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一点惊讶都没有地喝了两口酒表示自个明白,微臣入仕这么多年,到如今也能意会到您那会不愿意微臣与夫君结婚也是因为这个。
庭悦入殿时那些支持先帝的传统旧氏族被冷落多年,女皇领过来的打天下功臣又死了一半多,她不想起复旧氏族,可功臣留下来的后嗣能得重用的也用的差不多了,天下太平,靠打仗发掘将相之才便难,女皇想提拔栽培的,是那批走文武科举自己走到紫宸殿的士人。
这是一批全新的势力,不沾着半点乱世里的凶杀,从太平盛世走出来的英才,将为我朝全新的股肱。
所以四明楼行止的出现,很微妙。
恒山王挽石弓那年正要加冠,顾靖入殿时年已廿二,而女皇和庭悦像神仙般得彻底站在世人面前,都只有十四岁。
她俩哪是压男人一头,她们是用自己身体力行地表示:这天底下无论文武,最厉害的就是女人,并且女人远远比男人厉害。
当时有多少人都在说女皇开女科把钱扔水里的,连女皇自个都气馁了,结果她七岁横空出世,八岁莫名其妙在吏部有了功绩档,九岁,她中秀才了。
若是光性别优势年龄优势倒也罢了,偏偏她祖上在乱世里属江南无出其右的外戚,多年寥落后通过父辈走科举完成了由门阀世家向新兴士族的转变,且四明楼隶属的江南士族本就是我朝走科举重要的一支,庭悦父亲任五品京官,能摸到一点贵胄门楣,不上不下刚刚好。
她家又是承女皇仁善有的四明祖产,靠女皇靠科举撑起门面,铁定忠心。
前朝乱世子弟为官全靠父辈荫封察举,嫡庶子女壁垒分明,嫡子做丞相,庶子种田的事都有,我朝荫封承爵照样看嫡长,虽科举考察考生儒论诗文,家世父辈名声,但不看嫡庶,庶子做官做得比嫡子大的有的是。
可偏偏,可偏偏,她就是庶出的。
庭悦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写满了“正确”二字,她的婚事,本就可以当筹码当信号弹来使,所以南安郡王府即使晓得马上要打仗还是绞尽脑汁催着吴家推出了个吴历川,陛下亲赐面首乃皇家天恩,是要她好好供养礼遇相待的。
她和陆云起这桩婚,摆在明面上她身体力行替女皇告诉全天下人女子有功名只会嫁得更好;科举士族奉上最才的子嫁入皇家尽忠;摆在暗地里,皇家内里各种乱账团成一团,太子借着他们的婚事要文人武将,南安郡王府想借着他们的婚事展开拉锯,女皇亦然可靠这桩婚平缓事态。
还有,所有人都想借庭悦压住陆云起的军勋。
以女皇一开始的筹谋,庭悦有才又正确,去打仗混个军功,出将入相后混个资历慢慢熬,退休前穿紫袍拜尚书绝不是问题;直接给陆云起归宗封爵难免会有朝臣说他应该回安南做都督,倒不如让他自己打出军勋封王,而后为宗为帅,外守山川江河,内统全朝兵马做司空。
他们夫妇二人一个相权一个兵权,感情和睦,那就铁定功高震主祸害江山,不和睦,相权兵权互相拉扯,朝野震荡万事推拉,照样毁家灭国。
陆云起和庭悦写折子的时候都以为他们的婚事只有这点阻力,所以他俩一个什么都不要只求入赘,另一个,只求免了官位功名嫁给他。
可偏偏所有人都想就他们的婚事借题发挥,陆云起半是自愿半是被迫地舍了国姓爵位承嗣,封地兵马,竭力拉低自己仕途的天花板,托出妻子的朝堂远稳;
庭悦硬生生地在自己的官袍里又叠了层郡王妃的礼袍,从此万事都有两副条框,他们夫妇二人折中舍了一半,看似两全,实则被所有人推着把自家床榻都送出来给别人做棋盘。
自来郡王娶妻过六礼,各礼之间间隔几天都有规矩可行,他俩在紫宸殿下九子排八字直接赐婚,不到半年行了大婚宴,都说是女皇觉着他们年纪大了催子嗣,其实是所有人都觉得:只要他俩冷静下来,马上就能发现这桩婚对天下对皇家对谁谁谁都好,就对他俩,不好。
可他们偏偏是真的相爱了,很相爱,非常爱,越来越爱。
庭悦抱着酒坛子在紫兰台幽幽深竹林边笑得傻兮兮:“微臣晓得陛下觉得微臣丢人,可这桩婚既合天下之恩德,又合陛下之筹谋,还能合微臣之心意,微臣很感激能遇上这么好的运道。”
女皇伸手拢了拢庭悦有些松散的发髻,看她的眼睛笑得慈爱:“朕也从未见过你们这么好的夫妇。”
后头庭悦觉着和女皇聊朝堂权谋实在是又感伤又没必要,就拉着她聊自己和陆云起的早恋时光,陛下啊,谁会觉得那个破男人脾气好啊是吧,他要么憋着屁都不放一个,要么一开口说话又刻薄又欠揍。
微臣月信还没来呢,他他他去和恭王说什么楼小三肯定是全太学最矮的那个!那会子微臣还没看上他,他也还没看上微臣呢他他他就这么烦人了!后来他看上微臣了,教微臣骑马习武,和微臣说什么他是看不惯微臣在战场上被砍死才来的!微臣要被他气死了!
啊,许元帅和您说过他在营里泡微臣的时候说什么靶神靶神的,是不是啊,哪有人撩妹这么撩的啊,他现在都觉得那个靶神的故事是他这辈子文学创作之巅峰,微臣看他就是有病!
女皇一边听一边笑:他这撩妹手法是莫名其妙脑子有病了点,那你还不是跟他好上了?常大雅说得对,你俩就是啥盖配啥锅,没一个是好货!
庭悦气得把酒坛子往黄木雕龙纹的桌上摆了,常大雅怎么这样啊,微臣都不在小学任职了,他还动不动叫微臣帮他批小测卷子,居然还在背后骂微臣?您等着,微臣明日就写状子劾他!
女皇推了推酒坛子叫她多喝点少生气,常大雅哪是背后骂你,他当面不也敢骂你,骂人骂得如此坦荡荡,朕跟你说朕挺欣赏他的。
是啊是啊,微臣其实也挺欣赏他的,不过说起来常大人那脾气才是我朝最烦人的男人,也不晓得他夫人怎么忍得了的,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