热泪肆流。说到六万元,小乙当场要向赵京五借,赵京五说他有钱早结了婚了。于是说他认识一个画商,求画商能买龚靖元的字,画商先是同意只买两幅,他赵京五说了,你就权当在救老龚,买够六万元吧。画商勉强同意,只是要求他一下子买这么多就得减价的。龚小乙问:“那他出什么价?”赵京五伸伸指头,龚小乙惊道:“这只是我爹的字平日卖出的一半价呀!他要这么买,不是在抢我吗?不卖他的,我自个儿卖去!”赵京五说:“罚款的日期只有四天,四天里你就是能卖,又能卖出多少?等你卖完了,你爹就该判了刑了!”龚小乙觉得也是,只好领赵京五去他爹的家,把家存的几乎五分之四的作品都搜寻出来。赵京五也就发觉龚靖元家还存有一些名古字画,就说:“小乙呀,你还得拿几幅这类东西。我是不要的,你庄叔也是不要的,我们日夜跑动是应该的,可公安局那边的人,那老二,还有慧明师父共七个人,通融这事时,都说帮忙可以,龚靖元是名书法家,总得给我们些字画儿吧。我考虑一点不给说不过去,要防着他们又不能误了大事,但他们狮子大张口却不行的。每人就给一幅吧。”龚小乙挠着头,闷了半天了,还是拿了七幅给了赵京五。又要给庄之蝶和赵京五一人一幅的,赵京五说:“这我们拿什么?要是别人,就是给十幅八件,不要说你庄叔不会费这个神,我也不管哩!可谁让咱们都是老的少的双重交情呢?!明日我和你庄叔还要请些人去西京饭庄吃一顿的,花多花少,你一个子儿都不要管!”龚小乙又是感激涕零,说他永不忘庄叔和赵哥的恩情,等他爹回来了,让他爹再专门去登门道谢。就一直送赵京五到街上,反身又去家里趁机拿了一些名古字画和他爹的字,方回他的住处去。
有了龚靖元的一批字画,画廊新闻发布会提前举行,报纸、广播、电视相继报道。画廊开张营业的那日,人们就争相去观看毛泽东的书法长卷。以前伟人在世的时候,只见过他的书法印刷本,如今眼睁睁看着碗口大的一百四十八个字的真迹,莫不大饱眼福。为毛泽东的字而来,来了竟又发现展销着琳琅满目的古今名人字画,于是小小的并不在繁华之地的画廊声名大噪,惹得许多外地人甚至洋人也都去了。
牛月清得知弄到龚靖元的多半的珍藏作品,心里终是觉得忐忑,在家说了一次,庄之蝶要她快闭嘴。开张的当日卖出了几幅字画,赵京五把钱如数拿来,庄之蝶一尽儿丢给牛月清,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只要龚靖元人出来,两只手还在,他的钱就流水一样进的。再说这一来,倒要绝了他们父子一身恶习,感谢也感谢不及的。别人还没说个什么,你倒这般忧心忡忡,传出去还真以为咱是怎么啦!”牛月清也就不再言语。这日就听得龚靖元被释放回来,准备着拿了水礼去探望的,不想到了傍晚,消息传来,却是龚靖元死了。牛月清慌不及地到画廊来找庄之蝶,庄之蝶正在那一些的字画下角贴字条,全写着“一万一千元已售”“五千元已售”“三千五百元已售”。原来为了更好地推销,故将这些未售品标出已售的样子激发买主的购买欲。唐宛儿也在那里忙活,帮着布置一个新设的民间美术工艺品橱柜,里边有剪纸、牛皮影、枕顶、袜垫,也有那个已经用红绿丝线绣制得艳美的红枫枕头套儿。这妇人经不得众人夸奖,更是逞了聪明劲儿说街上流行文化衫,那衫儿上无非是写些逗人趣的一句两句话的,如果将一件衫儿全以豆大的字抄写了古书,样子才是雅致,必是有人肯买的。众人正说说笑笑地热闹,见牛月清突然进来说是龚靖元死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又忙给汪希眠和阮知非拨电话问了,两人也说是听到了风声,但不知究竟如何。庄之蝶就丢下众人不管,拉了牛月清忙回到家去,思谋吃过饭了到龚家去。即便死亡之说是讹传,龚靖元从牢里出来也该去看看的。
正吃饭间,龚小乙就差人来报丧了,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往街上去扯黑纱。庄之蝶通知赵京五买了花圈、一刀麻纸、两把烧香、四根大蜡烛来。赵京五一一办了跑来,牛月清也从街上回来,买的不是黑纱,却是三丈毛料。赵京五说:“你怎么买这么好的料子,你是让亡人带到阴间去穿吗?”牛月清说:“龚靖元一死,就苦了龚大嫂子和小乙了,送了黑纱能做什么?送些正经布料倒可以为他母子做一件两件衣服穿。人死了不能还阳,顾的还是活着的人。只可怜老龚活着时,他家的好日子过惯了,老龚一死就是死了财神爷,人从穷到富好过,从富到穷就难过了,不知往后那娘儿俩要受了什么艰辛了!”说着眼泪就又流下来。庄之蝶说:“你师母这样做也对。报丧的人我也问了,老龚死前是神经错乱,把家里什么都毁了,龚大嫂子去天津还没有回来,小乙又是那个样儿,家里怕是要啥没啥地恓惶了。”就对赵京五又说:“我倒记起一宗事来,你去柳叶子家买三包烟土给小乙带上。他爹一死,样样还得他出头露面,想必家里也没了烟了,没烟了他怎么料理?”赵京五又去买了三包烟土,三人赶到龚靖元家时,已经天黑多时了。
这是一所保存得很完整的旧式四合院。四间堂屋,两边各是厦房。院子并不大,堂屋檐与东西厦房山墙的空当处,皆有一棵椿树,差不多有桶口粗细。当院是假山花架,院门房两边各有一小房儿,一为厕所,一为冬日烧土暖气的烧炉。庄之蝶和牛月清、赵京五直接进去到堂屋,堂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四间屋里两明两暗,东边是龚靖元的书房,西边是夫妇卧室,中间是会的地方。当庭并合了两张土漆黑方桌,上边嵌着蓝田玉石板面,四边是八个圆鼓形墩凳。堂门的两旁是两面老式的双链锁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悬挂了八面红木浮雕的人像,分别是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张旭、米芾、于右任。东西隔墙上各裱装了龚靖元的书法条幅,一边是“受活人生”,一边是“和”。赵京五说:“这哪是死了人!没有灵堂也没有哭声嘛!”才见一个头缠孝巾的人从厦房出来,说了声:“来人了!”就朝他们喊,“在这儿的!”庄之蝶才知灵堂是设在了东边的厦房里。三人出了堂屋下来,东厦房里小三间开面,室中有一屏风。屏风里为另一个睡处,屏风外支了偌大的案板,为龚靖元平日写字之处。现在字画案板稍移动了方位做了灵床,身盖的不是被子单子,只是宣纸。庄之蝶过去揭了龚靖元脸上的纸,但见龚靖元头发杂乱,一脸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错位,样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脸哭起来,说:“人停在这里怎么盖的宣纸?那被子呢?单子呢?”守灵的是几个龚家亲戚的子女,说被子单子都太脏了,不如盖了这宣纸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边哭一边去拉平着龚靖元的衣襟,识得那脚上穿的还是那次在城隍庙遇着时穿的那双旧鞋,就哭得趴在了灵床沿上。庄之蝶用手拍龚靖元的脸,也掉下泪来,说:“龚哥,你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心口堵得受不了,张嘴哇地失了声来哭。守灵的孩子忙过来拉了他们在一旁坐了,倒一杯茶让喝着。
原来龚靖元回到家后,听了小乙叙说,好是感激庄之蝶,倒后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热衷赌场,很少去庄之蝶那儿走动。更是见小乙这次如此孝敬,心里甚为高兴,就从床下的一个皮箱里取出十万元的钱捆儿,抽出一沓给小乙,让小乙出外去买四瓶茅台、十条红塔山烟、三包毛线和绸缎一类东西,要去庄之蝶家面谢。龚小乙一见这么多钱,就傻呆了,说道:“爹这么多钱藏在那里,却害得我四处筹借那六万元!”龚靖元说:“钱多少能填满你那烟洞吗?我不存着些钱,万一有个事拿什么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这次饥荒!你还行,我只说你这个样子谁肯理睬,没想倒也能借来钱的。你说说,都借的是谁家钱,明日就给人家还了。”小乙说:“我哪里能借了这多的钱?公安局罚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烧了脚后跟的,幸好有一个画商买了你那壁橱里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来。”龚靖元听了,如五雷轰顶,急忙去开壁橱,见自己平日认为该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经没有,又翻那些多年里搜寻收集的名古字画也仅剩下几件,当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骂:“好狗日的逆子,这全卖完了嘛,就卖了六万元?你这个呆头傻×,你这是在救我吗?你这是在杀我啊!我让你救我干啥?我就是在牢里蹲三年五载不出来,我也不让你就这么毁了我!你怎么不把这一院房子卖了?不把你娘也卖了?!”小乙说:“爹你生什么气?平日你把钱藏得那么严,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里知道家里有钱?那些字画卖了,卖多卖少谁还顾得,只要你人出来,你是有手艺嘛,你不会再写就得了?!”龚靖元过去一脚踢小乙在门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脚!要写就能写的?我是印刷机器?”只管骂贼坯子、狗日的不绝口,吓得龚小乙翻起身跑了。龚靖元骂了一中午,骂累了,倒在床上,想自己英武半辈,倒有这么一个败家儿子,烟抽得三分人样七分鬼相,又是个没头脑的,才出了这么一场事就把家财荡成这样;以后下去,还不知这家会成个什么样儿。又想自己几次被抓进去,多为三天,少则一天,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但这次风声大,人人怕都要唾骂自己是个大赌鬼的。就抱了那十万元发呆,恨全是钱来得容易,钱又害了自己和儿子,一时悲凉至极,万念俱灰,生出死的念头。拿了麻绳拴在屋梁,挽了环儿,人已经上了凳子,却又恨:是谁帮败家的儿子找的画商?这画商又是谁?骂道:天杀的贼头你是欺我龚靖元没个钱吗?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让你们瞧瞧我是有钱的!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万元一张一张用糨糊贴在卧室的四壁,贴好了嘿嘿地笑,却觉得这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是更让人耻笑吗?家有这么多钱,却是老子进了牢,儿子六万元卖尽了家当?!随之把墨汁就四壁泼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铁耙子发了疯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贴着的钱币扒得连墙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丢了耙子,却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我龚靖元是真正穷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双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来,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庄之蝶喝了一杯茶,这当儿院门口有人走动,想起身避开,进来的却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定做的一个果子盒进来了。这果子盒十分讲究,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肉片摆成了金山银岭,上边是各种面塑的人物,有过海八仙,有竹林七贤,金陵十二美钗,少林十八棍僧,制作精巧,形象逼真。庄之蝶问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后,说:“我也才来,正估摸你们是要来的,咱就一块儿给龚哥奠酒吧!”三人将果子盒摆在灵桌上,燃了香,点了大蜡,半跪了,在桌前一个瓦盆里烧纸,然后一人拿一个酒盅,三磕六拜,叫声:“龚哥!”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完毕,阮知非站起来说:“天这么黑了,院子里也不拉了电灯,黑灯瞎火的又不见你们哭,冷冷清清哪儿像死人?小乙呢?小乙到哪儿去了?也不守灵,来了人也不闪面?!”那几个亲戚的儿女哭了几声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厦子房里的电灯拉出来挂在门口,就有一个去堂屋卧室里喊龚小乙,半天没出来,出来了说:“小乙哥犯病了!”几个人就去了卧室。卧室里一片狼藉,四壁破烂不堪,还能看出一些钱币的残角碎边,龚小乙窝在床上口吐白沫,四肢痉挛,浑身抖得如筛糠。阮知非过来扇一个耳光骂道:“你怎么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龚小乙没有言传,只拿眼睛看着庄之蝶。庄之蝶忙说:“好了,好了,怕是烟瘾又犯了,你打他骂他,他也没知觉的。咱到下边去坐吧,把一些后事合计合计,靠这小乙也顶不了事的。”众人就到厦房坐了,只有赵京五还在那里陪龚小乙。赵京五见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烟土给他,说:“这是你庄叔买了给你的,预防你办丧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龚小乙说句:“还是庄叔待我好。”就点了火吸下去。顿时人来了精神,说:“赵哥,你先下去,让我躺一会儿。”赵京五晓得他的毛病,说:“又要去报复呀?”龚小乙说:“我谁也不报复了,我把全城人都杀过多少回了,让我好好享受一下,我只要菩萨、要圣母、要神仙们唱的曲子。”赵京五说:“你别享受了,现在来了你爹几位朋友吊丧,你是孝子不招呼,他们已经发火了,还欠揍吗?这些长辈一生气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儿让臭着流水儿?”一把扯了龚小乙走到厦房来。
在厦房里,庄之蝶、汪希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亲戚的儿女,让联系火葬场的,去找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车辆的,去买寿衣的,买骨灰盒的。问给小乙娘拍了电报没有,回说拍过了,明日一早坐飞机回来。就又安排到时候谁去接,接回来谁来招呼着以防伤心过度而出现意外。龚小乙只在一旁听着,末了给每一个叔磕了个头,说:“这都得花钱,钱从哪儿来?我明日把那两个玉石面的方桌卖了吧。”阮知非骂道:“你还要卖?你让你爹死了还不安闲吗?你娘回来了,我们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里给你爹烧些纸去!”三人遂找了笔墨,说要布置布置灵堂,龚靖元生前是书法名家,灵堂上除了遗像什么也没有,让人瞧着寒心。庄之蝶就写了“龚靖元先生千古”贴在遗像上方,两边又写了对联,一边是“生死一小乙”,一边是“存亡四兄弟”,又写了一联,贴在院门框上,一边是“能吃能喝能赚能花快活来”,一边是“能写能画能出能入潇洒去”。阮知非说:“这一联写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龚哥的一生,谁见了敢作践龚哥的一个屁来?!只是那灵堂上的一联却是太斯文,让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说:“那还看不懂吗?上联是龚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里,这是恨骂小乙的。下联是西京城里谁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龚哥一死,四人成三,活着的又兔死狐悲,这是抒咱们的悲哀的。之蝶,是不是这个意思?”庄之蝶说:“怎么理解都可以吧。”着人把花圈摆在门口,又拉了一道铁丝,将黑纱、布料一类祭物挂在上边。院落里多少有了办丧的气氛。阮知非又着人去找哀乐磁带,用录放机反复放着了,说:“咱和龚哥毕竟好过一场,生前在一起常去宾馆会集,那还不全仗他的关系,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场又不是他来请?他这一死,不说别的,咱也少了几分口福。他是热闹了一世的人,却生下小乙这不成器的东西,落得如此下场。现在人又都势利,龚哥活着时求字的人踏破了这门槛,人一倒头狗也不来了!亏得还有咱兄弟几个,咱再不妨在花圈上挽幛上多写些文字,一是寄托咱们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里为龚哥再挣得最后一次名望,三也让龚大嫂子从天津回来不产生人走茶凉的悲哀。”庄之蝶说这是必要的,就摊了纸,让汪希眠来写。汪希眠说:“我本来肚里没词,一到这里更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往常到龚哥这儿来,都是一起写字作画的,以后就再没有那场面了,我就给龚哥再画上一幅吧!”提笔将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里不动,蓦地笔落在纸面,龙飞凤舞,一丛兰草就活生生在了那里。阮知非抚掌叫了一声:“好!”却说,“这兰草叶茂花繁正是龚哥的神气,龚哥一生才华横溢,无拘无束,虽有人对他微词,但西京城一街两行的门牌哪一个不是他写的?大小官员家里谁又没挂了他的字?可画兰草的从没见过还画兰草根的,你却画的一团毛根,又是无土无盆?!”汪希眠说:“龚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后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所以我画了无土无盆。”说完题写了“哭我龚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从口袋掏出一枚印章按了。轮到阮知非,阮知非说:“我这字臭,但我不让之蝶代笔,只是这词儿拟不来,还得求你之蝶了。”庄之蝶说:“你按你心里想的写吧。”阮知非说:“那我出来一联,不管它对仗不对仗的。”就写下:“龚哥你死了,字价必然是上涨一比三;知非找谁呀,麻将牌桌上从此三缺一。”掷笔竟一时冲动,悲不能支,说声:“我先回去了。”径直出门,一路哽咽而去。
庄之蝶拿了笔来,手却突突地抖,几次下笔,又停了下来,取了一支香烟来吸。烟才点着,又抓了笔,汗却从额头渗出来。汪希眠说:“之蝶你身子不舒服?”庄之蝶说:“我心里好生混乱,总觉得龚哥没有死,就立在身边看着来写的。”汪希眠说:“他生前喜欢看你写字的,一边赞你的文思敏捷,一边却要批点某个字的间架结构,以后也难得有这么个朋友了。”庄之蝶听了,不觉心里一阵翻滚,眼睛一闭,几颗泪珠下来,就势着墨在那纸上的泪湿处写了,也是一联。上联是:“生比你迟,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风哭你哭我生死无界。”下联是:“兄在阴间,弟在阳世,哪里黄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阴阳难分。”写完,已泪流不止,又去灵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晕了过去。牛月清一声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开水,方苏醒过来。众人见他缓过了气,全为他悲痛感动。汪希眠说:“人死了都别再难过,龚哥若有灵,知你这么心里有他,也该九泉含笑了。”就让快送回家休息,这里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赵京五一言未发,知道庄之蝶心中苦楚,也不便说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车来,一路服侍着回去。
回到家里,庄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饭也吃得极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说,只劝他再不要去龚家。庄之蝶也就没再去见返回的龚小乙他娘,直到龚靖元火化,也没去。牛月清却每日买了许多奠品过去,帮着龚靖元老婆处理杂务,几天几夜,眼圈都发了黑。
过了十天,慢慢缓过劲来,庄之蝶突然觉得已是许多天没有吃到新鲜牛奶。问柳月,柳月也说没有见到刘嫂的。一日,庄之蝶闷着无聊,约了唐宛儿去郊外游玩,不觉竟到了一座村子。庄之蝶说:“哎呀,这不是猫洼村吗!刘嫂家就住在村南头,多日没有喝到鲜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么长时间牛奶,若说吃啥变啥,我差不多也会变了牛的。”妇人说:“你就是有牛的东西哩!”庄之蝶挽了袖子,说:“你是说我胳膊上汗毛长吗,还是指脾气拗?”妇人说:“你有牛犄角哩!”庄之蝶不解,妇人却说她讲一个民间故事吧。于是讲:从前,有母女俩开店,几年间就暴发了。原是这店里有条黑规定,但凡过路商贩来住宿,夜里母女俩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贩最后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俩吃不消的,商贩愿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饭钱床铺钱。结果没有哪个商贩不放下行李货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这就有一汉子愤愤不平,挑了货担投宿此店,这汉子自恃身强力壮,偏要为男人争一口勇气,但心底毕竟生怯,临去时以防万一,还暗揣了一个牛犄角。这一夜到四更天,汉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俩就败了。汉子当然心虚,哪里敢继续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铺,一揭枕头,枕头下骨碌碌滚出个牛犄角来。母女并不知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对女儿说:“吓!怪不得咱娘儿俩吃败仗的,你瞧瞧,不知那东西怎么长的,光蜕下的壳就这么大呀!”庄之蝶听了,乐得直笑,一边用土块儿掷妇人,一边骂:“你在哪儿听的这黄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却突然蹲下来,让妇人给他掏掏耳屎。妇人说:“耳朵怎么啦?”庄之蝶说:“你一说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妇人说:“我才不管的,硬死着你去!”一路先跑进村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