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开国到如今已有五十年,从山河破碎到如今的万邦来朝实属不易,可科举开科这么多回,走荫补、勋补的官员又多,各个地方官的缺口都不大,去年中科的乙榜进士,还有两位没轮着适合的官做的。
且陆云起告诉庭悦,女皇某日兴致来潮,看了眼洛阳某地一个走父亲荫上任的县丞的亲手文书,发现那个货连字都写得歪七扭八,更遑论协助县令判案了,然后她就把尚贤坤给骂了一顿,洛阳都有荫补县丞连字都写不好的,那外边不是更多?
她就发了狠:子嗣承父荫补勋补本是嘉奖父辈的,但朕绝不能容忍各地父母官是这个德性,给朕改了!
庭悦轻轻嗯声,她正在给列入九等的一个氏族做录,轻轻问道:“紫宸殿和立政殿又吵起来了吧。”
我朝造纸技术和人文意识都没有发展到家家户户都指望小孩靠读书改变命运的份上,再万岁太平,识字的人也不会太多,底下的小地方官又有不少承父辈少的可怜的荫补勋补上任,真让庭悦这个现代人讲,基层官员不识字都不稀奇。
陆云起帮她又点了两盏烛火,轻轻点头:“陛下说,以前的不论,明年殿试后,先撤了六品以下官员的荫补勋补。六品往上的官员,荫补先给家中嫡长子,嫡长子出息不要的,才能给嫡次子和庶子,如果嫡长子已有荫,其他子嗣再要荫,就要再降一等,勋补也是。”
这是在动所有人的奶酪啊。
我朝门阀治天下,然靠着科举走出来的士族也越来越多了,女皇看明白往后门阀和士族必将打一架,就想趁着自己还活着把这个矛盾和缓和缓,让儿子以后省点心。
“圣旨出了吗?”庭悦放下笔,示意陆云起将桌边的竹篓拿过来,轻轻地将花瓶里的梅花枝拿出,将花朵采下来,一朵一朵往竹篓里丢。
陆云起伸手问她讨了一枝,帮着她一起摘,点点头:“出了,约莫是陛下自个也觉得这样太狠,所以给国子监那边也下了道旨,往后三年一科,甲乙榜进士可多进十位。”
“便是因为这个,秦老大人给我泰山大人递了个话,叫他赶紧给晗兄弟在工部谋个荫,他叫王老大人安排,还有昀兄弟,已在准备明年最后一轮制科了,明年制科的主考大人是唐棣,想托你我送份束脩。”陆云起帮摘得认真,选了朵好看的往庭悦耳边簪了。
庭悦听见外头响起了初雪落地的簌簌声,放下手中梅花去翻了下炭盆里的炭:“这么急?若要我说,往后士人怕只有进了进士才有机遇能进中枢,若哥哥不嫌弃,叫父亲大人先给哥哥们谋个书使令书吏历练,再在家考个几年也无妨的。”
陆云起嗯了一声:“也是,我明日叫人带个话过去,家里也还在商量。”
“家里?”庭悦的面被炭火映得有些红,偏了下脑袋去看他,陆云起腰宽背阔,那双运槊持弓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将每朵梅花仔细剔下,清苦的梅香散在暖意融融的屋里,笑了,“是呀,我的家便是你的家。”
陆云起放下花枝,示意庭悦将手伸过来,她两只手掌都已愈合,新肉长出时,掌心的肉要比以往厚了好些,上头铺了层有些粗的薄茧,他轻轻吻了吻她的掌心,仰起头:“你我本就是一家人,悦儿,快过年了。”
庭悦红着脸低头去吻他,她刚禁足的时候还在秋日,每日忙着做脑力活动,有夫君日日陪着,反倒觉着岁月静好,不想一晃眼,又到了腊月。
当夜延翠阁的枕衾散着陆云起熏衣裳的杜松岩兰和腊月红梅的味道,庭悦由着他抱紧自己的腰腹轻撞,哼唧哼唧地婉转告饶,日夜耳鬓厮磨同衾共枕,他越来越柔情了,或是说,他越来越晓得心疼她了。
她也是。
“陛下当真是厉害。”庭悦手上沾满了松烟墨香和梅花香,合起手掌凑到他的鼻尖给他嗅了两下,累得晕晕乎乎的,“这天下寸寸土都是陛下自个梳理的,我朝最武的功最文的治都是陛下,她真要做什么,项玄真再哭谏都没用。”
陆云起倒是精神还算不错,把她捞在怀里,用自己的一绺头发逗着她的面颊:“是啊,陛下同我说,腊月廿三过小年,就把你的禁足解了。”
庭悦心下了然,幽幽道:“除夕麟德殿夜宴,新春要朝贺,我这个郡王妃总要在的。”
陆云起把她翻了个身,在昏沉的烛光里与她对视,那双肃杀的眼睛深情地与她对着,长叹道:“是啊,陛下权柄在握,要做什么,要杀谁,哪个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天子圣意言行必出,你闯下如此祸事,却禁在这儿平平安安,悦儿,我诚心问你个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庭悦眉头轻跳,故作轻松地去揽他的脖子:“夫君请说。”
陆云起眸色深深,压低了声音轻声问道:“陛下晓得你私发国书的事,晓得你会在政事堂拿出接好的青虹剑,甚至……这桩事,就是陛下安排你做的对不对,我……我想问问你,为何?”
他在东宫随侍,自然也晓得一点太子与女皇的疏离,可他就是不明白,陛下既不想打,何必从开头就去送断剑,若只是陛下想做个局,悦儿如此桀骜清正的一个人,又为何甘心去做皇帝的一颗棋。
庭悦心中波涛万千,滚滚卷涌,此刻也只得微微闭了眼睛:“不是,陛下不晓得。我敢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我不怕死罢了。”
“好,我信你。”陆云起把她制在怀里,紧紧缠拥着不肯分开,语气几近委屈,“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如今我自个都觉奇异,我便是一棵树,根也要长在你身上,你若有个万一,我……我真的,想都不敢想。”
庭悦只觉歉疚到心口抽疼,绕过手轻轻地顺着他的脊背,长长地叹了口气:“夫君当日想着去南诏的时候,可想过你若有个万一,我又该怎么办?”
陆云起的脑袋轻轻地往她脖颈处埋了埋,吐息长长地喷在上头,喟叹道:“不晓得,我总觉着……哪怕风云万事汹涌而来,你总会过得很好,哪怕你的夫君,不是清河郡王陆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