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含着眼泪摇摇头，话到嘴边又憋进肚里：“不是，你自己也说了他们清白得很，许陛下真觉他们是断臂骨血之交吧。”
沈弘宁点了下头，也不穿靴，把桌边的那个大酒坛子捧过来，乜斜道：“我再喝点，你别喝了。”
“二叔也少喝点吧。”庭悦破涕为笑，“我觉着陛下……陛下做阿娘有个好，陛下从没把儿臣们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我娘说她打小就主意大，所以嘛，她特别期望咱们几个做孩子的像她那么有本事的。”沈弘宁捧起大绿饴坛子咕噜咕噜两下，抹抹嘴巴往榻下放了，“不说别的，娆娆嫂嫂的事……我不该说宁儿想娆娆姐姐做嫂嫂的，我娘本来就没错。”
“唉，以前我哥和薛道凌将军去楚家玩，薛将军不想看我哥和娆娆嫂嫂扎纸鸢放灯插花就溜回家了，我娘说我还小呢一个月去玩个三两次够了不给我出宫牌子，我就偷偷跟我哥出去，娆娆嫂嫂又漂亮又活泼，我哥嫌我聒噪，她还跟我哥生气。”
“娆娆嫂嫂跟个天女似的干净，对谁都笑眯眯的，步打球准头特别好，还喜欢放纸鸢，我哥给她扎的纸鸢都能垒成小山了，我问她要一个，她就把最宝贝的我哥自己画大雁的那个送我了，我哥就和她闹脾气，她拉着我哥的手说给了二皇子殿下最好的，兴哥哥就能给她更好的了。”
沈弘宁说着说着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别人做事最多想想后头一年两年，我娘是往后二十年三十年百年想的，我跟守清说，我和我哥一样，绝不纳最喜欢的姑娘做侧，若我娘不答应我们，也绝不是我娘不欢喜你，你我就立时痛下决心不欢喜彼此……你和云起的婚事不也是，唉。”
“京里头有些妇人，对儿媳和郎子真真两副面孔，你在我娘底下当媳妇也知道，她做婆母极好，娆娆嫂嫂一嫁进来，就让她去领亲蚕礼统六尚了，可是我都看得出来，娆娆嫂嫂有些后悔了。”
“我去东宫找她玩，她就老劝我一定要听我娘的话，一定要用功读书让我娘少操心。”沈弘宁说着说着忽然把自己蜷起来不停落泪，“我现在想到娆娆嫂嫂走了都觉得像做梦似的，好难受好难受……”
庭悦见帕子都被他哭湿，起身拿盏烛灯走到妆台前，抄了块干净的帕子撩水绞干给他递过去，在昏暗的漆幕中长长地叹口气：“二叔，你说人怎么就一下子长大了呢……有时候总觉得你带我逃学去看夫君像在昨天似的。”
沈弘宁拿过帕子净面，擦完后随手一扔：“是啊……我娘其实晓得我和我哥都觉得她偏心，是以她常同我说，你是朕的儿子，她还经常叮嘱我哥，弘基哥哥没有爹娘，只有姑姑，位置又尴尬，她不对他好，世上真就没人肯对他好了。”
“我如今有时会想，幸亏我娘是女皇帝，她若做男儿，生二十个皇子也寻常，可她只有我们两兄弟，只有弘基哥哥一个侄子，先不说我哥我堂兄干的那些事，就说我小时候荒里荒唐什么祸都闯，早被她厌弃了。”
庭悦无声地一滴一嗒地落泪：“底下孩儿少于皇家国祚不利，只有个好处，宫城再大也像个小家。”
“悦姑娘……如今咱们都做爹娘了，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我就晓得做爹娘是世上最难事，莫说教养好孩子，能全心全意地护好孩子就是天下独一份的好爹娘了。”沈弘宁深吸了一口气咽下，“她拼力护住我们三个，捉完蛐蛐儿和我去紫兰台休眠，我缠着她在龙榻上陪我玩……我还能在小学白日睡觉，她守在我边上眯了会就去上朝了。”
“你我现在去看利害关系，我娘一件事都没做错，我哥说得对，不光他，我……我也半点孝心都没给我娘进过。”沈弘宁突然兜不住嚎啕大哭，“我怎么一点点孝心都没给我娘进过，我小时候不停地拐弯探她欢不欢喜我，故意闯小祸让她心急……”
“我娘这么聪明她肯定全知道，要是章儿来探我欢不欢喜他我有多心寒心痛，我娘……我娘今儿就这么笑着和我哥说出来了……”
庭悦哇得一声也嚎啕大哭：“二叔你不要说了……我现在好想回楼府，我爹，我母亲，我娘把我娇惯大，哥哥姐姐妹妹都心疼我，我和离回家，他们照样好好护住我，我……我却做了不孝女，门也不敢进，话也不敢传，他们指不定还在挂忧我，我……我，我现在上朝，连我爹的面都不敢看，看见大理寺送过来的折子都心慌。”
两人在榻上都身披帛衾一层，除了靴什么也没卸，沈弘宁哭倒于边上的凭几枕，庭悦隔着几层影纱哭靠于墙壁，能做到十全十美的父母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能真正做好儿女的也稀少。
如今他们都为人父母了，心里想要拼尽全力给孩儿最好，哺育教养，学诗赋文章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可什么样的父母最好，连孩儿自己都不知道，
为人父母……为人父母，莫说教养好孩子了，能把孩子全心全意十分十得保护好就很难很难，他们明明或多或少都吃过父母薄情的苦，哪怕清醒明白，却照样害怕给不了孩子想要的最好，父母子女，代代如此，星火不熄。
庭悦终于明白男女之间或许真有纯友谊，她和沈弘宁俩人在漆黑的雅卧间一边聊一边笑，一边聊一边哭，后头沈弘宁努力往外边避了避，道：“悦姑娘，你在里头把官袍解了盖被睡吧，我不瞧你。”
庭悦也不解外裳，把自己裹了使劲往里头缩了缩：“二叔，您凤子龙孙的，微臣怎么着都成，您别顾忌我了。”
“咱俩谁跟谁，我顾忌你干嘛，就这么着吧。”沈弘宁背对着她，深吸了口气，郑重道，“悦姑娘，你和云起兄现如今都赤条条地只有信阳，再折损也折损不起了，咱们从小玩到大，这点子情谊绝不能丢。”
庭悦泪盈于睫，使劲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