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女皇冷冷扫过底下端肃而立的朝臣,将龙案上的制书竹简推给庭悦,把笔山海上的玉柄羊毫递给她,“中书省的几个既然都不肯给你写这份赐国姓的制书,门下省的既然也不肯核,你自个写自个核自个誊。”
“微臣领旨。”庭悦捧起手接过陛下玉笔,楼修远已耐不住先跪了:“陛下,小女蒲柳才浅,楼氏祖基浅薄,再如何也担不起起陛下亲赐国姓,微臣诚惶诚恐,四明楼氏诚惶诚恐啊。”
一瞬间,厅内的官员全跪了。
许申蓬行礼道:“陛下,若真要为楼行止赐姓,赐许赐楚乃至赐施皆可,赐国姓实在是……”
项玄真立马接上,叩首时满头不胜簪的华发都在抖:“陛下,楼行止本就为皇亲宗妇,如何能被赐国姓,这……这伦理不分了些。”
女皇面色冷穆,一个一个扫过底下跪着的臣子,接过周御侍递过来明黄釉青龙的药碗,殿内安静极了,只有她用瓷匙与碗面轻撞的声音。
庭悦持玉笔端立,她头回写圣诏,还是写给自己的,先按规章落“门下”二字,恭谦道:“陛下,微臣头回写诏,微臣起一句,您听过准后微臣再写吧。”
女皇方把药用完,将碗往手边放了,满是褶皱的手轻揉眉心,闭上龙目点头。
庭悦长吸一口气,温朗道:“诏曰,兹尔清河郡王妃楼行止,禀姿常才……”
“悦儿!”楼修远狠狠地叩头,“陛下,小女荒唐无度,都是罪臣教女无方,请陛下赐罪。”
庭悦闭上眼睛,咬了咬牙:“父亲,女儿如今名列宗谱,持的是天家宗牒而非户籍文牒,自要先为清河郡王妃再为父亲的女儿,父亲若觉着女儿狂悖,便开家祠分族谱,将女儿剔去吧。”
“楼修远,你自个也听到了,既不肯你楼家出个沈行止,就即刻回府开祠剔名三女楼庭悦,周如环,叫两个吏部的主爵,给朕看着他剔。”女皇忍着愠色,听到人已被拽走的动静,才抱臂缓缓地道,“朕看朕就是太纵着你们这群老臣了,朕于天下人前赐她国姓,如今这般的赐你们都敢要朕撤了?朕作天下共主这么多年,你们将朕放在哪儿了!”
崔季仁以头抢地:“陛下!赐国姓者皆为立祖宗基业之功臣,楼行止单论勋功也不过骁都尉,如何能承国姓这般的恩典!”
女皇抢过庭悦手中玉笔,自摊开那份制书竹简,亲写赐国姓敕书:“信阳县主是恒山王嫡嗣,她是信阳县主的亲母,是云起那孩子的正妃,她如何不能承?”
薛保面冒冷汗,语气反倒急躁:“陛下,这天底下哪有为宗亲命妇赐国姓的,正是因为清河郡王乃恒山王后嗣,楼行止才不可承国姓啊陛下!”
“你们如今倒会说陆云是恒山王后嗣了?朕今日和你们说清楚了,清河郡主休夫后他就入了宗谱,那张谱记上他叫沈平云!”女皇拽过庭悦的手,示意她站在龙椅边侧,而后将手边的药碗狠狠地砸了出去,“后头黄行说要立清河郡主所出子为都督世子才把他剔了去,可安南都督如今的世子叫黄子润!”
“他十三四岁连个户籍凭牒路引都没有,只能做小土匪头子奔命,若非他遇上行止,叫楼修远领他到朕面前,怕早成江陵民乱的一把骨头了!他是朕长兄唯一的血脉,却流落在外头连观音土都啃过!”
“他承过陆家一日教养没有?他十二岁前受沈嘉禾的教养,十四岁上京后受程允恭照拂,朕把他教养到加冠的!”女皇狠吸了一口气,这封给庭悦赐国姓的敕书并不长,写完后将竹简往边上推过,恨恨瞪着下头的臣子。
“朕藏到他自己挣上勋功才给爵位,你们呢?凑起来哄得那孩子为了娶自个的救命恩人连国姓都不敢要,真当朕不晓得你们的算盘?”
底下跪着的朝臣东宫有之,南安郡王府有之,中枢也有之,朝堂之上,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信阳才多大一点?你们没怀过,朕怀过!沈行止怀肚八月了还去太常寺练舞,她拿命在拼!她讨什么赏不行?可她问朕讨姓!为朕的哥哥讨的!陆云认了自己姓陆,你们还要朕长兄的嫡嗣跟他姓陆,要姓陆还不如跟了她娘子姓!陆云的命都是他娘子给的!”女皇将手边备誊的制简推给庭悦,要她自己誊。
项玄真跪在地上叩首:“陛下,然当日清河郡主……清河郡主是嫁入魏国公府的。”
女皇将手边的笔山海狠狠一砸,冷笑道:“朕当日还是凤冠霞帔嫁给楚奚越,开楚家族谱拜天地的!你今天是过来跟朕说朕的儿子当随了他姓楚?啊?”
几个东宫的老臣全都震了震,连忙叩首道自个不敢。
庭悦深吸一口气,将制简誊好后交由女皇披日,转头对向中书侍郎虞伯正,温吞道:“虞大人,烦您给这份制书画个名吧。”
虞伯正被威胁,咬了咬牙,将头垂得更低:“陛下,清河郡王妃已是信阳县主生母,又领博文馆受辅,已经是破天的恩宠了,这……再赐国姓……”
女皇怒极反笑,恨恨道:“她闺女是朕大哥哥的血脉,她要什么不可以?”
庭悦稽首正跪于陛下龙案,端清道:“孙媳受陛下恩宠万千,绝不辜负陛下厚望。”
“李居文,给朕画名。”女皇凤眸冷冷扫过底下的官员,死敲了两下玉玺,“再有要驳的,休怪朕不顾君臣脸面了!”
李居文深吸一口气,跪爬起身后恭谨上前,接过庭悦双手捧奉的玉笔,颤着手画名后持简书面向诸位同僚,底下跪着的中书门下各臣一一起立,轮流上前画名。
女皇见到那份给自己制可的制简呈上,叫徐锦生拿去留档,摆摆手:“沈行止明日在府接敕,你们都出去吧。”
庭悦帮着女皇整理龙案上有些堆乱的案牍,垂首恳切道:“微臣谢陛下垂怜。”
女皇没有看她,兀自接过傅御侍捧过来的茶盏吞白水,一口气倏忽顺不过来,猛地咳嗽了好几声,傅御侍连忙抄过帕子为陛下接着,却见那浅浅痰痕里有两道血迹。
她看见自己呕血倒是面上若素,信手把那块帕子团了丢在龙案一角,满面的沟壑紧凑于她的面庞,缓下声宽慰道:“今日日头倒好,沈行止,陪朕去外头晒晒太阳吧。”
庭悦心痛到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