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围观项玄真大搞行为艺术就尴尬到脚趾抠地头皮发麻,但沈妤却能够做到项卿俩月没骂朕了,他是不是对朕有意见了嘤嘤嘤想哭哭。
真的,这种人的境界就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牛存懋手持陌刀领护在前,大喝一声,平阳公主邀社尔可汗一叙。
她身边不过两位身披重甲的谋士,身后,韩祁、曹壮、殷亮邦、程允恭、薛保、赵廷师等武将带玄甲兵五百压阵。
名为和谈,实为胁迫,名为胁迫,实为和谈。
那场和谈史书上只言片语一笔带过,然若仔细思索,汉家公主未披戎装,一身红衣玄披,抚琴于车马,与突厥最凶狠的可汗旱桥相对,边奏边谈。
画中英雄也不过如此了。
她面前,是兵强马壮来势汹汹的突厥铁骑,身后,是饿殍浮浮,饱受饥寒的陇右关内乃至中原百姓,还有因为她下定决心分出不少军粮用于赈灾,连她最亲信的玄甲精兵,都有些疲惫之态,腹里,有一个将将出世的孩儿。
这个孩子,陪她一战灭二国,陪她拼尽全力尽可能地保住流民百姓,也陪她,拿下了那场极其艰难的和谈,堪做她未来的太子,她对未出世的它寄予厚望。
当日社尔骑于马上,平阳公主坐于马车,开口第一句,钱财不究,本宫只要人,她想用自己的爵饷官俸赎回契苾此次掳走作奴的所有中原人。
你说,你说,这样的公主,她怎么不能做皇帝啊,帝王之才,福泽恩世,惠及万民。
社尔本来就准备抢一波就走,旁边的牛存懋一把陌刀可使骑兵人马俱碎天下闻名,后头玄甲兵各个满甲,眼前还有大搞行为艺术云淡风轻悠悠边抚琴边和你谈价钱,刚刚一战灭二国的战神平阳公主,他也挺怵的。
他咽了咽口水表示公主殿下您意思意思给点钱就行,你牛羊要不要啊?
她说,要。
当时他们谈下来的,平阳公主意思意思给了突厥白银五百两,赎回他们或掳或买的中原百姓五千余人,社尔赎一赠一,把人送还的时候顺便送了她牛羊各一千头,她答应安全放他们退出中原。
社尔问平阳公主,本汗如何信你?
她抚琴的手倏然停下,道:“本宫与驸马定情之物,可够可汗信服本宫?”
二人在旱桥上斩琴焚之为盟。
当天她就坐在马车上,几个将军帮忙赶着社尔先把手上有的给来的牛羊,还有几个将军去接那些困在牢车里的中原人回家。
那年的陇右义棚里的灾民,不仅吃上了饭,还吃上了肉。
但楚奚越和沈妤迎来了婚后第一场真正的大吵架,少年时的定情之琴,楚郎亲手选木接榫,二人共同研究里头的蝮蛇断,沈妤最爱的那把拓木弓叫作“白羽”而那把琴的名字,叫作“锁白羽”。
为与邦国会谈,她亲手斩了这把琴,而且还烧了。
温和翩翩的楚奚越难得红了眼眶,看着满面如释重负居然准备拿剑杀羊泄愤的妻子,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殿下当真半点都没有心疼过楚郎。”
憋了一肚子火的沈妤怔怔地看向夫君,往后退了两步后带着哭腔指着他骂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你说啊那我该怎么办,你难道要我看着社尔把人掳走,还是你要我现在领疲兵和他对打,你说啊!
之前他们夫妇再如何都会关起门来在帐子里闹脾气,这回直接当着还在数羊数牛收拾甲胄的几个将军面大吵。
楚奚越句句紧逼,若要与他国为盟,斩马为誓才为上策,殿下为何要用锁白羽,殿下亲斩锁白羽为盟,真的仅仅只为与社尔成盟,难道没有半丝半毫要与微臣撇干净的心思吗?
程允恭和韩祁连忙拽着苏克坚过来劝架,没想到沈妤一把甩开来人,指着楚奚越几近崩溃:“小鱼儿从来只要夫君听小鱼儿一个就好,楚郎又有半丝半毫心疼过小鱼儿吗?小鱼儿难道不晓得可以斩马,可你让我斩哪一匹,军中饿死的马都有六百了,这你难道不晓得吗!”
楚奚越还想争几句,沈妤忽然往后倒了好几步,手伸进宽松的氅披里捧着肚子咬牙道:“莫怪小鱼儿了,小鱼儿难受。”
如果说女皇沈妤生二皇子沈弘宁那次的凶险,来自于她小孩生得太快急产差点大出血的话,那么那次平阳公主生她的长子楚兴的凶险,来自于这个孩子实在太乖,扎得实在太牢,生得极慢极慢。
那些将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仆妇冲出来把公主扶进内殿,生柴烧水,几个扮做郎中的太医进进出出不停地问外头参汤和催产药煎好没有啊我的大兄弟喂。
牛存懋气得差点没跳起来,公主怀小孩这么大的事你们全不知道?啊?没一个人知道的?
另外几个也气了,你跟着公主最久,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针对我们有个鬼用啊,驸马爷刚还在和公主殿下吵架呢!
十几个粗犷将军和谋士幕僚刚开始还能在外边聊聊天,咱们殿下牛啊,谁都没看出来,这小孩跟集天地之精华突然冒出来似的,驸马爷,这小孩真十月了啊?
然后那些人用粗糙的计算方式算出自家主子居然怀着孕带着他们干仗的时候除了震撼只有震撼。
但里头的情况其实很不好,沈妤阵痛了一日一夜,催产药都用下了五六碗,产程居然一半都没到,再这么耗下去怕要胎死腹中,沈妤吸着冷气问还能怎么办,本宫必要保住腹中孩儿。
有个产婆思虑再三总算说了主意,有些妇人产程极慢,会……会牵一头骡子,产妇放上去,骡子一点一点颠,把孩子颠下来。
让庭悦用略微不怎么专业的现代人角度来描述:用外力加速宫缩。
彼时在产床上的沈妤攥紧拳头咬牙道,伸手指了指边上帮忙端热水的胡如玥,道,把本宫的驰月牵来。
胡如玥根本不知道驰月是个啥玩意,提着裙子正撞上外边和驸马一起守了一日一夜的臣子们,问他们公主殿下叫奴婢来牵驰月,驰月在哪?
驰月,是沈妤钟爱的战马,后来她在四明山上潜伏,亲手斩了它给将士们作军粮。
韩祁脱口而出公主殿下生完了?胡如玥急的脸都红了,把产婆说这小孩再赖下去怕要胎死腹中母子俱亡,产婆说要拿骡子什么的一股脑的说出来了。
外头那些五大三粗的臣子们全炸了。
韩祁飞跑过去拿马,矮个子岭南谋士梁鼎气得抢过程允恭的佩刀就要和楚奚越干架,驸马爷您真成,打架不能打,干活不能干,整这出倒厉害啊你!
要不是赵廷师眼疾手快把刀抢走了,谁知道要出啥事。
苏克坚和元素隆抢走了曹壮用来辟邪的观音佩,仨大男人在殿外开始用精神胜利法拜佛,韩祁骑着驰月上奔至殿外,叫胡如玥赶紧把马牵进去。
沈妤知道马来以后艰难地爬下产床,可彼时一个怀肚十月临产的妇人,连披甲都不行,又有什么力气能够踏镫爬上用来征战的高马,那些仆妇也没几个个头高到能把沈妤推上去后还能把她给护住的。
他们几个在外边的男人硬生生地全听到了里头公主攀上马还没稳,就翻下来砸在几个扑过去做肉垫的仆妇身上的声音。
韩祁,冲进去了。
他冲进去前对长生天发了誓,说,末将愿折寿二十年,换平阳公主母子平安。
所以,所以,他临死前的那句求情,才这么这么有用。
他推开要拦的几个仆妇,大喊一声老子喜欢男人公主殿下最清楚,手头上人命都不知道多少了,怕个鬼的血腥不血腥吉利不吉利!
沈妤,是韩祁抱到驰月的背上去的。
他小心地把缰绳递给发鬓纷乱,冷汗直冒,衣冠尽散的公主殿下,一声一声地号令驮着主子的驰月,颠一颠,动一动。
痛吗,绝对痛到离谱。
但一个男人,还不够。
赵廷师和程允恭搬来了好几个极大极宽的大凭几,那些产婆才稳稳当当地能够为躺在高马上的公主接产,梁鼎拽着曹壮一起去外头帮忙烧水端盆,牛存懋被韩祁逼过来守在马的另一侧,把手伸过去公主殿下您要啃就啃末将吧。
平阳公主于他们,有知遇之恩,她若出事……她绝不可以出事。她给了他们荣华富贵,给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给他们兵马信任,有她一口肉,下头的绝对能分到汤。
更何况,人命当前,又有谁在乎什么贞洁不贞洁,体面不体面。
沈弘兴,是那些跟着他母亲打仗的男人们,帮忙接生下来。
而这些,所有人都选择了缄口不言,那些仆妇也好,楚奚越也好,沈妤也好,臣子们也好,谁都没有说出来过。
史书上,野史上,哪怕女皇自己的嘴里,都只有那句:平阳公主在马背上生下了一个孩子。
于女人而言,无论她美或不美,要强不要强,凡遇产育生子,必然狼狈不堪得像任人宰割的畜生羔羊,哪怕那个人是前两天还在旱桥上抚琴和谈,永远狂傲得像只凤凰的平阳公主沈妤。
她骄傲了一辈子,这辈子最难堪最狼狈的样子,那些臣子们全看着了,翻篇揭过,谁都不提,也确然,女皇和那些陪她从平阳公主过来的臣子们,关系极好极好。
后来胡如玥咬着牙将自己看见的告诉了先帝,沈大成垂首沉默良久,而后落下极长的两串眼泪,也从没张嘴问过女儿,你怎么就给朕变了个外孙出来。
他们都默认了平阳公主在马背上产子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