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个年轻的编辑小方开始打点执风,结果庄之蝶坐东,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却要和苟大海换位子,说庄之蝶有钱,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艺不高,看不住下家的。庄之蝶说:“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属木命,北方位属水。”李洪文说:“你也懂这个?”庄之蝶说:“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脸红起来,说:“我说过的,今日就要赢你,你带了多少钱?”庄之蝶脱下鞋来,鞋壳里平铺了二十元钱。苟大海说:“庄老师真逗,钱怎么装在那儿?”庄之蝶说:“以前我还在文化厅的时候,钱欺负过我,现在我就把它踩在脚下!”李洪文说:“那么两张,顶得住我一个自扣吗?”庄之蝶说:“这别担心,你赢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于白手夺刀。”开场第一圈,庄之蝶果然自扣了一庄,平和了一庄,气得李洪文直骂牌是舔沟子,不抽烟的人偏要抽庄之蝶一支烟,说要沾沾红人的光,一支烟未抽完,倒呛得鼻涕眼泪地直咳嗽。
说到烟,小方就问起庄之蝶在文化厅工作时是不是老抽钟唯贤的烟,这样从抽钟唯贤的烟自然说到钟唯贤,庄之蝶问:“老钟现在日子怎么样?他老婆还来单位不?”苟大海说:“老钟够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个恶婆子,前一个月初三那恶婆子又来了,当着众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脸抓出血来。”庄之蝶说:“他有什么办法!我还在文化厅时,他们就分居着,老婆一来,他就慌了。大家都劝他离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离。没想他也真能凑合,现在了还是这样!”李洪文打出一张牌,庄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后悔说打错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张牌,说:“我倒有个机密。你们谁也不能传出去!”小方说:“李老师一天到黑总有机密!”庄之蝶说:“李洪文有特务的才能,当年严副厅长和韦寡妇谈恋爱,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他能藏在厕所四个小时,观察厕所对门的韦寡妇房里,严副厅长是几时几分进去的,几时几分拉灭灯的。”李洪文说:“后来怎么样,他们不是结婚了吗?”庄之蝶说:“正是人家要结婚,你那监视有什么价值?”李洪文说:“这他们倒感谢我的,我公开了机密,才促成了他们一场好事。”庄之蝶说:“好、好!老钟有什么机密?”李洪文说:“老钟靠什么能活下来?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轻时他喜欢他的一个女同学,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后来又听说那位女同学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间找不下个对象,经人介绍和现在这个郊区的老婆结了婚。前几年,偶尔得知他的那个女同学还活着,在安徽的一个县中教书,况且已经离了婚,独身过活,就整日唠叨这女同学如何地好。他给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么总不见回信。或许这女同学早不在了人世,或许压根儿就不在安徽的那个中学,一切都是误传。可老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发室信栏里看有没有他的信。”小方说:“他刚才出去,一定又去收发室了吧。”李洪文说:“我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职称又开始评定,还不是为他那个编审的名分给评审会的人说情去了!真窝囊,前年该评职称了,武坤当了主编,把老头丢在一边;这次又要评了,却说老钟才当了主编,资历还欠些。和!”李洪文说着就推倒了牌。这一和是庄上和,又接连和了三次,李洪文话就越发多,不断地总结和牌的经验,又训斥苟大海不会下牌,怎么就让庄之蝶又碰吃了个八万,再是反复提醒刀下见菜,谁也不许欠账。小方说:“李老师是输了嘴噘脸吊的,赢了就成了话老婆!”李洪文说:“我现在成你们共同的敌人了,都嫉妒开了。赢牌也不见得是好事的,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嗨,对不起了,又一个杠。”从后边揭了一张,再打出一张,“饭稠了又有豆儿,可惜不是杠上开花。之蝶呀,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老钟没评上编审,是吃了武坤的亏,可景雪荫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热,这你得说说她了。”庄之蝶自和了一诈一平外再没有和牌,已经借了苟大海三张票子,眼里盯着牌,脑子里却尽是钟唯贤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想象不来几十年里老钟是怎样活过来的。听李洪文让他劝说景雪荫,就苦笑了:“这是人家的自由,我凭什么说人家?老钟这么大年纪还天天盼女同学的信。”李洪文说:“还有机密的!你去过他房子吗?他房子里放了许多补阳药,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几年,从不在一块儿同床共枕,也未见他和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想他现在突然吃这补阳药,一定是女同学给了他希望,盼望联系上能在晚年结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说着,突然大叫:“扣了!”梆的一声,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断,一半从窗口飞出去。众人看时,他要扣的牌是夹张两饼,手是独捏了成了一饼的半块牌。苟大海首先说:“哪里扣了?夹张的要两饼,你扣的是一饼!”李洪文说:“你没看见牌断了吗?”小方也说:“那我们不管,你手里是一饼,夹的是要两饼,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飞去的那个饼,自然难以寻着,要大家付钱,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气了。庄之蝶说:“不算这个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归一了,你要他们脱裤子当袄还债吗?”李洪文说:“你们这些人赖账,那我就不请了,权当把钱发给你们自个儿去吃饭吧!”庄之蝶说:“不让你请,我请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钱,让小方叫老钟也一块去吃饭。小方去了,但老钟人不在宿舍。四个人于是到大麦市街吃了灌汤包子,又到茶馆喝了几壶茶,天黑下来方才散了回家。
庄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输得这么惨,李洪文说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自己牌场上这么臭,莫非情场上有了好事?立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后悔没有去找唐宛儿。心动着想现在去吧,又觉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双仁府来。
双仁府巷口,黑黝黝蹲着一个人,见庄之蝶过来,突然站起来吆喝:“破烂——承包破烂——喽!”庄之蝶看清是那个说谣儿的老头,就笑着说:“天这般黑了,你老还收什么破烂?”一个嗝儿胃里串上一股酒气。老头并不理睬,拉了铁轱辘架子车一边顺着大街走,一边竟又说一段谣儿:
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伤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检委员会,书记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
庄之蝶推开门,屋里灯明着,夫人和洪江坐在沙发上一边点钱一边用计算器算账。庄之蝶瞧见沙发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钱票,说:“嗨,这一月大赚了嘛!”牛月清说:“赚什么了?进了一批金庸的武侠书,先还卖得可以,没想到那一条街上,哗哗啦啦一下子又开了五家书店,又全卖的金庸的书,南山猴——一个磕头都磕头,货就压下了。这些钱算来算去,勉强付那两个姑娘的工资和税务所的税金,前几天洪江买了三个书柜,现在还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只是浪跑,也不去过问一下。洪江说湖南出版社新出了一本书,叫什么来着?”洪江说:“是《查泰莱妇人》。”牛月清说:“这《查泰莱妇人》正红火哩,可进不来货。你不是认识出版社的总编吗?他们总是来信约你的稿,你就明日拍个电报,让他们也给咱发一批书来嘛!”庄之蝶说:“这还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义去个电报。”洪江说:“我就要你这句话,要不,你又该说我借你的名儿在外胡来了。”庄之蝶说:“只能是这份电报以我的名,也不要说书店就是我开办的。”洪江说:“你就是太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做了这书店字号,什么好书都能进得来的。”庄之蝶说:“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办书店,会有什么想法?!”洪江说:“现在什么时候了,文人做生意正当得很哩,名也是财富。你不用就浪费了,光靠写文章发什么财,一部中篇小说抵不住龚靖元一个字的。”牛月清说:“洪江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说说。”洪江说:“开了这一年书店,我也摸了行情,写书的不如卖书的,卖书的又不如编书的。现在许多书店都在自己编书,或者掏钱买出版社一个书号,或者干脆偷着印,全编的是色情凶杀一类的小册子,连校对都不搞,一印几十几百万册,发海了!朱雀门街的小顺子,什么鸡巴玩意儿,大字不识的,却雇人用剪刀和胶水集中社会上各类小册子中的色情段落,编了那么一本,赚了十五万,现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车,见天去唐城饭店吃一顿生猛海鲜。”庄之蝶说:“这些我知道,咱不能这样干。”洪江说:“我知道你要这么说。现在有一件事,我和师母商量了,一个书商拿来印好的一本武侠书,署名是刘德写的,卖不动,想便宜一半卖给咱。我想了,咱接过来,换一个封面,署上金庸大名,一定会赚许多钱的。”庄之蝶说:“这怎么就能赚许多钱?”洪江说:“金庸的书卖得快,这书当然写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写,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来,我写的是全庸啊!这事你由我办好了,只是得筹十万元,这你和师母要想办法。”牛月清说:“只要你老师同意,钱我筹。今日汪希眠送了帖子来,说是明日要给他娘过七十大寿,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向他借八万,咱再取了存折,十万元也凑够了。”庄之蝶说:“老太太七十大寿了?我还以为那是六十出头的人!这是要去的,可这是去向人家贺寿,怎么开口借钱?”说了一回,一时意见不拢,牛月清就打发洪江先回书店去了,低头问:“你今晚还过文联那边去吗?”庄之蝶说:“天这么晚了,过去又得让人开大门。”牛月清说:“要是早,你就又过去了?咱这是什么夫妻?!”庄之蝶没有言语,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随后来睡,两人谁也不接触谁,就听到了城墙头的埙声如诉如泣。庄之蝶说:“这是谁在吹埙?”牛月清也说了一句:“这是谁在吹埙?”说毕了,又归于寂静。庄之蝶说这句话时是心里这么想着,原不想说出声来却说出了声。没料牛月清也说了一句,他现在就希望牛月清赶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却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动起来,并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过去。庄之蝶担心会这样,果然真就这样来了,他厌恶地背了身去,装做全然地不理会。这么静躺了一会儿,又觉得对不起女人,转过身来,要行使自己的责任。女人却说:“你身子不好,给我摸摸,讲些故事来听。”庄之蝶自然是讲已经多少次重复过的故事。女人不行,要求讲真故事,庄之蝶说:“哪里有真实的?”女人说:“就讲你发生过的。”庄之蝶说:“我有什么?家里的猪都饿得吭吭,哪有粜的糠?!”女人说:“我倒怀疑你怎么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边全给了别人!”庄之蝶说:“你管得那么严,我敢接触谁?”女人说:“没人?那景雪荫不是相好了这么多年吗?”庄之蝶说:“这我起咒,人家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女人说:“你好可怜,我以后给你介绍一个,你说,你看上谁了?”庄之蝶说:“谁也看不上。”女人说:“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只是没个贼胆罢了。刚才说汪希眠给他娘过寿,你一口应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兴,我知道你看上汪希眠的老婆了!”庄之蝶说:“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语了。庄之蝶以为她已睡着,没想牛月清却说:“汪希眠老婆爱打扮,那么些年纪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庄之蝶说:“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说:“收拾着给谁看呀?我听龚靖元老婆说,她年轻时花着哩!当年是商场售货员,和一个男人下班后还在柜台内干,口里大呼小叫地喊,别人听见了往商场里一看,她两条腿举得高高的。别人就打门,他们竟什么也听不见,一直等来人砸门进来了,还要把事情干完了才分开!”女人说着,突然手在庄之蝶的下边摸去,一柄尘根竟挺了起来,便拉男人上去。……不觉叫了一声,身子缩成一团。庄之蝶说:“原来你也没能耐的?”女人说:“我没说你,你倒弹嫌了我。你总说你不行,一说起汪希眠老婆,你就兴成那样了?!我哪里比得上你好劲头,你是老爷的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两处的家,什么事我不操心?”庄之蝶说:“快别胡说!你才多大年纪,周敏那媳妇虽比你小六七岁,可她受的什么苦,脸上却没一条皱纹的。”牛月清就恼了,说:“一个汪希眠老婆你还不够,还要提说唐宛儿,她受什么苦的?听夏捷来说,她是同周敏私奔出来的?”庄之蝶说:“嗯。”女人说:“能私奔出来,在家肯定是什么活儿也不干的姑奶奶身子!说女人贱也就贱在这里,男人对她越是含在口里捧在手里,她越是温饱了思淫,要生外心的。”庄之蝶说:“夏捷几时来的?”女人说:“半后晌来的,来了给我带了一只菊花玉石镯儿,说是唐宛儿让她捎给我的,说那日请我没能去,心里过不去。”庄之蝶说:“你瞧瞧,人家对你这么好的,你倒背后还说人家不是。玉镯儿呢?让我瞧瞧什么成色。”女人说:“我这么胖的胳膊,根本戴不进去,装在箱子里了。我哪儿是说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见着一个女的了,就回来拿人家的长处比我的短。别说人比人比死人,如果这个家我百事不操,我也不会这么些皱纹!”庄之蝶赶紧不再提唐宛儿,说:“你也是辛苦,赶几时请一个保姆来,前几日赵京五说他帮咱物色一个的,到时候你就也不干,动口不动手地当清闲主儿。”牛月清气消下来,说:“那你看吧。我也会保养得细皮嫩肉哩。”两人说了一阵话,女人偎在丈夫的怀里猫一般睡了,庄之蝶却没有睡意,待女人发了鼾声,悄悄坐起来,从枕下取了一本杂志来看,看了几页又看不下去,吸着烟指望城墙头上的埙声吹动。但这一晚没有埙声,连收破烂的老头的吆喝也没听着。
翌日,牛月清去老关庙商场的糕点坊定购寿糕,又特意让师傅用奶油浇制了恭贺汪老太太七十大寿的字样,又买了一丈好几的苏州细绸、一瓶双沟老窖、一包腊汁羊肉、二斤红糖、半斤龙井回来。庄之蝶却不想去。牛月清说:“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问起我怎么说?”庄之蝶说:“今日那里一定人多,乱七八糟的,我也懒得去见他们说话。汪希眠问起,就说市长约我去开个会,实在走不开身。”牛月清说:“人家要你去,是让你给汪家壮脸的,汪希眠见你不去生气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钱,若慷慨就罢了,若有个难色,我怎么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还是嫌我去了丢显你?那我就不去了。”庄之蝶说:“你这女人就是事多!我写幅字你带上,老太太一定会高兴的。”说毕展纸写了“夕阳无限好,人间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
牛月清一走,庄之蝶就思谋着去周敏家,琢磨该拿些什么送唐宛儿。在卧房的柜里翻了好大一会儿,只是些点心、糖果一类,就到老太太房里,于壁橱里要找出一块花色丝绸来。老太太却要给他说话,唠叨你爹天麻麻亮就来说泼烦了,问大清早的生哪里的气,你爹说了:“我管不住他们,你们也不来管他们!”庄之蝶问:“他们是谁?”老太太说:“我也问他们是谁。我们的女婿这么大的人物,和市长都平起平坐吃饭的,谁敢来欺负了你?你爹说,还不是隔壁新的小两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稳,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会说谎的,你今日既然不去做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儿看看,真有那烦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钉在那里!”老太太说罢就去院里用刀在一株桃树上削桃节儿。庄之蝶又气又笑,忙扶她回来,削了三四节桃木棍,答应去看看的。
原本安顿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开,不想牛月清的干表姐从郊区来了,给老太太带了一包小米。老太太好生喜欢,笑着笑着就哭起来,说这闺女不记着她,问她爹在干什么,一年半载也不来看看,现在乡里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并不向他借钱用嘛。干表姐忙解释他家承包了村里的砖瓦窑,老爹虽干不了体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实在抽不开身。老太太就说:“现在抽不开身了,当年怎么三天五天来一趟,吃了喝了,走时还要带一口袋粗粮回去,那就有空了?!”说得干表姐脸一阵红一阵白。庄之蝶就打圆场说娘老了,脑子不清楚了,整天价胡说。干表姐说:“我哪儿就怪老人的?她说的也是实情,当年我们家孩子多,日子恓惶,全凭老姑家周济的。”就对老太太说:“老姑,你骂我爹骂得好,我爹也觉得好久没来看你了。再过十天,乡里过庙会,有大戏哩,这回我爹特意让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说:“城里有易俗社、三义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戏从不买票的,我倒去乡里看戏?”干表姐说:“戏园子里看戏和土场上看戏不一样的,再说乡里富了,我爹说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太说:“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请我,怎不也请了你老姑父?”干表姐脸色煞白起来,直拿眼睛看庄之蝶。庄之蝶说:“她就这样,一会儿说人话,一会儿说鬼话。”干表姐说:“请的,请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说:“之蝶,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坟上看看去,惩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庄之蝶无奈,只好说让干表姐吃些东西再去。干表姐说她不饥的,却还是把庄之蝶拿出的糕点、水果各样吃了些,就问,家里这冰箱值多少钱,录放机多少钱,还有那组合柜、床头柜、柜上的那盏台灯,眼馋得了得。两人要出门时,老太太却突然要干表姐留下说句话儿,让庄之蝶先出去。庄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干表姐一脸通红地出来了,庄之蝶问:“我娘又说什么了?”干表姐说:“她是问月清妹妹捎去的药吃了没有,有了身子没有,叮咛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让孩子来你们这里享福,又担心这孩子不聪明,辱没了你们。”庄之蝶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胡乱地支吾了一通,把话支开,就又说老太太阴阳难分的趣事。干表姐说:“老太太年岁大了,少不得说话没三没四的。可人一老,阴间阳间就通了,说话也不敢全认为是胡言乱语,我们村也常有这等事。”庄之蝶苦笑了,说:“没想表姐和我娘一样的!”
两人骑了“木兰”出了北城门,一直往汉城遗址西边的一个土沟畔去。天极热,摩托车停在路口,满身臭汗地踏过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沟畔的地塄边,远远就看见了竖起的一面石碑。干表姐哇的一声先哭起来了。庄之蝶说:“姐,你怎么哭了?”干表姐说:“不哭,老姑父生气不说,周围的鬼魂倒要笑话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声,方停下来。令庄之蝶吃惊的是,就在爹的旧坟左边,果然有了一个新坟丘,上边的茅草还未生起,花圈的白纸被雨水零散地溻在泥土里,一时心想:“这一定是爹所说的新来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紧跳。干表姐已跪在那里焚纸钱,叽叽咕咕念说不已。庄之蝶走上了沟畔,去打问一个挖土的乡民,问那新坟里是什么人。乡民说是一个月前,薛家寨有姓薛的小两口带了孩子进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辆卡车一起轧死,一家人就合了一个墓在那里埋了。庄之蝶吓得脸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说的话不假,忙到那新坟周围钉了桃木楔,扯着干表姐扭头就走。
从坟上回来,老太太便被干表姐接了去郊区。庄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该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饭回来,就胡乱吃了些东西。回想起在坟上的情景,再不敢认定老太太是胡言乱语,便尽力搜索平日她曾说过的荒诞言语,记录在了一个小本上反复琢磨。其时,天突然转阴,风刮得窗子噼噼啪啪价响,似有落大雨的样子,庄之蝶赶忙关了窗子,又到院子里收取了晾着的衣服、被褥。等了一个时辰,雨却没有落下一滴来,而天上汹涌了乌云,瞬息变化着千奇百怪的图像。庄之蝶临窗独坐,看了许久,忽见乌云越聚越多,末了全然是一个似人非人而披发奔跑的形象,尤其那两只赤脚硕大无比,几乎能分辨出那翘起的五个脚趾,以及脚趾上的簸箕纹和斗纹。他觉得有趣,要把这形象记下来,一时寻不到合适字眼儿,便照了图像来画,却冷丁感到了恐惧。回头看了看老太太的房间,越发惊骇不安,锁了门就往文联大院这边来。
牛月清下午没有回来,晚上也没有回来。夜里十点左右,一个人来捎信,说夫人让告诉庄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让走,陪着在那边玩麻将的,她就也请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家做,她们是应允了。”庄之蝶说:“这么说,是让我明日一早就上街买菜喽?”来人说:“阿姨就是这个意思。”遂交给了他一个买菜的单子。庄之蝶看时,单子上写着:猪肉二斤,排骨一斤,鲤鱼一条,王个,鱿鱼半斤,海参半斤,莲菜三斤,韭黄二斤,豆荚一斤,豇豆一斤,西红柿二斤,茄子二斤,鲜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桶,豆腐三斤,朝鲜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腊牛肉一斤,变蛋五个,烧鸡一只,烤鸭一只,熟猪肝、毛肚、熏肠成品各半斤。另,从双仁府娘那边带过去五粮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红枣一袋,粉丝一把。再买豌豆罐头一瓶,竹笋罐头一瓶,樱桃罐头一瓶,香肠一斤,黄瓜二斤,发菜一两,莲子三两。庄之蝶说:“这么麻烦的,真不如上饭店去包一桌两桌了!”来人说:“阿姨就估摸你会说这话的,她让我叮咛你,这是汪希眠夫人要来的,饭店就是吃山喝海,没有家里做着吃有气氛,且能说些话的。”庄之蝶在心里说:“她真的以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了?!”打发来人走后,想想既然在家这么招待,真不如趁机也请了孟云房两口、周敏两口来快活快活,一来让牛月清看看自己并无意于汪希眠的老婆,二来也让唐宛儿来家看看。主意拿定,连夜就给赵京五拨了电话,让他明日一早来帮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场买了这一揽子菜蔬。
清晨起得很早,庄之蝶骑车就去了芦荡巷副字八号周敏家。唐宛儿已经起来化了妆,在镜前收拾头发。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满口白沫地刷牙,见庄之蝶进了院子,喜欢得如念了佛。妇人听见了,双手在头上忙着迎出来,脸倒红了一下,问过一声却走到一边还继续盘发髻。周敏说:“头还没收拾停当?怎么不给庄老师倒茶的?”妇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烫,双手倒换着捧过来,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给庄之蝶绽个笑。庄之蝶说:“厉害吗?”妇人说:“不疼的。”手指却吮在口里。
妇人一夜睡得满足,起来又精心打扮了,更显得脸庞白净滋润,穿一件粉红色圆领无袖紧身小衫,下边一个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长如锥。庄之蝶说:“今日要出门吗?”妇人说:“不到哪儿去呀!”庄之蝶说:“那打扮得这么精神?”妇人说:“我有什么衣服呀,只是化了妆。我每天在家也是这样,化化妆,自己也精神,就是来了人,见人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嘛!庄老师该笑话我们的俗气了!”庄之蝶说:“哪里能笑话,这才像女人哩。这衣服够帅的嘛!”庄之蝶说着,心里咯噔一下,妇人脚上穿着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妇人也看了出来,就大声说:“庄老师,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旧衣服了,只有这鞋是新的,你瞧,我这双鞋好吗?”庄之蝶心放下来,知道妇人这么说,一是给周敏听的,二是给他暗示:她并没有说出送鞋的事来。庄之蝶也就说:“不错的。其实衣服鞋袜不存在好与不好,就看谁穿的。”周敏从院子里摘了一串葡萄,回来说:“她就是衣服架子!鞋这么多的,偏就又买了这双,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脚了!”庄之蝶心中大悦。妇人为什么没有告诉周敏鞋的来源,且当了周敏的面谎说得自自然然?那么,她是对自己有那一层意思了吗?就说:“周敏,今日我这么早来找你,是请你们中午到我那儿吃顿饭的,你们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是非去不可的了!请的还有画家汪希眠的母亲和夫人,再就是孟云房夫妇。我在这里不能多待,还要去通知老孟,通知了上街急着采买的。”妇人说:“请我们呀,这受得了呀?”庄之蝶说:“我上次不也来吃请过吗?”妇人说:“这实在过意不去了,我们巴不得去认认门的,也该是见见师母了。可请那么多人,我们是什么嘴脸,给你丢人了!”庄之蝶说:“已经是朋友了,就别说两样话。宛儿,是你托夏捷把一只玉镯儿给了我的那口子了?”妇人说:“怎么,师母不肯赏我的脸儿吗?”庄之蝶说:“她哪里是不肯收,只是觉得连面儿都没见的,倒白收的什么礼?!”唐宛儿说:“哟,什么值钱的东西!周敏念及孟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你,给夏姐儿送了一个镯儿。我寻思给夏姐儿一个了,也一定要送师母一个的,就托她送了去的。”庄之蝶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儿,说:“你师母让我回送一件东西的,倒不知你们喜欢不喜欢的?”妇人便先拿了过去,一边绽,一边说:“师母有这般心意,送个土疙瘩来我也喜欢!”绽开了,却是一枚古铜镜儿,呀地就叫了:“周敏,你快来看的!”周敏也便看了,说:“庄老师,这你让我为难了,这可是没价儿的稀罕物!”庄之蝶说:“什么价儿不价的,玩玩嘛!”妇人却已拿着照自己,说以前听人说过铜镜,倒想铜镜怎么个照呀,谁知竟和玻璃一样光亮的,就把桌上摆着的一个画盘取掉,把铜镜放在那支架上,又是照个不停。周敏说:“瞧你臭美!”妇人说:“我是想这铜镜儿该是古时哪个女人的,她怎么个对镜贴花黄的?”说罢了,却噘了嘴,说,“周敏,以前我收拢的那几个瓦当,你全不把它当事儿,这儿塞一个,那儿塞一个的,把一个还给我摔破了。这镜儿可是我的宝贝,放在这里你不能动啊!”周敏说:“我哪里不晓得轻重贵贱?”看着庄之蝶,倒有些不好意思。妇人就说:“周敏,那你就替庄老师跑跑腿,去通知孟老师,回来了买些礼品,说不定今日是庄老师的生日还是师母的生日哩。”庄之蝶说:“谁的生日都不是,吃饭事小,主要是朋友聚聚。”周敏便随着要走,庄之蝶也要走,周敏说:“有我去通知,你就不急了,让唐宛儿去街上买些甑糕和豆腐脑回来,你一定没吃早点的。”庄之蝶也就坐下来,说那便歇口气再走吧。
周敏一走,唐宛儿便把院门关了,回来却说:“庄老师,我给你买甑糕去吧。”庄之蝶一时竟不自然起来,站起了,又坐下,说:“我早上不习惯吃东西,你要吃就给你买吧。”妇人笑着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拿一对毛眼盯着庄之蝶。庄之蝶浑身燥热了,鼻梁上沁了汗珠,却也勇敢地看了妇人。妇人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凳子很小,一只腿伸在后边,一只腿斜着软软下来,脚尖点着地,鞋就半穿半脱露出半个脚后跟,平衡着凳子。庄之蝶就又一次注视着那一双小巧精美的皮鞋。妇人说:“这鞋子真合脚,穿上走路人也精神哩!”庄之蝶手伸出来,却在半空画了一半圆,手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坐不住了。妇人停了半会儿,头低下去,将脚收了,说:“庄老师。”庄之蝶说:“嗯。”抬起头来,妇人也抬了头看他,两人又一时没了话。庄之蝶吃了一惊,说:“不要叫我老师。”妇人说:“那我叫你什么?”庄之蝶说:“直呼名字吧,叫老师就生分了。”妇人说句:“那怎么叫出口?”站起来,茫然无措,便又去桌上抚弄了铜镜儿,说:“听孟老师说,你爱好收集古董的,倒舍得把这么好的一枚铜镜送我们?”庄之蝶说:“只要你觉得它好,我也就高兴了!你姓唐,这也是唐开元年间的东西,你保存着更合适哩。你刚才只看那镜面光亮,还没细看那背面饰纹吧?”妇人就把铜镜翻了来看,才看清镜背的钮下饰一鸳鸯立于荷花上;钮两侧再各饰一口衔绶带、足踏莲花的鸳鸯;钮上方是一对展翅仙鹤,垂颈又口衔绶带同心结。而栉齿纹凸起的窄棱处有铭带纹一周,文为:“昭仁昞德,益寿延年,至理贞壹,鉴保长全,窥庄益态,辨皂增妍,开花散影,净月澄圆。”妇人看了,眼里充溢光彩,说:“这镜叫什么名儿?”庄之蝶说:“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妇人说:“那师母怎肯把这镜送我?”庄之蝶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妇人却脸粉红,额头上有了细细的汗珠沁出,倒说:“你热吧?”自个儿起身用木棍撑窗子扇。窗子是老式窗子,下半截固定,上半截可以推开。木棍撑了几次撑不稳,踮了脚双手往上举,妇人的腰身就拉细拉长,明明白白显出上身短衫下的一截裸露的后腰。庄之蝶忙过去帮她,把棍儿刚撑好,不想当的一声棍儿又掉下来,推开的窗扇砰地合起,妇人吓得一个小叫,庄之蝶才一扶了她要倒下的身子,那身子却下边安了轴儿似的倒在了庄之蝶的怀里。庄之蝶一反腕儿搂了,两只口不容分说地黏合在一起,长长久久地只有鼻子喘动粗气。
庄之蝶空出口来,喃喃地说:“唐宛儿,我终于抱了你了,我太喜欢你了,真的,唐宛儿。”妇人说:“我也是,我也是。”竟扑扑簌簌掉下泪来。庄之蝶瞧着她哭,越发心里爱怜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去吻那泪眼,妇人就哧哧笑起来,挣扎了不让吻,两只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气都用在了吸吮,不知不觉间,四只手同时在对方的身上搓动。庄之蝶的手就蛇一样地下去了,裙子太紧,手急得只在裙腰上抓,妇人就把裙扣在后边解了,于是那手就钻进去,摸到了湿淋淋的一片。……庄之蝶说:“那天送给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脚的。”妇人说:“我看得出来,真希望你来摸,可你手却停住了。”庄之蝶说:“那你为什么不表示呢?”女人说:“我不敢的。”庄之蝶说:“我也是没出息的,自见了你就心上爱你,觉得有缘分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个女人,心里又怯,只是想,只要你有一分的表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说:“你是名人,我以为你看不上我哩。”庄之蝶把软得如一根面条的妇人放在了床上,开始把短裙剥去,连筒丝袜就一下子脱到了膝盖弯。庄之蝶的感觉里,那是幼时在潼关的黄河畔剥春柳的嫩皮儿,是厨房里剥一根老葱,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妇人要脱下鞋去,彻底褪掉袜子,庄之蝶说他最爱这样穿着高跟鞋,便把两条腿举起来,立于床边行起好事。……妇人沾着动着就大呼小叫,这是庄之蝶从未经历过的,顿时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数百下没有早泄,连自己都吃惊了。唐宛儿早满脸润红,乌发纷乱,却坐起来说:“我给你变个姿势吧!”下床来趴在床沿。庄之蝶仍未早泄,眼盯着那屁股左侧的一颗蓝痣,没有言语,只是气喘不止。妇人歇下来,干脆把鞋子丝袜全然脱去……庄之蝶醉眼看妇人如虫一样跌动,嘴唇抽搐,双目翻白,猛地一声惊叫……
庄之蝶穿好了衣服,妇人却还窝在那里如死了一般,他把她放平了,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吸烟,一眼一眼欣赏那玉人睡态。妇人睁眼看看他,似乎有些羞,无声地笑一下,还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庄之蝶就想起唐诗里描写贵妃出浴后无力的诗句,体会那不是在写出浴,完全是描述了行房事后的情景。妇人说:“你真行的!”庄之蝶说:“我行吗?!”妇人说:“我真还没有这么舒服过的,你玩女人玩得真好!”庄之蝶好不自豪,却认真地说:“除过牛月清,你可是我第一个接触的女人,今天简直有些奇怪了,我从没有这么能行过。真的,我和牛月清在一块儿总是早泄。我只说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呢。”唐宛儿说:“男人家没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庄之蝶听了,忍不住又扑过去,他抱住了妇人,突然头埋在她的怀里哭了,说道:“我谢谢你,唐宛儿,今生今世我是不会忘记你了!”妇人把庄之蝶扶起来,轻声地叫了:“庄哥。”庄之蝶说:“嗯。”妇人说:“我还是叫你老师的好。”庄之蝶说:“是你笑我太可怜了?”妇人说:“一直叫你老师,突然不叫就不好了。人面前我叫你老师,人后了就叫你庄哥吧!”两人又搂了亲了一回,妇人开始穿衣,收拾头发,重新画眼线,涂口红,说:“庄哥,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你今日请汪希眠的老婆,那一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去真不会丢脸儿吧?”庄之蝶说:“让你去,你就知道你的自信心了!”妇人说:“但我怕的。”庄之蝶说:“怕什么?”妇人说:“师母能欢迎我吗?”庄之蝶说:“这就看你怎么个应酬法了。”妇人说:“我相信我会应酬了的,但心里总是虚。还有,这一身衣服该让她笑话了。”庄之蝶说:“这衣服也漂亮的,现在是来不及了,要不我给你钱,你去买一身高档时装穿了。”妇人说:“我不花你的钱,我只要你在这里看看我穿哪一件的好。”就打开柜子,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试,庄之蝶倒心急起来,待选定了一条黑色连衣裙,就抱着又亲了一回,匆匆出门先回去了。
回到家来,赵京五已买了全部食品,因为进不了门,一整堆儿放在门口,人却不见了。庄之蝶开门正收拾着,牛月清和汪希眠的老婆就来了。瞧见庄之蝶蹲在厨房剖鱼,汪希眠老婆就叫起来:“哎哟,我享的什么福呀,这么大的作家给我下厨房剖鱼!”牛月清就说:“好了,你别做样子了!嫂子,我这家里比不得你家,你委屈了挑块干净地方坐,让之蝶陪你说话,我该在厨房忙活了!”庄之蝶说:“希眠呢?他怎么还不到?是和老太太搭的出租车?”牛月清说:“希眠今天去北京,票几天前就买好了的,他是不得来的。老太太昨儿晚还说得好好的要来,今早起来头却晕,怕是昨儿高兴,玩了半宿的麻将,就累着了。她说她实在不能来的,有什么好吃的,末了给她捎一点过去,权当她也是来过了。”庄之蝶说:“这太遗憾了,老太太还从未来过我这儿的。”汪希眠老婆说:“她不来也好,迟迟早早的我也落得自由,老人家在场,咱们说话倒不随便哩!”牛月清就笑着说:“今日嫂子一人,在我这儿怎么自在怎么来!”就脱了高跟鞋,穿了围裙,把庄之蝶和汪希眠老婆推到书房去坐。
庄之蝶安顿汪希眠老婆在书房坐了,问道:“人怎么瘦了?”那老婆就摸着脸,说是瘦了,瘦得失了形没个样子了。庄之蝶说瘦是瘦了,人却越发清秀,是不是减肥要苗条的?那老婆就说:“人老珠黄了还减什么肥?年初到现在,整日里打不起精神,动不动就害冷,感冒,吃了许多药也不济事。月前有老中医看了,说我这病是一锅烧不开的水,吃什么药也没用的,是月子里害的病症儿,就得怀个娃娃,怀娃娃使全身功能来一次大调整方能好的。可我现在怀什么娃娃?就是要怀,也怀不上了!”庄之蝶说:“人常说,五十九努一努,六十朝上还生一炕,你才多大年纪?如果真要生个娃娃,我负责给你弄出个指标来!”汪希眠老婆说:“你比我们年轻,要生娃娃你怎不生一个呢?”这老婆是无心说起,庄之蝶却脸红起来,正巧牛月清从厨房去对门屋里取花椒调料,听见了这边说的话,就一挑了帘子出来,说:“嫂子这话说着了,我们已决定要养个娃娃的。以前之蝶总是忙事业,怕有个娃娃分心。如今看来没个娃娃,两个大人在家里冷清无事的。我劝他,文章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够,论名儿也浪得差不多了!”汪希眠老婆忙说:“就是就是。”庄之蝶却一时瓷在那里,只是皮笑肉不笑。牛月清剜了他一眼,说:“之蝶你这呆子,只顾说话,也不拿了水果让嫂子吃?!”庄之蝶忙取了水果给汪希眠老婆了,才记得去给赵京五拨电话,问他怎么又回去了,赶快来帮着做饭呀!
这时候,院子里的喇叭嗡儿嗡儿吹响了三下,一个声音在喊:“庄之蝶下来接!庄之蝶下来接!”汪希眠老婆说:“这是谁在叫呀?”庄之蝶说:“讨厌得很,门房那韦老婆子负责倒负责,就是太死板,这么叫我下去接,我倒像个妓女了!”乐得汪希眠老婆一脸细纹。庄之蝶要出门下去,厨房里牛月清就唤了:“今日家有贵,别的来人都拒绝了,让老婆子就说你不在家。”庄之蝶说:“我还请了老孟和周敏他们。”牛月清沉吟了一下,说:“你倒会计划。这也好,都热闹热闹。”却悄声说道:“孟云房那张嘴云苫雾罩的,他要在场,什么话也说不成,借钱的事怎么提?”庄之蝶说:“你这会儿给她说吧。”牛月清说:“遇难堪事你就龟头缩了?!”庄之蝶一笑还是走了。牛月清便提了开水壶来书房给汪希眠老婆茶碗续水,说说笑笑着道出借钱的事。汪希眠老婆倒爽快,当即就答应了。倏忽楼道一阵脚步响,就听得孟云房干戳戳的嗓子在嚷:“汪嫂子在哪里?”牛月清和汪希眠老婆就住了话头,迎出来。孟云房已到了门口,张口叫道:“一年没见了,只说你显老了,你竟比夏捷年轻面嫩,你让我们还活人不?我现在知道了,汪希眠创造力那么旺盛,原来源泉不老嘛!”汪希眠老婆说:“你这个老鸦嘴!不作践我就没话说了,你要看上我,你和希眠换一换!”孟云房就对夏捷说:“我愿意,你一定比我更愿意,希眠一张画卖千百元,比跟着我享福的!”夏捷瞪了孟云房一眼,也笑了说:“汪希眠不会看上我,你给嫂子当个火夫还是可以的。”汪希眠老婆过来拧夏捷的嘴,两人就乱作一团,亲热得如孩子。孟云房坐下喝茶,拿眼睛还在瞅那老婆,说:“嫂子,我说你年轻你还不信,之蝶你也瞧瞧她头上的火焰多高!”汪希眠老婆吓了一跳:“头上有焰?”孟云房说:“什么动物头上都有焰的,焰的大小明暗表示着生命力的长短强弱。”庄之蝶说:“你不知道老孟现在学气功?”汪希眠老婆说:“听说过,果然神神道道的。”孟云房说:“什么是神神道道?我已经弄通了《梅花易数》《大六壬》,《奇门遁甲》《皇极经世索隐》也是读过了三遍,出外做过三次《易经》报告了。现在正攻《邵子神数》,这是一本天书,弄通了,你前世是什么托变,死后又变何物,现生父母为谁,几时生你,娶妻何氏,生男还是生女,全清清楚楚……”庄之蝶说:“按你这么说,什么都是有定数的,那就用不着奋斗了。”孟云房说:“定数是当然有定数,但也不是说人活在世上不用奋斗。我琢磨了,正是在定数之内强调奋斗才能使生命得到充分的圆满的。《邵子神数》海内外流传的原本极少,而解开这本书的钥匙原也有一本书的,现在可以说绝迹,其中有六位数字我总算倒腾开了两个数字。这你不要笑,孕璜寺的智祥大师他也没办法,如今研究这本书的人疯了一般……”牛月清就过来说:“云房,你别在这里海阔天空,你今日任务还是当厨师!”孟云房说:“瞧瞧,这就是我的定数。”就去了厨房。汪希眠老婆见孟云房走了,便对庄之蝶说:“之蝶,那件事你怎么不给我说?”庄之蝶说:“什么事?”汪希眠老婆说:“还有什么事?!昨儿在我家要是说了,现成的东西就拿来了!”庄之蝶说:“这都是月清胡成精。蒙你关照了。”夏捷听不懂,问:“什么事呀,鬼鬼祟祟的!”庄之蝶没言语,汪希眠老婆说:“之蝶,这事可不能给她说吧,明日莲湖公园东兴桥头第三根栏杆下见,不见不散。”庄之蝶也说:“暗号照旧。”夏捷就噘了嘴说:“好狗男女,我向月清告密去!”说过了,心里却不悦起来,知道他们故意说趣话岔开真实事情,把她当了外人,就问周敏两口怎么不来,家里有没有五子棋,唐宛儿来了,这次非赢了不可。语未落,有人敲门,这女人就一边去开门一边骂:“小骚精你架子大,做老师师母的都来了,你们优哉游哉才到,敢是在家又日捣了一回才出门的?”门一开,门口却站着赵京五,身后一个提了大包裹的小美人脸都红了,当下捂嘴过来叫庄之蝶。庄之蝶出来,倒也惊讶了。小美人说:“庄老师,我来报到呀!”庄之蝶一时措手不及,呆在那里。赵京五说:“柳月刚才找我,说辞了那家要过来。我说改日吧,今日庄老师家请的。可柳月一听更乐了,说这不正需要我了吗?我想想也对,就领她来了!”
庄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一手引了柳月到厨房来见牛月清。说:“月清,你瞧谁来了?前几日我对你说过找个保姆的,偏今日京五就领来了!”牛月清看时就笑了:“今日是怎么啦,咱们家要开美人会议了!”一句话说得柳月轻松了许多,叫了声:“师母,往后你多指教了!”一双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儿,看自己新的主妇中等身体,稍有些胖,留有时兴的短发型,却用一个廉价的塑料发箍在那里箍着,方圆大脸,鼻子直溜,一双眼大得无角,只是脸上隐隐约约有些褐斑点子。牛月清问:“叫什么名字?”柳月说:“柳月。”牛月清说:“我叫月清,你叫柳月,这么巧的一个月字!”柳月说:“这就活该我进你家门的。”牛月清就喜欢了:“这真是缘分!柳月,你现在看到了,我们家就是这般样子,要说劳累不怎么劳累,只是来多,能眼里有水,会接待个人就是了。不进这个门是外人,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子,你庄老师整日价在外忙事业,咱们姐妹两个就过活了!”柳月说:“大姐这般说话,我柳月是跌到福窝了。只是我乡里出身,人粗心也粗,只怕接人待物出差错,别人骂我倒可,影响了你们声誉事却大。你权当是我的亲姐姐,或者说是我家大人,多要指教,做得不到你就说,骂也行,打也行的!”一席话说得牛月清越发高兴,柳月就用一支发卡把头发往后拢个马尾,挽了袖子去洗菜。牛月清一把拦了,说:“快不要动手,才来乍到,汗都没退,谁要你忙活?!”柳月说:“好姐姐,我比不得来的人,之所以赶着今日来,就是知道人多,需要干活的,要不我凭什么来凑热闹?!”牛月清说:“那也歇歇气呀!”庄之蝶就领了柳月认识这些常来的人,又参观房子。柳月瞧着厅挺大的,正面墙上是主人手书的“上帝无言”四字,用黑边玻璃框装挂着,觉得这话在哪儿看过,想了想是读过的庄之蝶的书上的话,原话是“百鬼狰狞,上帝无言”,现在省略了前四字,一是更适于挂在厅,二是又耐人嚼味,心里就觉得作家到底不同凡响。靠门里墙上立了四页凤翔雕花屏风,屏风前是一张港式椭圆形黑木桌,两边各有两把高靠背黑木椅。“上帝无言”字牌下边,摆有一排意大利真皮转角沙发。南边有一个黑色的四层音响柜,旁边是一个玻璃钢矮架,上边是电视机,下边是录放机。电视机用一块浅色淡花纱巾苫了,旁边站着一个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插偌大的一束塑料花,热热闹闹,只衬得黑与白的墙壁和家具庄重典雅。柳月感叹,有知识的人家毕竟趣味高,哪里会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满屋子花花绿绿的俗气。厅往南是两个房间,一个是主人的卧室,地上铺有米黄色全毛地毯,两张单人席梦思软床,各自床边一个床头矮柜。靠正墙是一面壁的古铜色组合柜,临窗又是一排低柜。玫瑰色的真丝绒窗帘拖地,空调器就在窗台。恰两张床的中间墙上是一巨幅结婚礼服照,而门后却有一个精致的玻璃镜框,装着一张美人鱼的彩画。柳月感兴趣的是夫妇的卧室怎么是两张小床,一双眼睛就疑惑地看着庄之蝶。庄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说:“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就咯咯地笑。这一笑,书房里的汪希眠老婆、夏捷就跑出来,柳月窘得满脸通红。庄之蝶介绍了,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书房,直盯盯看着,说:“这哪里是保姆,来了个公主嘛!”问,“你是哪里人?”柳月说:“陕北人。”汪希眠老婆说:“我知道,那里有两句话:‘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你一定是米脂人!”柳月点了头说:“汪家大姐真有知识!”汪希眠老婆说:“有知识的是你家主人哩,你瞧瞧人家这书房!”柳月扭头看起来,这间房子并不大,除了窗子和门外,凡是有墙的地方都是顶了天花板高的书架。上两层摆满了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古董。柳月只认得西汉的瓦罐,东汉的陶粮仓、陶灶、陶茧壶,唐代的三彩马、彩俑。别的只看着是古瓶古碗佛头铜盘,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层全是书,没有玻璃暗扣扇门,书也一本未包装皮子,花花绿绿反倒好看。每一层书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摆了各类瓦当、石斧、各色奇形怪状石头、木雕、泥塑、面塑、竹编、玉器、皮影、剪纸、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还有一双草鞋。窗帘严拉,窗前是特大的一张书桌,桌中间有一尊主人的铜头雕像,两边高高堆起书籍纸张。靠门边的书架下是一方桌,上边堆满了笔墨纸砚,桌下是一只青花大瓷缸,里边插实了长短书画卷轴。屋子中间,也即那沙发前面,却是一张民间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艺考究,桌上是一块粗糙的城砖,砖上是一只厚重的青铜大香炉。炉旁立一尊唐代侍女,云髻高耸,面容红润,凤目娥眉,体态丰满,穿红窄短衫,淡紫披巾,双手交于腹前,一张俊脸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见这唐侍女就乐了,说:“她好像在动哩!”庄之蝶立即兴奋了,说:“柳月的感觉这么好,立即就看出来了!”便点了一炷香在香炉,炉孔里升起三股细烟上长,一直到了屋顶如白云翻飞,说,“现在再看看。”众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飘飘然向你来了哩!”夏捷就说:“这真是缘分,你们看看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简直是照着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觉得酷像,说了句:“是我照着人家生的吧!”说罢倒羞起来,歪在门框上不语了。庄之蝶说:“柳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得空就可以来书房看看书的。”夏捷说:“哟,你这书房是皇帝的金銮殿,凡人不得进来,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这半天,柳月一来倒给这么大的优待了!”庄之蝶脸也红了,说:“柳月从此是我家人嘛!”夏捷越发抓住不放,说:“哟哟,说得好亲热的,你家人了?!”走过去,附在庄之蝶耳边悄声说:“请的是保姆,可不是小妾,你别犯错误啊!”庄之蝶大窘,面赤如炭。柳月并没有听见他们耳语了什么,却明白一定与自己有关而羞了主人,就说:“让我看书,我是学不会个作家的。每日进来打扫卫生,我吸吸这里空气也就够了!”门外却有人在说:“打扫卫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吸过庄老师的血,蚊子也是知识蚊子,让我们来了叮叮我们,也知识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