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伸手接过,守清的手艺那真是比她巧了不知道多少倍,模样栩栩如生,可配色又大胆,是她欢喜的那种用水墨画了一枝棠棣,而后从画里走出来的感觉。
“要吧,叔母辛苦做的。”她的脸红了红,抬头和叙香道,“能帮我拿个木盒子吗,收好了我带去。”
范守清在给绒花打尖儿,了然浅浅地笑了笑:“我便晓得悦姐姐会要的。”
“莫和他说。”庭悦将兔毫规整放了,伸手去拿守清做好的那些花瓣,“我明儿顺路,去趟太医署找柯太医,嘘,莫说莫说。”
范守清显然明白庭悦的意思,面上居然带了些姨母笑:“我嘴巴严得很,悦姐姐放宽心便是。”
又在恭王府呆了会就回了家,陆云起在习武场运槊,拿着角弓打完两筒箭镞中场休息的庭悦席地于擂台阶上半托着脑袋看他。
秋日火烧云煦丽燎燎,光洒成金,陆云起背对着她,六棱槊各面映光,直指夕阳。只那一瞬,她看着他迎光而立,全身上下由内而外散着光亮,她发觉她爱惨了这个男人。
上辈子的事再淡化都有伤疤,这辈子莫说于爱情了,庭悦于亲情友情都会先开启自我保护机制,性子不由自主地有些钝,只是如今,千肠百转,万般滋味全涌上心头。
她想生个儿子,庭悦脑子里冒出来这个想法的时候没来由地吓了一跳,立刻升腾起歉疚,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想生一个儿子实在是很丢人的事,先说声对不起吧,只是……就这一瞬,她忽然很想很想。
她不是逼求什么,也不是一定要什么,只是她忽然觉得,若有个儿子,与他相像,陪他长大,当是件很幸福的事。就跟陆云起说他很期盼他们将来的女儿像她一样。
什么是爱呢,她是怕痛的,是自私的,是晓得妇人生产千辛万苦,一个不慎会落下病根的,也晓得女人不可做攀着夫君万事要靠的蛀虫,甚至还晓得这世上要做个好母亲千难万难,可她忽然觉得这些都不可怕了。
仿佛与他有个孩子,幸福大于迎面而来的苦痛、折磨、血泪、辛酸。
莫说莫说,嘘……
重阳节一过,鸿胪寺年末的案牍就堆了起来,葛舒尧见庭悦忙完了公务,又开始拿壶笔伺候那枚紫蟾茶宠,好笑问道:“王妃大人为何要和她一样呢,您放哪儿都是不同的。”
她抬起头,那双坚毅的眼睛与他对视,声音款款:“我想着,我像她一点,你应当会更动心思一点。”
葛舒尧喉头微动,想去摸她桌角放着的那个大锦盒,仿佛是方才书使令去接国书,拿过来的东西:“这是什么,哪国使者送给王妃大人的私礼吗?”
“谁给你胆子敢动本妃的东西。”庭悦手在锦盒上轻轻按住,站起身与他对视,她本就个子高,气势也张扬,另一只手拿着壶笔,用笔头的那块木料死死托起他的下巴,逼得他身子往后倒,仰起头来望她。
“下官连王妃都敢动,自然是王妃大人给的胆子。”葛舒尧也不惧,由着她去挑自己的下颌,壶笔浸满了水,一滴一滴地全落在他的官袍上。
庭悦用壶笔死顶了一下他的脖颈,看他被憋得面红,兰气轻吐:“这世上敢动本妃的男人太多,能动本妃的只有本妃的夫君,至于你,与本妃说说吧,本妃与她,到底像在哪里,不像在哪里。”
“说得好听些,我当比她更好一些吧。”她放开手,又往桌边坐了。
从一个男人嘴里套点东西出来,不必让他爱上你,让他犹疑就够了,也不必他讲真话,她自己都快探得差不多了。
葛舒尧早该死了。
本次秋狝,明摆着的南安郡王比太子更得女皇信重,最近紫宸殿已经因为要打南诏的人事调动吵了不晓得多少回。
经常是女皇刚议完朝事,下头薛保就跪下来说什么廉颇老矣尚能进饭,他才五十几年轻得很,请陛下派他去打仗,然后彭祖道就跟着对薛保吹一大堆彩虹屁,说自己要跟着薛保一起去。
再接下来就变成了段开山跪下来说什么将军年迈,该有新生的将领上了,自己更年轻,而且他哥哥平津侯段岐山就是在南诏挂了的,为兄血恨,求陛下给自己一个机会。
然后就是站队,薛保哭求的时候跟着跪的那批官员和段开山表态的时候跟着跪的官员完全不一样。
楼修远跪在了薛保那边;崔家能上朝的七八位官员全跪在了段开山那边。
陆云起和庭悦郡王夫妇没必要跟着臣子跪这玩意,不过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清河郡王府是支持薛保的。
女皇早料到了会有如此场面,每次都会嗯一声,叫郑议中拟一个兵部出征的将官名册出来,她看过与中枢的官员商量过再拍板。
郑议中拟了六七份名册,女皇选了三份出来表示比较满意,要把这三份扬长避短地凑起来成册:一份元帅写的薛保;一份,写的段开山;还有一份,写的是陆云起。没有一份写了楼行止的。
陆云起知道此事后还很高兴,这么看至少庭悦不用跟着去南诏了,而且薛保和他当元帅的那份名册里写着的都是太子随行为副元帅,三分之二的概率嘛。
庭悦看他这副舍不得自己,苦中作乐又没法子的模样,附在他的胸膛问他:“我去和陛下写折子,我们不打仗好不好。”
“不许写,一定要打,只有打完了,悦儿,我们才能平安。”陆云起摸着她顺滑的脊背,轻声哄劝,“莫怕,夫君会平安的。”
她晓得内情,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落泪,轻轻抓着他的肩膀质问:“你难道不晓得这场仗不过……不过是两家为谋牵连百姓,有什么好打的,明明就不用打的……明明就不用打的,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要打这场仗。”
“悦儿!如今不打自然能得个百姓平安,可这回不打还有下回,何必把祸患一次一次地往下拖,总要打的。”陆云起密密匝匝地啄吻,覆过去像哄个小孩子似的安慰她,“悦儿,不怕,不怕……”
“一场下面还有一场,那就永不会了结,你敢说去打一次南诏,谁的军功能保证定然盖世震天下,倒不如先不打呢。”她轻轻地喃了喃,紧紧抱着他,“我舍不得你。”
差不多了,她要整大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