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全身上下只觉无力,撑着自己从炕塌上爬起来,挥开要扶着她的陆云起,踮起脚去抱挂在墙上的那把应先生送给她的琴,与他那双肃杀哀苦的眼冷冷对上:“我明日去礼部取和离书,陆云起,我们完了。”
“好。”他往后踉跄了两步,无力地道出一个字。
她脑子里涌出一口悲凉,眼泪有若断了线的珠子一粒一粒往下砸,努力将自己的哽咽盖住,抱紧自己怀中琴:“陆云起,你晓得这把琴叫什么名字吗?”
不等他回复,庭悦把脑袋靠在琴头上声声哀婉:“司农寺的应三伯父亲眼见着我捧着青虹剑在政事堂闹的那场,便写了信告诉了我恩师应希孟,他晓得以后几乎日夜不辍,福姐姐说他上元节的元宵都未吃,就为了亲手造张琴送我。”
“这张琴叫作不系舟,我本以为恩师是在诙谐嘲讽,说我不自量力恣肆妄为,想用一己之力拉扯天下,如今想来,他不是在讽我,他是在劝我。”
《庄子》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陆云起看着眼前的女子抱着琴,眼泪从琴头掉进琴弦,蹭着徽位缓缓在琴身下滑,热泪从他的鹰眸滚落至双肩面颊。
庭悦将怀中琴越抱越紧,深吸一下落出来的鼻涕:“我本以为我用这把琴和你告饶,当是这世上绝妙的主意,陆云起,我没听父所托,做好的你的郡王妃,可我想着父女之间,总有顶嘴矛盾,我违了父命,我爹他骂我两句也就完了。”
“可是陆云起,我不过在恩师手底下学了三四年,他便将我引为蹊下桃李第一人,四明应希孟头等高足,哪怕我在长安,他也时不时送些东西书信与我论一论,晓得我不能跟约好似的去扬州赴任,他也未曾怪过我。”
“我承师恩如此多年,得他耳濡目染悉心关怀,没有应希孟便不会有十四岁入殿的楼行止,我从未回报过他什么便罢了,如今却连他的教诲都不遵从,还把他亲手为我做的这张琴用来与你求饶讨欢……陆云起,我当真下贱。”她说完此句,倔强地抬起头与他对望,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悦儿!”陆云起扑过去想覆住她抱琴的手,她却将怀中琴护得极牢,往前冲跑了两步,躲开了。
“东厅有琴室,我去那儿洗洗耳朵。”她声音温柔,对他做了个万福,背影在竹轩规整错落的满架书香里有些颠晃,悠悠地道了一句,“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竹轩的琴室也是他们二人一同设计的,说是琴室,其实是竹轩后门处延展出来的小平台,有圆门木错屏布置,正对着外头的细竹林,若下雨就把帘子放下来挡着,安了把紫木雕竹纹长琴桌,边上还摆了套香道三十九件,布景风雅。
当夜她断断续续地抚了一夜的琴,陆云起坐在竹轩后门的台阶上,仰头听她抚了一夜的琴。
她晓得他在听。
他晓得她晓得他在听。
她确然是好些年没有仔细碰过这些风雅玩意,情绪也不好,心烦意乱的,连刚会的《神化引》都极其地不流畅,琴声也和人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抚奏两句就顿下,抚奏两句就顿下,而后咬着牙继续往下奏。
他只觉心口被人撕裂成了七八块,每一块的血肉都淋漓,抱着自己的头颅满目漆黑,形销骨立又死又活。
他听到她在吟:“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她在怨他,怨他明明是他先欢喜上她,先去招惹她,她越陷越深,他却欺负了她,亏待了她,折辱了她。
他听到她在泣:“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情人。”
她在怪他,怪他无情无义,怪他终是弄丢了她。
……
她后来不吟那些男女情谊小家子气的句子了,一边抚《神化引》一边吟《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泛若不系之舟……”
他听到菊意带着哭腔的哀求:“姑娘……您莫弹了,奴婢瞧这弦上都有血了,福姑娘不是说这琴弦是应先生从库房里搜罗出来的最好最钢韧的蚕丝,您不心疼您自个的手,您想想应先生,琴弦不可沾指血啊姑娘!”
他听到她轰然从琴凳上倒下去,总算憋不住从赐婚到现在,将将三年心中的所有委屈,趴在竹板地上以拳抢地,呜哇一声嚎啕大哭:“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他心痛到失声,想吼出来都没有声音,持手覆面,没过一会就察觉到了满掌的泪。
她又像在交州与他隔墙初遇时开始说些莫名其妙半懂不懂的话。
“为什么啊……我不是穿越的吗,不应该千儿八百万的男人全喜欢我吗,我不应该什么都会吗,我明明……我明明用了全力了呀,我明明很乖很用功了啊,我怎么什么都没做好……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菊意,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啊……我没做好楼家的女儿,不听长辈私相授受最后婚姻寥落;我没做好他的王妃,不理家事,善妒善嫉,成婚三年了连膳房有毒药都是他找出来的,他到廿五六了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
“我也没做好陛下的臣子……陛下待我恩重如山,将我作半个闺女看,我呢……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说要给陛下家国和兴,却没力气牵扯,谁都扯不住,反倒落得家家门厅寥落……”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菊意,全世上的人都对我寄予厚望,我哪怕做好一样都算好的,可我一样都没做好……我一样都没做好……”
“我特么的怎么会谁都对不起啊……特么的古代怎么会这么烦人啊!明明该我把所有人摆一道,怎么变成老天爷把我给摆了一道了!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
事到如今,陛下把一场波及京外乃至边地各都护府的争储夺嫡谋反大乱制在京中各家博弈,庭悦竭尽全力压死自己的委屈去牵扯所有利益纷扰。
满头满脸的脏水愤恨主动让所有人往她脸上泼,多少本就与她不想干的担子她自觉自愿地全揽了,只因为他身上那点皇家血缘,只因为她嫁给了他,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