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都慌死了,你不喜欢读书你跟我学也行啊,每天假装自己很努力其实在摸鱼也成,一蒙混就蒙混十几年,然后就做了你娘的侍君从此大摇大摆理直气壮摸大鱼,偏偏你还随了你娘各种熊孩子瞎操作为所欲为?就差把你是个顽劣写脸上了我的大兄弟喂!
他得趁着陛下没发现这小孩儿的性子也许有他的锅之前先把锅推在她头上,你自己的儿子自己管,爷管不来了。
很显然,就像从小倔到大的沈妤从没把大儿子的倔放在眼里一样,从小熊到大的她也根本就没把二儿子的那点熊放在眼里,听完他告状又冷着张脸抱过儿子挥挥手让施斯儒下去,没过两天沈弘宁多了个“赛雪妹妹”,再比如他最近老吵着问自己要他亲手编的蛐蛐笼子。
沈弘宁下学见到他带了刚编好的小竹笼过来欢呼了好几声,小孩儿的腿捣得飞快,噔噔噔地跑进内殿捧出一个黑底深瓷缸,小心翼翼地把里头那只叫得极响亮的油亮肥蛐蛐儿抓出来塞进他编好的笼子里,一手握紧上头的小竿,蹲下身另一只小手揉揉使劲舔他靴子的赛雪妹妹的狗勾脑袋:“我娘给我捉的蛐蛐儿,施叔给我编的笼子,嘿!”
“你心急忙慌地日日要我给你编个笼子,就为了这个?”他抚着额头无奈地笑,轻轻地拍了下小孩儿的肩膀,“我觉着……你若能将这点心思略分分在读书上,仿佛更能哄陛下开心吧。”
沈弘宁把蛐蛐笼子往他腿上放了,自顾自地捧着赛雪妹妹的小脑袋和它贴贴,歪道理讲得理直气壮:“施叔你懂个什么,我不和我娘闹,她才没心思管我呢。”
“胡说什么呢。”他蹲下身看二皇子给赛雪喂兜里的肉干,揉了揉小孩儿脑袋,“你就得亏陛下事多事忙不可日日亲手管你吧,她若真严起来,哪有你如今一手逗蛐儿一手摸狗的好日子,昨儿陛下和我说,要我每月写个奏表将你闯的祸事事无巨细地样样都写下来呈去立政殿,往后她每月都要发落你,殿下乖些吧。”
“我娘她肯跟你说话了?”抓到重点的沈弘宁猛地转头,圆溜溜的小孩眼睛发出欣喜的光,瞧见他嘴边的痕迹又皱了皱眉,伸出小手摸了摸,“这是什么?”
“我自个不当心弄的。”他好笑地将小殿下的手推开,四两拨千斤道,“趁着如今日头还在,殿下再背两句诗文可好?”
“嘁,反正我娘她下个月才要你给她告状,我这个月绝对不背了!”沈弘宁豪爽地挥了下手,又歪头去看他嘴角的咬痕,“真是你自个弄的啊,我还以为我娘打你了呢。”
“真是我自个弄的。”他又揉了揉小孩子的脑袋。
因二皇子爱玩爱闹,女皇使唤人在重华宫殿外给儿子添了好些木桩木马小木刀剑给他搭了个小习武场,他牵着小孩儿的手在殿外一会弄两下步打球,一会打个杆子,沈弘宁三两下坐在内侍新给他扎的秋千上要施叔给他推。
他慢悠悠地推着推着,二皇子突然抬头问他:“施叔,你为什么要入宫啊?”
施斯儒被他问得一愣,桩桩往事晃眼而过,话到嘴边终又吞下,轻声道:“约莫小时见过一次陛下跳剑舞,再也忘不得,就入宫了。”
宫城的晚霞映着金红璀璨的宫墙,他抱着琴领人疾步走在往紫兰台的宫道,陛下昨日对他说,既以往的事朕再怎么追都改不了,自个忘了就是,宁儿想要我同你和好,那你也把以前的事忘了吧。
他忽然就极心疼她,极替她委屈与难过。
性子逆来顺受随波逐流做一天的人撞一天的钟,有了今日便不再去想明日的草草率率混到了现在。
他当日同她说自己甘愿入的东宫,可若非先帝那深深款款的爱女情深,临死之前拿着婚约和旧情分逼了一道祖父,他亦然只能莫名其妙地被摆了道入了东宫。
若要叫他自个站在当时当处,自个有的选,扪心自问间,以他的怯懦且淡漠的性子……绝不会为了那少年时连爱慕都说不上,不过半点对平阳公主如神女般的仰慕,有足够的勇气同自个的家人说,他愿意入东宫陪在殿下的身边。
可她傻傻乎乎地以为他有。
他不过被先帝召见了三次,本就没把那些东西放在心上,不忘也无所顾忌,可偏偏一个帝王的谋略,压根不需要做太多就能让他这么个凡俗之人顺着他的安排做好接下来的事。
在她身侧这么些年,确然在无知无觉间按着先帝的意思做了她在后宫里有些信得过,也愿意信得过的那个,陪她哭过笑过,思索来思索去,仿佛每一步都顺着老早故去的太祖爷在走,他都不得不承认,他……如今会在她身侧,真是她爹爹的手笔,而非他的甘愿。
他哪是甘愿入的东宫,是他骨子里的凉薄与无所谓,让他以为他是甘愿入的东宫。
可偏偏她最介怀这个,陛下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撇干净自己与阿爹的干系,不停地与爹爹生闷气,日日要求自己莫要做个像她爹爹似的阿娘,却在他这么个如沙尘半粒微不足道的人的身上栽了个如此大的跟头。
与他这么冷了将将三年,如今又主动提起为了她的儿子,决心忘掉他的入宫不过爹爹在无形之中做的推手,有些东西,于他而言不过蜻蜓点水想丢就丢,于她而言,却是剜心割骨的痛。
他偶尔叹叹这个女人的薄情,感慨自己不过她的一个消遣随手就丢,可仿佛……他也凉薄到了顶,凉薄到连平日给予他自己的爱都稀少,更何况……更何况,试探着走近她宛若深渊般的层层心锁,做个真正可以给她靠一靠的肩膀。
今日的紫兰台夜色极好,月色黯黯,星火璀璨,婢女在外殿广台点了几盏琉璃罩灯,女皇坐在竹林吊兰尽处的石桌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对着本翰林院刚补救出来的前朝古棋阵兀自复盘。
施斯儒端坐在下垂眸抚琴,忽见有只萤火虫落在他的琴弦上,小虫驻足半晌,又往女皇正在对弈的楸枰飞去了。
她看到那只萤火虫微微一愣,自持过手边的竹纱团罗扇将流萤扑开,陶尚义捧了支更亮些的蜡烛行礼:“陛下,这灯有些暗了,奴婢为您换一盏,您当心眼睛。”
“嘘。”女皇示意她莫出声,琴声悠悠袅袅,棋子落在楸枰上也发出簌落半响,一局复完,她才小心启开桌边永川贡来的秀芽茶盒,用茶则取茶后倾水行三道。
他忽觉唇边一凉,才瞧见坐在身边的女皇正将茶盏抵在他的唇下,笑意柔柔地劝他饮茶。
他正要收回手将茶盏捧起,就被女皇附手按住,茶盏微倾:“朕喂你。”
茶盏浅且宽,两道茶水顺他的嘴角缓缓淌出,汇于下颌处又重重地砸进他的衣袍,她故意的。
女皇云淡风轻地取过帕子为他拭嘴:“几岁的人了都,饮盏朕的茶都饮不好。”
他轻轻握住陛下的手腕,忽觉眼眶微热,轻声道:“小君认罪。”
女皇挑起他的下颌,凤眸端详些许,勾唇问道:“怎么,有心事?”
“嗯。”他应了半声,忽拥过去紧紧地抱着她的腰,磕在她的肩上顿顿道,“陛下,小君能永在您身边就好了。”
“朕迟早治你个忤逆大不敬。”她轻拍了两下他的背,哼笑半声,“要跟朕撒娇也莫在这儿撒,夜里风大,随朕进去吧。”
帐中昏眠沉沉,龙涎香混着笔墨书味缓缓升腾,婢女吹灭灯火后满殿寂寂,他静静地拥着她的后腰:“陛下,施郎想和您起个誓。”
沈妤懒洋洋地与他附手:“说。”
“小君晓得陛下不在乎,只过往将来,施郎都只听您一个的,真的。”
“你不听朕的,还准备听谁的?”她翻了个身覆过,捏着他的下颌吻了吻,忽又将他本就松款的贴衫给扯开了,“朕该和你好好算算新旧账了!”
他在漆幕中抬手地去抚她的耳廓,笑了:“施郎今日腰酸得很?”
“朕后悔了,朕以前都教了你什么玩意啊!”
“陛下既不欢喜听,小君以后不说就是。”
“干嘛不说!朕就喜欢腰酸的!”
他在昏暗中微微抚额,她极可爱的,也是他可以爱的。
午后下了场雷雨,雨霁后女皇自去了趟小学接儿子下学,传了施斯儒过来领小孩儿散步。
御花园有湖有池,小孩儿被大人牵在中间走得蹦蹦跳跳,这个花儿好,那个草儿好,忽然大叫了声“蝴蝶!”,撒开大人的手窜去追。
女皇望着儿子跳脱的背影,满腔的温柔溢出眼眶,轻轻伸去握紧他的手:“好了,你我顺顺他那点小心眼儿吧。”
他微笑着与陛下将手牵紧,与她隔了二寸跟在身后,御花园的天空永远四四方方,身边人还有好多好多的以后,他浑浑噩噩到如今,再不爱怕也来不及了,就试着爱一次吧。
且光爱她这件事,就已极让人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