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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就觉得发笑了。牛的发笑是一种接连的打喷嚏,它每日都会有这么一连串的喷嚏的。但牛又在想了,牛在想的时候也是颠来倒去地掂量,它偶尔冒上来的念头是自己不理解人,不理解拥挤着人的这个城市,是不是自己不是人也没有注册于这个城市户籍的缘故?自己毕竟是一头牲口,血液里流动的是一种野性,有着能消化草料的大的胃口,和并不需要衣饰的庞大的身躯。但是,牛坚信的是当这个世界在混沌的时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兽,人也是野兽的一种。那时天地相应,一切动物也同天地相应,人与所有的动物是平等的;而现在人与苍蝇、蚊子、老鼠一样是繁殖最多的种族之一种,他们不同于别的动物的是建造了这样的城市罢了。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却让他们的种族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软弱只能掏掏耳屎,肠子也缩短了,一截成为没用的盲肠。他们高贵地看不起别的动物,可哪里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动物们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不久将面临的末日灾难!在牛的另一种感觉里,总预感了这个城市有一天要彻底消亡的,因为静夜之时,它发现了这个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缘故,或是人和建筑越来越多,压迫了地壳的运动。但人却一点也不知道,继续在这块地上堆积水泥,继续在抽用地下水,那使他们沾沾自喜的八水绕西京的地理,现在不是几水已经干涸了吗?那标志着这个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倾斜得要倒塌了吗?到那一日,整个城市塌陷下去,黄河过来的水或许将这里变成一个水泽,或者没有水,到处长满了蒿草。那时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过错;知道自己过错了,也成了水泽中的鱼鳖,也成了啃吃蒿草的牛羊猪狗;那就要明白了这个世界上野性是多么与天地同一,如何去进行另一种方式的生存了。

    这牛想到这里,只觉得头脑发疼,它虽然在大街上恍恍惚惚地走着,感觉良好地以为自己是个哲学家了,但它懊丧上天赋予自己的灵性并不怎么多,思绪太杂太乱,一作长思考就头疼,甚至也常常灵魂出窍,发生错觉,潜意识里是拉着一张犁的,一张西汉或是开元年间的钝犁,就在屎壳郎般的小汽车当中被围困了,莫名其妙地望着不断拔节的鞋后跟,找不到耕耘的田野。它对于自己的智慧的欠缺和不由自主的走神儿就长声叹息了。于是,索性在刘嫂牵了它经过一座公园的长墙外的小路上走着时,就扭了头去嚼吃那墙根丛生的酸枣刺。人吃辣子图辣哩,牛吃枣刺图扎哩,气得刘嫂不停地用树棍儿敲打了它的屁股说:“走呀,走呀,天不早了呀!”

    牛月清见庄之蝶脚伤迟迟不好,每日换了药膏就不让他多活动,特意给文联大院的门房韦老太婆和双仁府这边巷口的人家叮嘱了:任何来人找庄之蝶,都说人不在家,也不要告诉家的门牌号数,又私下吩咐了柳月,故意将电话听筒放不实确,使外界无法把电话打通进来。这样一来,旁人也倒罢了,苦得周敏如热锅上的蚂蚁。那天下午,他来找到师母,要告知的是文化厅研究宣传部长的三条指示,决定让周敏和杂志社去向景雪荫赔礼道歉。周敏和李洪文去见景雪荫,景雪荫高仰了头,只拿了指甲油涂染指甲,涂染过了还抬起来,五指复开复合地活动,一句话也不说。周敏当即一口唾沫呸在地上,拉门出来了。李洪文汇报了厅里,厅长说:“那就这样吧,她不理你们是她的事。别的指示我们可以先搪塞上边,可第三条,在下期刊物上发严正声明却要照办的。你们拟出文来,让我看看。”周敏就为了拟此文的用字遣词来讨庄之蝶的主意;但庄之蝶在人大会议上,无法进得古都饭店,第二天一早时间已来不及,只好和钟唯贤自拟了交上去。厅长又让景雪荫过目,景雪荫却不同意了,嫌用词含糊,必须写上“严重失实,恶意诽谤”,周敏和钟唯贤就不同意,双方僵起来。厅长便将拟文呈报宣传部,俟等上边裁决。周敏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去文联大院和双仁府两边寻找庄之蝶,门房都说人是不在的,给两边的家挂电话,总是忙音,心里就犯了疑惑,想庄之蝶是不是不管此事了。他是名人,又上下认识人多,他若撒手不管,自己就只有一败涂地的结果了,不免在家骂出许多难听话来。

    唐宛儿却另有一番心思,忐忑不安的是她去了几次古都饭店,莫非露了马脚,被牛月清得知,庄之蝶才故意避嫌躲了他们?想起那日傍晚,她幽灵般地到七○三房间去,门是虚掩着,却没见到庄之蝶。待了半个小时又不敢多待,在走廊里转了几个来回再走下来,后来又转到楼的后边巷道,数着那第三个窗口看有没有灯光亮起,直是脚疼脖酸地守望了两个小时,那窗口还是黑的,方灰不沓沓转身回去。庄之蝶约定好好的知道她要去的,为什么人却不在?现在猜要么是走了风声,要么是牛月清也去过了饭店,便将庄之蝶强逼了回家去睡,还是那饭店的服务员打扫房间,在庄之蝶的床单上、浴盆中发现了长的头发和曲卷了的毛儿,有了叽叽咕咕?心里有事,身子也恹恹发困,一连数日不出门,只把肥嘟嘟一堆身子待在床上和沙发里看书。书是一本叫《古典美文丛书》,里边收辑了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冒辟疆写他与董小宛的《翠潇庵记》。还有的一部分是李渔的《闲情偶记》中关于女人的片段。唐宛儿先读的是李渔的文章,读到女人最紧要的是有“态”,便对“态”是什么不甚了了,待看到有态了三分人才便会有七分魅力,无态了七分人才也只有三分魅力,态于女人,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玉之有宝气,她便连声称是,觉悟道:“这态不就是现在人说的气质吗?”就自信于自己绝对是有“态”的人。往后又读了《翠潇庵记》,更是爱煞了那个董小宛,不禁想到:这冒辟疆是才子,庄之蝶也是才子,冒辟疆缠缠绵绵一个情种,庄之蝶又何尝不是如此?而自己简直就是那个董小宛了嘛,天下事竟有这般奇妙,自己也是有个“宛”字的!于是猛一回首,便感觉里有个董小宛飘然向自己走来,忍不住就嫣然一笑了。然后望着窗外的梨树,想着这梨树在春天该多么好,举一树素白的花,或者是冬天,顶那么厚的雪,我在屋子里听下雪的声音,庄之蝶踏着雪在院墙外等我,那墙里的树和墙外的他一样白吧?现在是夏天,没有花,也没有雪,梨树纯有叶子也是消瘦,消瘦得如她唐宛儿的时光。唐宛儿这么恍恍若梦,低了头又去读书。书上写到下雨,起身来到院子里,院里果然淅淅沥沥有了雨,面对了梨树和一树无人知道的雨,就死了心眼儿地认定这梨树是庄之蝶的化身,想,庄之蝶原来是早在她搬住到这院子的时候就在这里守候了她吗?遂紧紧抱了一会儿梨树,回到屋里,一滴眼之雨珠就落在了翻开的书上。

    白日就这么挨了过去,到了晚上,周敏还是迟迟不能回来,相隔不远的清虚庵的钟声,把夜一阵阵敲凉。窗口的一块玻璃早已破裂,是用白纸糊的,风把纸又吹出了洞,哗啦哗啦地响。唐宛儿突然惊悸了一下,感觉里庄之蝶就在院门外徘徊。她穿了拖鞋便往外跑,下台阶时头上的发卡掉了,头发如瀑一样洒下,她一边走一边弯腰捡发卡,捡了几次未能捡到,还是过去开了院门,院门外却空寂无人。又左右看了看街巷。也许,他是在哪一个暗处招手,看了许久才发现那不是他,是风。木呆呆返回来,清醒了庄之蝶是没有来,好多好多天日也没有来了,或许永远也不会来了,就哽咽有声,满脸泪流,叹其命运不济。这么一哭,不能收住,又有长时间里没有泛上来的思子之情袭了心间,越发放声号啕。计算日子,再过三日竟是儿子三岁的生日,就不管了周敏回来不回来,再次开了门出去,直喊了一个蹬三轮车的夜行人,掏三元钱让拉她去钟楼邮局,给潼关的旧家发了电报。电报是发给儿子的,写了“愿我儿生日快乐”。一路哭泣回来就睡了。

    周敏夜阑回来,见冰锅冷灶,也不拉灯,问妇人怎么啦?拉了电灯,揭开被子,疑惑妇人眼怎么肿得如烂桃一般,就发现了枕边的电报收据,上边写有潼关。急问了缘由,不觉怒从心起,掴了妇人一个耳光。唐宛儿跳下床来,竟不穿一丝一缕,上来就揪周敏的头发,骂道:“你打我?你敢打我?!孩子那么小,没了她娘,三岁生日了,我就是狼也该发七个字的问候吧?”周敏说:“你脑壳进水了吗?是猪脑壳吗?一纸电报抵什么屁用!他收了电报,必要查电文从哪儿发的,上边有西京字样,你这不是成心要他知道你我在哪儿吗?”唐宛儿说:“他知道了又咋?西京大得如海,他就寻着来了不成?”取了镜来照脸,脸上是胖起来的五个渗血的指印,唐宛儿又过来揪周敏的头发,揪下一团,又哭了:“你那么英雄,倒怕他来寻到你;那你还是怯他嘛,你这么个胆小样儿,何必却要拐了他的老婆,像贼一样地在西京流浪?!跟你流浪倒也罢了,你竟能打我!你这么心狠,你来再一掌拍死我算了!”周敏瞧见妇人脸肿得厉害,想这女人也是跟了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当下跪下来,抱了她的双腿,求她饶恕,又抓了她的手让在自己脸上打。周敏是有一套哄女人的本事,也是真心实意痛恨自己,妇人也就不哭。周敏见她擦了眼泪,便上去抱了她亲,用手搔她的身子,一定要让她笑了才说明她是饶恕了他。原来妇人有一个秘密,就是身上痒痒肉多,以前周敏取笑过她痒痒肉多是喜欢她的男人多。庄之蝶也这么搔过她,取笑过她,于吟吟浪笑里给了她更强有力的压迫和揉搓。这阵禁忍不住,就笑了一下,周敏方放了心去厨房做饭,又端一碗给妇人吃了,相安无事睡下。

    庄之蝶在家闷了许多天日,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阴影笼罩了自己,想发火又无从发起,恨不能出门散心,也不见一帮熟人来聊,终日看看书,看过全然忘却,就和柳月逗些嘴儿说话。两人已相当熟腻,早越了小保姆和老师的界限。庄之蝶让柳月唱个歌儿,柳月就唱。陕北的民歌动听,柳月唱的是《拉手手》,歌词儿是:

    你拉了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山圪(左土右劳)里走。

    庄之蝶听得热起来,柳月却脸色通红跑进老太太那间卧室里将门关了。庄之蝶一拐一瘸过去推门推不开,叫:“柳月,柳月,我要你唱哩!”柳月在门里说:“这词不好,不要唱的。”庄之蝶说:“不唱就不唱了,你开了门嘛!”柳月不言语了,停了一会儿,却说:“庄老师,你该笑我是学坏了?!”庄之蝶说:“我哪里这样看你?”就直推门。柳月在里悄声拉了门闩,庄之蝶正使了劲,门猛地一开,人便倒在地上,脚疼得眉眼全都错位了。吓得柳月忙蹴下看他脚,严肃了脸儿说:“这都怪我,大姐回来该骂我,撵了我哩!”庄之蝶却在柳月的屁股上拧了一下,说:“她哪里知道?我不让你走,你是不能走的!”就势把柳月一拉,柳月一个趔趄险些脚踩了庄之蝶身子,才一迈腿,竟跌坐在庄之蝶脖子上,小腹正对了嘴脸,庄之蝶就把她双腿抱死。柳月一时又惊又羞。庄之蝶说:“这样就好,让我好好看看你!”柳月的短衫儿没有贴身,朝上看去,就看见了白胖胖的两个大乳,乳头却极小,暗红如豆。庄之蝶说:“你原来不戴乳罩?!”腾了手就要进去,柳月扭动着身子不让他深入……说:“你什么女人没见过,哪里会看上一个乡里来的保姆?我可是一个处女哩!”一拨手,从庄之蝶身上站起来,进厨房做饭了。庄之蝶落个脸红,还躺在地板上不起来,想自己无聊,怎么就移情于柳月?!兀自羞耻,却听得厨房里柳月又唱了,唱的是:

    大红果果剥皮皮,外人都说我和你。其实咱俩没那回事,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夜里,夫妇二人在床上睡了,说家常话,自然就说到柳月。牛月清问:“柳月今日怎么穿了我那双皮鞋?我先不经意,她见我回来了就去换了拖鞋,脸红彤彤的,我才发现的。”庄之蝶说:“她早晨洗了她的鞋,出门要买菜时没有鞋穿,我让她穿了的,回来她怕是忘了换。这女子倒是好身架,穿什么都好看,你那么多鞋的,那双就让她穿了吧。”牛月清说:“要给人家鞋,就买一双新的送她。我那双也是新穿了不到半个月,送了她却显得是咱给她的旧鞋。”庄之蝶说:“夫人好贤惠。那我明日就给了她钱让她自个儿去买一双是了。”牛月清说:“你倒会来事!”就又说,“我还有一件事,想起来心里就不安的,今日清早去上班,在竹笆市街糖果店里看有没有好糖果儿,那个售货员看了我半天,问道:你是不是作家庄之蝶的夫人?我说是的,有什么事?她说我在一份杂志上看见过你夫妻的照片,你家里是不是新雇了一个保姆?我说是呀,是个陕北籍的叫柳月,模样儿水灵,谁看着也不会认做是乡下的女子。她说,人皮难背。我问说这话有什么由头,莫非柳月来这店里买糖果,是多找了钱没吭声就走了吗?那售货员说柳月以前在她家当保姆的,就咬了牙齿发恨声:这保姆可坑了我了,我从劳务市场领她去我家看孩子,她不知怎么就打听到你们家,闹着要走,要走我也不能强留不放,只是劝她等我找到新的保姆了再走吧。这不,一天下班回来,孩子在家里呜呜哭,她人不见了,桌上留个条儿说她走了!她攀了你们高枝儿了,害得我只好在家看了半个月孩子,工资奖金什么也没了,她倒多拿了我的半月保姆费。售货员说了这一堆,我没吭声,信了她怕事实不确冤了柳月;不信吧,心里总是不干净,像吃了苍蝇。你说是实是假?”庄之蝶说:“柳月不会心毒得那样的,怕是柳月能干,那家舍不得她走;她走了那家人倒嫉恨了咱,说些挑拨话儿。”牛月清说:“我也这么想过。可这女子模样好,人也干净利落,容易讨人欢心,我待她好是我的事,你别轻狂着对她好呀!”庄之蝶说:“你要这么说,明日我就辞了她!”牛月清说:“你知道我不会让她走的,你说放心的话!”说着就蠕动了身子,说她要那个,庄之蝶推说腿是这样,是要我命了吗?牛月清伸了伸脚腿,说:“那你要记着太亏了我!”趴下身瞌睡去了。

    第二天,牛月清去上班,干表姐却把电话打到她的单位,牛月清自然问她娘在那边怎么样,干表姐说啥都好的,早上一碗半红豆儿稀饭,中午吃半碗米饭,饭是不多,菜却是不少的。你姐夫从渭河捕了三条鱼,孩子们都不准吃,只给老姑吃。晚上是两个鸡蛋蒸一碗蛋羹的,还有一杯鲜羊奶。老姑是胖了,也白了,只是担心家里的醋瓮儿没人搅捣,让我给你说,别只捂着瓮盖儿让坏了。再就是唠叨没个收放机,不能见天听戏的。牛月清说,娘这么爱听戏的,她年轻时就见天坐戏园子。也便说了这边的事,譬如醋没坏的;娘的几双旧鞋刷洗晾干了,收拾得好好的;那个王婆婆是来过几次,还送了老太太一副黄布裹兜儿。末了,随便也把庄之蝶的脚说了一句。凑巧,这个中午他们单位的领导要去渭河滩一带为职工采买一批便宜鲜羊肉,牛月清就匆匆回文联大院那边取了一部袖珍收放机和两盘戏曲磁带,要求领导一定去邓家营,打听她干表姐的家,把东西捎过去。但是,牛月清中午回来,老太太却已经在双仁府这边的家里了。一问原委,是干表姐打完电话,顺嘴把庄之蝶的脚伤说了,老太太就立马三刻坐不住要回,干表姐奈何不了她,坐公共汽车就送了来。老太太查看了庄之蝶的伤,并没有说什么,只嘟囔着柳月被子叠得不整齐,桌子上的瓶子放得不是地方,窗台上的花盆浇水太多,墙角顶上的那个蜘蛛网怎么就挑了?柳月不敢言语。到了晚上,柳月和老太太睡一个房子,老太太依旧以棺材为床,半夜里却在说话。柳月先以为是在给她说的,偏装睡不理。老太太却越说越多,几乎是在和谁争吵,一会儿软下来劝什么,一会儿又恶了声吓唬,且抓了枕头去掷打。柳月睁眼看了,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就害怕起来,过来敲夫人的卧室门。庄之蝶和牛月清起来,过去问娘,是娘做噩梦吗?老太太说:“你们这一喊,他们倒都走了,我正好说歹说着的。”牛月清说:“他们是谁?”老太太说:“我哪里知道?刚才我看着进来了几个,手里都拿着棍子,就知道又是来搕之蝶的腿了。这是哪儿来的,无冤无仇的搕我女婿什么腿?”牛月清说:“娘又说鬼了。”吓得柳月脸就煞白,牛月清又怨恨起来:“娘,不要说了,什么人呀鬼呀的,只吓着我们!”庄之蝶说:“你让她说。”就问老太太:“娘,娘,你吓唬住他们了?”老太太说:“这都是些恶鬼,哪里肯听我的?你明日去孕璜寺和尚那儿要副符来,现在城里到处是恶鬼,只有那和尚治得住的。要了符回来,一张贴在门框上,一张烧了灰水喝下,你那腿就好了。”庄之蝶说:“明日我就去孕璜寺,你好生睡吧。”让柳月也去睡。柳月不肯,就睡了厅沙发上。

    天明起来,牛月清去上班了,柳月眼泡肿胀,自然是一宿没能睡好,安排用过了牛奶、酥饼、茶饭,老太太翻出一块布来又在做一个新的遮面巾。柳月要帮她做,老太太看不上她的针线活,柳月就来书房和庄之蝶说话。老太太一见他们说话,就仄了头,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沿来看,说:“之蝶,你不是说要去孕璜寺吗?”庄之蝶说:“我知道的。”去厕所小解了回来坐在厅,看柳月立在厨房门上挂洗晾干了的门帘儿。昨日给的钱新买的高跟皮鞋柳月穿了,并不穿袜子,反倒另是一番韵味,偏又是穿了一条黑色短裤,短裤紧紧地绷在身上,举手努力把门帘往门框上的钉头上挂,腿腰挺直,越发显得体态优美。庄之蝶说:“柳月,你光脚穿这皮鞋真好看的。”柳月还在挂门帘,说:“我腿上没有毛的。”庄之蝶说:“鞋尖夹趾头不?”柳月说:“我脚瘦。”庄之蝶说:“你大姐脚太肥的,穿什么样鞋一星期就没了形状,这倒还罢了;这些熟人里脚不好的是夏捷,大拇指根凸一个包的,什么高跟中跟的鞋一满穿不成。你注意了没有,她坐在那儿,脚从不伸到前面来的。”柳月就把一条腿翘起来,低了眼去看,庄之蝶却一手将那脚握了,将脸贴近,皱了鼻子闻那皮革的味和脚的肉香。柳月双手还在门框上,赶忙来收腿,又被亲了一口,腿脚回到地上只觉得痒,痒得脸也红了。庄之蝶却装得并不经意的样子,又说这皮鞋式样真是不错的。柳月见他这样,脸也平静下来,说:“你个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脚呀鞋呀的?给谁说谁都不信的。”庄之蝶说:“种地要种好地边子,洗锅要洗净锅沿子,女人的美就美在一头一脚,你就是一身破衣裳,只要有双好鞋,精气神儿就都提起来了。唐宛儿就懂得这些,她才是讲究她的头上的收拾,活该也是她的头发最好,密盈盈的又长又厚,又一半呈淡黄色,你几时见她的发型是重样的?可你总是扎个马尾巴的!”柳月说:“你知道我为啥扎马尾巴?我是没个小皮包儿,夏天穿裙子短衫没口袋,出门了擦汗的帕儿不是别在裙带上,就用帕儿扎了那头发,要用时取着方便。”庄之蝶说:“那你也不说,我给你钱去买了包儿。我现在才明白,街上的女人都挎个包,原以为里边装有钱,其实是手帕、卫生纸和化妆品!”柳月就嘿嘿地笑。老太太听他们这边说话,就又说:“之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孕璜寺吗?”庄之蝶给柳月挤挤眼,说:“就去,就去。”心里想,牛月清为什么把我的脚伤告诉老太太,又让老太太回来,是怕我在家闲着只和柳月说话,说出个感情来哩!心里就又一阵发闷,头皮发麻,浑身也是这么痒那么痒的。给孟云房拨了电话,让他去一趟孕璜寺见智祥大和尚要副符。打电话时才发现电话线压在听筒下边,就说:“我说这么多天,我不得出去,也没有个电话打进来,原来听筒没放实!柳月,这是你干的?”柳月瞒不过,才说了牛月清的主意。庄之蝶就发了火:“静养,静养,那怎么不送我去了监狱里养伤?!”柳月说:“这我得听大姐的。”庄之蝶说:“听她?她盼不得我双腿都断了才好放心!”柳月说:“大姐倒是好心,你这么说倒屈了她。”庄之蝶说:“她只知道给你吃好穿好身体好,哪里又知道人活着还活一种精神哩!别瞧她什么事满不在乎的样儿,其实心小的,谁也防着。”柳月就问:“她也防我?”庄之蝶没有言语,扶墙走到书房独坐了生气。

    孟云房半晌午就来了,果然拿了符帖,直骂庄之蝶脚伤了这么多天日竟不对他吭一声,平日还称兄道弟地亲热,其实心里生分,在眼里把他不当个有用的人看的。庄之蝶忙解释:“骨头裂得并不十分厉害,只是拉伤了肌腱三天五天消不了肿,告诉你了,白害扰得人不安宁。不仅是没告诉你,所有亲戚朋友一概不知的。”孟云房说:“害扰我什么了,大不了买些口服蜂乳、桂圆晶的花几个钱!”柳月就笑了撇嘴:“你什么时候来是带了东西?哪一次来了又不是吃饱喝醉?庄老师让你去要符,总是给你说了脚伤吧,你今日探望病人又提了什么礼品?!”孟云房也笑了,说:“你这小人精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没给你庄老师拿礼品,给你倒拿了一个爆栗子!”指头在柳月的脑顶上梆地一弹,柳月一声锐叫,直骂孟云房没有好落脚,天会报复了你的!孟云房就说:“这话也真让你说着了!我那第一个老婆的儿子从乡下参军了五年,是个排长,原想再往上升,干个连长团长什么的,可上个月来信说部队也让他复员,而且是哪儿来的仍回哪儿去。我那儿子就对首长说啦,报告团长,他们是兵可以哪儿来的哪儿去,我是排长呀!团长说:排长也是一样。我那儿子就说:一样了我就不说了,可我是从我娘的肚子里来的,我无法回去,何况我娘也都死了!”柳月就破涕为笑,说:“真不愧是你的儿子!”就又说道,“你有几个老婆!听大姐说,你前妻是城里人,孩子才八九岁,他当的什么兵?!”庄之蝶说:“柳月你不知道,他早年还离过一次婚,在乡下老家的。”孟云房便说:“咱是有过三个老婆的人,一个比一个年轻!”柳月说:“怪道哩,我说你脸上皱纹这么多的?!”庄之蝶瞪了一下柳月,问孟云房:“孩子到底安排了没有?”孟云房说:“我认识我老家县上的常务县长,打了长途电话给他,他答应了在县上寻个工作。说出来你哪里能想到,我在电话上说需要不需要我和庄之蝶回来一趟再给地区专员说个情,庄之蝶和专员可是同学的。他说啦,你这是拿大×吓娃,要激将我吗?你和庄之蝶还认识?我说不光认识,他结婚还是我做的证婚人!他就高兴了,说庄之蝶是大名人,大名人委托的事我能不办?孩子安排是没有这个政策,可用不着暗中走后门,还担心有人告状生事。我要公开说,这孩子是庄之蝶的亲戚,就得安排,谁如果有亲戚能给社会的贡献有庄之蝶那么有影响,要安排个工作,我保证还是安排!”庄之蝶说:“你尽胡成精,最后出了事都是我的事!”孟云房说:“这是你的名气大呀!等那常务县长到西京来了,我领他到你这里来,还要劳驾你招待一下他哩!”柳月说:“哎呀呀,你来吃了,还要带一个来吃!”孟云房说:“不白吃的,你瞧瞧这个!”从怀里掏出一个药袋子,让庄之蝶立时三刻戴在小腹的肚脐眼上。庄之蝶说:“你又日怪,脚伤了,在这儿戴什么?”孟云房说:“你总是不信我。一天光写你的书,哪里懂得保健药品!现在以市长的提议,在城东区开辟了一个神魔保健街,全市有二十三家专出产保健品了。这是神功保元袋,还有神力健脑帽,神威康肾腰带,魔功药用乳罩,魔力壮阳裤头,听说正研制神魔袜、鞋、帽子,还有磁化杯、磁化裤带、磁化枕头床垫椅垫……”庄之蝶说:“你甭说了,这现象倒不是好现象,不知是谁给市长出的馊主意!魏晋时期社会萎靡,就兴过气功,炼丹,寻找长生不老药,现在竟兴这保健品了?!”孟云房说:“你管了这许多!有人生产就有人买,有人买就多生产,这也是发展了西京经济嘛!”庄之蝶摇了摇头,不言语了,却说:“这么多天,我不得出门,也不见你们来,我有一件事要给你说的。”就让柳月先出去。柳月撇了嘴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告诉我,我向大姐告状的!”孟云房就说:“你要听话,过几天我给你也带个魔功乳罩来!”柳月骂道:“你这臭嘴没正经,你先给夏姐儿戴了再说!”孟云房说:“这女子!我老婆真戴了的,乳头乍得像十八九岁姑娘娃一样的!”庄之蝶说:“柳月还是姑娘家,你别一张嘴没遮没拦的。”看着柳月出去了,悄声道:“你提说的清虚庵那楼上房子的事,我给市长谈了,市长把房子交给咱们了,还配了一套旧家具。这是钥匙,你不妨去看看。再叮咛你一次:谁也不要告诉的,牛月清不要给说,夏捷也不能说!”喜得孟云房说:“这太好了!你到底是名人,比不得我们人微言轻,咱们应好好写一篇文章在报上发表,宣扬宣扬市长重视文艺工作。”庄之蝶说:“这你就写吧,以后需要人家关照的事免不了的。有了房子,怎么个活动你考虑一下,平日哪些人可以参加,哪些人得坚决拒绝,但无论怎样,钥匙只能咱两人控制。等我脚好了,咱就开办一次。”孟云房说:“第一次让慧明讲禅吧。现在兴一种未来学,我差不多翻看了中外有关这方面的书,但慧明从禅的角度讲了许多新的观点,她认为未来世界应是禅的世界,是禅的气场,先进的人类应是禅的思维。我也思考这事。这下有了活动室,我可以去静心写了,在家夏捷是整日嘟嘟囔囔。禅静禅静,我可没个静的去处!”庄之蝶说:“真正有禅,心静就是最大的静了,禅讲究的是平常心,可你什么时候放下过尘世上的一切?你还好意思说禅哩!我看你是又不满足人家了?你那些毛病不改,娶十个老婆也要嘟囔的!”孟云房笑着说:“这我又怎么啦,我没你那知名度,能碰上几个女的?”庄之蝶说:“我哪像你?!”孟云房嘿嘿地笑,说:“你也是事业看得太重,活得不潇洒。我替你想过了,当作家当到你这份儿上已经比一般文人高出几个头了,可你就能保证你的作品能流传千古像曹霑、蒲松龄吗?如果不行,作家真不如一个小小处长活得幸福!佛教上讲法门,世上万千法门,当将军也好,当农夫也好,当小偷当妓女也好,各行各业,各色人等,都是体验这个世界和人生的法门。这样了,将军就不显得高贵,妓女也就不能说下贱,都一样平等的。”庄之蝶说:“这我哪里不清楚,我早说过作家是为了生计的一个职业罢了。但具体到我个人,我只会写文章,也只有把文章这活儿做好就是了。”孟云房说:“那你就不必让自己清苦,现在满社会人乱糟糟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名不利用,你也算白奋斗出个名儿。不给你说有权的人怎么以权谋私,这样的事你也见得多了,就给你说说我家隔壁那个老头吧。老头做生意发了,老牛要吃嫩苜蓿,就娶了个小媳妇。他的观点是,有钱了不玩女人,转眼间看着是好东西你却不中用了。刚才我来时,路过他家窗下,他是病了三天了,直在床上哼哼。我听见那小媳妇在问:你想吃些啥?老头说:啥也不想吃的。小媳妇又问:想喝些啥吗?老头说:啥也不想喝的。小媳妇就说了:那你看还弄那事呀不?老头说:你活活儿把我扶上去。你瞧瞧这老头,病恹恹的那个样儿,人家也知道怎么个享受哩!”庄之蝶说:“我不和你扯这些了,你最近见到周敏他们吗?他也不来见我!我总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压着我的。云房,今年以来我总觉得有什么阴影在罩着我,动不动心就惊惊的。”孟云房说:“你真有这么个预感?”庄之蝶说:“你说,不会出什么大事吧?”孟云房说:“你没给我说,周敏倒给我说过了,我就等着你给我说这事的。你既然还信得过我,我要说,这事不是小事,牵涉的面大,你又是名人,抬脚动步都会引得天摇地晃的,周敏是惶惶不可终日,这你要帮他哩!”庄之蝶说:“我怎么没帮他?你别听他说。他那女人还好?”孟云房诡笑了一下,低声道:“我知道你要问她了!”庄之蝶冷下脸说:“你这臭嘴别再给我胡说!”孟云房就说:“我怎敢胡说?我去过他们那儿,却没见唐宛儿出来,周敏说是她病了。那花狐狸欢得像风中旗浪里鱼的,什么病儿能治倒了她?!她怎么能不来看你,这没良心的。庄之蝶是轻易不动荤的猫儿,好容易能爱怜了她,她一个连城里户口都没有的小人物,竟不抓紧了你,来也不来了?!”庄之蝶从糖盒拣一颗软糖塞到孟云房的嘴里,孟云房不言语了。

    吃过午饭,庄之蝶在卧室里睡了,脑子里却想着孟云房晌午说的话来。原是多少在怨唐宛儿这么些日子人不来电话也不来,才知是她也病了!她得的什么病,怎么得的,是不是那日在古都饭店没有找着他,又给这边拨电话拨不通,小心眼儿胡思乱想,害得身上病儿出来?人在病时心思越发要多,也不知那热腾腾的人儿病在床上又怎么想他?不觉回忆了古都饭店里的枝枝节节,一时身心激动,腿根有了许多秽物出来。随后,脱了短裤,赤身睡了一觉,起来让柳月去把短裤洗了。

    柳月在水池里洗短裤,发现短裤上有发白起硬的斑点,知道这是什么,只感到眼迷心乱。想夫人中午并不在家,他却流出这等东西,是心里作想起谁了?是梦里又遇到谁了?那一日她唱《拉手手》,他是拉她在身上的,她要是稍一松劲就是妇人身子了。那时她是多生了一个心眼儿,拿不准主人是真心地爱她,还是一时冲动着玩她。庄之蝶是名人,经见的事多人多,若是真心在我身上,凭我这个年龄,保不准将来也要做了这里主妇;即使不成,他也不会亏待了我,日后在西京城里或许介绍去寻份正经工作,或是介绍嫁到哪家。但他是名人,宠他的人多,找女人容易,他就不会珍贵了我,那吃亏的就只有我了。现在看了这要洗的裤子,虽不敢拿准他是为了我,却也看透了这以往自己崇拜的名人,不畏惧了也不觉害怕,倒认作亲近了起来。

    洗毕短裤,在院中的绳上晾了,回房来于穿衣镜前仔细打量自己,也惊奇自己比先前出落得漂亮,她充满了一种得意,拉了拉胸前衫子,那没有戴乳罩的奶子就活活地动。想着几日前同夫人一块儿去街上澡堂里洗澡,夫人的双乳已经松弛下坠,如冬日的挂柿。现在一想起那样子,柳月莫名其妙地就感到一阵欣悦。正媚媚地冲自己一个笑,门口有人敲门。先是轻轻一点,柳月以为是风吹,过会儿又是一下,走近去先上了门链后把门轻轻开了,门外站着的却是赵京五。赵京五挤弄了右眼就要进来,门链却使门只能开三寸长的口缝,赵京五一只脚塞进来了只好又收回去。柳月说:“你甭急嘛,敲门敲得那么文明,进门却像土匪!”赵京五说:“老师在家吗?”柳月说:“休息还没起来,你先坐下吧。”赵京五就小了声,说:“柳月,才来几天,便白净了,穿得这么漂亮的一身!”柳月说:“来的第二天大姐付了这月工钱,我去买的。这里来的都是什么人,我穿得太旧,给老师丢人的。”赵京五说:“哟,也戴上菊花玉镯儿了!”柳月说:“你不要动!”赵京五说:“攀上高枝儿了就不理我这介绍人了?”柳月说:“当然我要谢你的。”赵京五说:“怎么个谢法?拿什么谢?”柳月就打了赵京五不安的手,嘻嘻不已。

    庄之蝶听见两人嘻嘻作笑,就问是谁来了,赵京五忙说是我,对着镜子就拢了拢头发。庄之蝶说:“京五,你进来说话。”赵京五进了卧室,庄之蝶还在床上躺着,并没起来。赵京五说:“老师脚伤了,现在怎么样了?饭前在街上见了孟老师,才听说的。我知道脚伤了不能动,心又闲着,是最难受的,就来陪你说说话儿,还给你带了几件东西解闷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折叠的画。先把那扇子打开了给庄之蝶,庄之蝶看时,扇子很精致,眉儿细匀,纸面略黄,洒有金箔花点。扇把儿是嵌接的一个小葫芦状。扇正面是一幅山水,仿的是八大山人,这倒一般,背面却密密麻麻手书有蝇头小楷,颇为好看,略略一读,内容不是常见的唐诗宋词,而是中国共产党的社会主义总路线总方针的决议,后边署名竟是“康生”,又盖了康生的两个小印章。庄之蝶立即坐起来说:“这是康生手书的纸扇?!”赵京五说:“你喜欢古瓶,我给我一个朋友去信,他回信是满口答应要送你的,并说这月底就来西京。没想上礼拜他犯了事了,花了六万元买得的两尊小佛像被没收了。真不知那是什么佛像,这般值钱的!货是从汉中往西京运,雇的是出租车,但车到了宝鸡,后边追上两辆警车,就把他拦住了,连人带佛像全弄走。前日他家人找我,说公安局传出了话,小佛像是没收了,要判刑是坐七年大牢,要罚款是十万,何去何从,三天回话。他家人当然是愿罚款。你猜猜人家多有钱的,一来一往就栽了十六万!他家人不在乎钱,还怕罚了十万不放人,托我找门子说说情,就送了我这把扇子,说这虽不是古物,却也算现代宫中的东西,康生又是共产党的大奸,人又死了,算得一件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中央八中全会前康生送给刘少奇的,以前他反对刘少奇,后见刘少奇地位要提高,就又巴结,便手书这把扇子送着讨好。”庄之蝶说:“这实在是件好东西,康生这字不错嘛!”赵京五说:“那当然了,他在书法上也算一家的!你也是爱书法,我就送了你收藏好了。”庄之蝶说:“京五,礼尚往来,你看上我这里什么就拿一件吧!”赵京五说:“什么也不要,你送我几张手稿就好了。”庄之蝶说:“我又不是诺贝尔获奖作家,这手稿我给你一捆也成。”赵京五说:“只要你给我手稿,你瞧瞧,还要送你一件东西保管也喜欢。”打开塑料袋,一张四尺开的水墨画,正是石鲁的《西岳登高图》,构图野怪,笔墨癫狂,气势霸悍。庄之蝶一看便知这是石鲁晚年疯后的作品,连声称好,又凑近读了旁边一行小字:“欲穷千目,更上一楼”。就说:“这石疯子的字金石味极浓,但这么写古诗怕就不对了,王之涣写《登鹳雀楼》的诗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少一‘里’,缺一‘层’字,文理不通。”赵京五说:“他是画家不是作家,可能是先把‘里’字遗了,旁补一字不好看,干脆后边也就不写个‘层’字,这样写反更能体现他那时的疯劲。这画好便宜哇,我在临潼一个妇女手里三百元收买的,拿到广州去,少说也四五万吧!”庄之蝶说:“能值这么多?”赵京五说:“这里边的行情我了解,现在南方石鲁的画卖价最高,海外到了十二万人民币。汪希眠靠什么发的?他就是偷着搞石鲁的仿制品骗来西京旅游的那些洋人的。我有个熟人,也是这个行当的角色,以前就和汪希眠联系,他专跑市场推销假画,近日和汪希眠闹起不和,来寻我说要合伙办个画廊什么的。画廊里挂些有名的和没名的人的画,光靠在那里卖,卖不了多少钱;关键在后边弄的赝品,赝品由他请人在别处画,咱拿来你题上序或跋,这生意必定好的。”庄之蝶说:“这明明是赝品,查出来了,上有我的序跋,多丢人的。”赵京五说:“这你就错了,查出来,咱也会说咱们也是上了当的,还以为是真的哩!如果知道是赝品要骗人,怎么能这么爱的,题了序、跋收藏吗?只是手头紧才卖的。嗨,现在杀人放火的案子十个才能破两个三个,咱这是什么事儿,哪里就容易让查出来了?若是真有慧眼的,明知是赝品,他才买的。为什么?赝品虽不如真品,但也有赝品的价值,何况你是名人,字也写得好,更有收藏价值。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流,你倒不要,偏在这里爬格子!”庄之蝶说:“你说得容易,我倒心中没底,这不是说了就了的事。在哪儿办画廊?画廊里就是应景也要挂些名家字画,我这里又能有几幅?”赵京五说:“我查看了,咱那书店旁边有个两间空门面,把它买过来,就布置了做画廊,正好和书店一体相得益彰。名家字画你这里不多,我那里还有,近日还可再有一些来的。你知道吗,西京城里现在有个大作品没露世哩!”庄之蝶问:“什么大作品?”赵京五说:“我那朋友的家人说,他得这把扇子的那户人,上三个月来西京求龚靖元给他爷爷写一碑文,碑文写好后,为了报答龚靖元,带去了一卷毛泽东手书的白居易《长恨歌》,原诗没写完,仅一百四十八个字,每个字碗口大的。送到龚家,龚靖元不在,他儿子龚小乙就收了,偷得他爹四个条幅作为回报。这龚小乙不成器,抽一口大烟。他想私吞了好卖个大价买烟土的。这幅手卷现在可能没出手,我有办法能讨出来,还不撑了门面吗?”庄之蝶说:“京五你个大倒腾鬼!你说的这事,好是好,我可劳动不起,你和洪江商量去吧!”赵京五说:“谁让你劳动,只要你个话就是了。洪江能干是能干,却是个冒失鬼,我知道怎么镇住他,这你就放心好了。”

    末了,庄之蝶让柳月送赵京五。一送送到院门外,柳月问:“京五,你和庄老师谈什么呀,眉飞色舞的?”赵京五说:“要办一个画廊呀。柳月,你要对我好。将来你到画廊来当礼仪小姐,也用不着当保姆做饭呀洗呀的。”柳月说:“我哪里待你不好了?!画廊还八字没一撇的,就那么拿捏人。你要是庄老师,不知该怎么把我当奴才使唤了。”赵京五就打了她一拳。柳月也还去一拳。一来一往了四五下,柳月终是在赵京五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走后,那个人家骂我没有?”赵京五说:“连我都骂上了,到处给人说你管孩子为了省事,给孩子偷吃安眠药。你真这么干过?”柳月说:“他那孩子前世是哭死鬼托生的,醒着就哭嘛!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说我在这里,万一他们来这儿胡闹,损我的人哩!”赵京五说:“我不说的。可人是活物,又不是一件死东西,你整日出出进进买菜呀上街呀,保得住那院里的人不看见你?看见了不告诉他们?他们要寻了我,我又不能是警察管住人家!”柳月脸就阴下来,又说:“你平日不是吹嘘你认识黑道红道的人多,你怎不让黑道的人去唬唬他们?!这事托你办了。你要嘴上哄了我,只要你从此不到庄老师家来!”赵京五说:“你这倒仗势欺人了!”

    送走了赵京五,柳月在巷口站了一会儿,牛月清就回来了,瞧见她手指噙在口里在那里发呆。问站在这儿干什么,柳月忙说老师让送送赵京五,正要回去的。牛月清就批评她女孩子家没事不要立在巷口卖眼儿。两人正说着,周敏和唐宛儿各骑了一辆自行车顺巷而来,当下叫道:“你这两个,金男玉女的,满世界疯着自在,这又是往哪家歌舞厅去?”唐宛儿已下了车子,说:“正要去师母家的!中午孟老师告说庄老师伤了脚,慌得我当时要来,周敏却说等他下班后一起来。老师伤还重吗?”牛月清说:“唐宛儿的嘴真乖,碰着我了就说要到我家来,碰不着就去歌舞厅。要不,晚上来我家还打扮得这么鲜亮的?”唐宛儿说:“师母冤死人了,老师伤了脚,别人不急,我们也不急?不要说到你们家,就是去任何人家,我都要收拾的。收拾得整齐了,也是尊重对方嘛!”说着就搂了柳月,亲热不够。柳月便注意了她的头发,果然又是烫了个万能型的式样,长发披肩。牛月清听唐宛儿这么说了,早是一脸绽笑,说:“那我就真屈了你们!快进屋吧,晚饭我和柳月给咱搓麻食吃。”周敏说:“饭是吃过了,刚才我和宛儿陪杂志社钟主编在街上吃的酸汤羊肉水饺。你们先回吧,我们马上来,钟主编吃完饭回家取个东西,我们说好在这儿等候他,他寻不着你家路的。”

    牛月清和柳月回到家,柳月去厨房搓麻食,牛月清就对庄之蝶说周敏他们要来了,还有一个钟主编,这钟主编可一直没来过咱家的。如果是为了稿子的事,他以前总是在电话中联系,如果是来探望你的伤情,他与你并不关系亲热,让周敏带个慰问话也就罢了,怎么天黑了,老头亲自要来家?庄之蝶说:“这一定是周敏鼓动来的,还不是为了那篇文章的事!周敏人有心劲,他怕他给我说话我不听,特意搬钟主编来让我重视的。”牛月清说:“他聪明是聪明,这做法多少还是小县城人的做法嘛!”就取了水果去厨房洗。

    不久,周敏三人到了门前,庄之蝶拐着腿到门口迎接,唐宛儿忙扶他坐在沙发上,又拿小凳儿支在伤腿下让伸平,揭了纱布看还肿得明溜溜的脚脖儿,说声:“还疼?”眼泪就掉下来。庄之蝶见她失了态,在挡她手时,五指于她的胳膊肘处暗暗用劲捏了一下,把一条毛巾就扔给她擦了眼泪,抬头对钟主编说:“你这么大的年岁,还来看我,让我难为情了。这周敏,你要来就来,怎么就也劳驾了钟主编?!”钟主编说:“就是你不叫我来,我迟早知道了也要来的。第一期你同意上了周敏的文章,往后还要有你的大作的。当编辑的就是一靠作家二靠读者,你支持了,我这个主编才能坐得稳哩!”庄之蝶见他先提到周敏的文章,也就不寒暄别的,直奔了主题说道:“我这开了十天会,脚又伤了,也就去不了杂志社看看。现在事情怎么个情况了,周敏也不来及时告诉我。”周敏说:“我来过,你开会不在家,只好把那声明由厅里送宣传部去审定了。”钟主编说:“事情也就是这样,景雪荫一定要在声明中加‘严重失实,恶意诽谤’的话,我就是不同意加!我给厅长说,我是当了二十年的右派,平反后干了三年杂志负责人,后又被武坤把我弄下来他去干。现在正儿八经算是个主编,我就那么稀罕?大不了,我还是下台,还是当右派嘛!不坚持原则,轻率处理人、发声明,社会上读者会怎样看待这个新改版的杂志?杂志还有什么?怎样体现保护作家的权益?!”钟主编向来谨慎胆小,没想激动起来,口气强硬,这让庄之蝶和牛月清都感动了。周敏在一旁说:“这件事钟主编日夜操心,没有他顶住,外界不知怎么笑话了我也笑话了庄老师。我本来裤子就是湿的,不怕立着尿,只是害得庄老师损名声。”庄之蝶没有接他的话,喊柳月给钟主编续茶水。柳月和唐宛儿在书房里交流着梳头的经验,嘻嘻哈哈笑,出来续了茶,又叫过牛月清去一块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