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政殿,小到什么阿猫阿狗事都要禀报的唐棣,大到敢指着女皇鼻子骂您不要选这么多世家子弟进宫当侍君,家国要乱套的项玄真,哪个不跟庭悦似的最多跪一会就完了?
女皇每次摔杯子都会特意往旁边侧个手,就没哪个臣子真被她砸到过,项玄真那么低情商的一个人,她照样在景陵给他挖了坑,表示朕虽然很烦你,但朕到了地底下还是愿意待见你的。
这胸襟、这气魄、这本事,谁不服气的,没有人不服的,可女皇还是和庭悦说,她不是圣上,她怎么会是圣人呢。
女皇功盖千秋,底下臣子们都求过她多少次去泰山封禅了,她回回都拒。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王者异姓而起,功成封禅,必封升泰山,以告太平,女皇她是不想去吗,她是心里有愧不敢去啊。
龙有逆鳞,女皇的逆鳞在哪,庭悦今日如蜻蜓点水般鼓足勇气试探着说了先帝,女皇那温和平素的脸霎时就变了。
应希孔一个外朝官都敢当着满朝臣的面骂南安郡王,多少臣子敢下皇家面子对着太子和恭王并着陆云起说三道四骂来骂去绝不憷的,可你看满朝多少人,谁敢在嘴边挂一句先帝?
没有人敢。
先帝就跟一个隐形人似的写在史书上,他在乱世里也算打过天下谋过疆土,结果呢,怕是不少人都快以为开国皇帝就是女皇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平阳公主沈妤造亲爹的反要做皇帝,彼时除了劝先帝立沈弘基为太孙的,还有一拨人在给先帝努力找好生养的小老婆,觉得他春秋正盛还能生几个老来子继承皇位呢。
史书上写先帝受了场寒后一直窝在长安,真以为是他不能打了吗,那是因为他儿子女儿都够能打了,还缺一个人在坐镇监国罢了。
辰门之变的时候先帝其实身子并不算太糟,被亲女儿逼着在立皇太女的圣旨上印玺,之后中书门下省多少文书连立政殿都不送去,先送去皇太女住的东宫就算了,连先帝每日传召侍寝,尚寝局都要先送份公文去东宫批过才行。
没过两年先帝就驾崩了,起居注上面写得很明白:我朝太祖是被皇太女沈妤气得郁愤吐血而死的。
现在呢,女皇自己年纪长上去,最信重的儿子与她就没亲近过,当时去打龟兹,沈弘兴多想过去打仗呀,结果女皇拦下来让沈弘基去了。
女皇四个哥哥全折损在打仗上,到后来有帝皇之材能承位的只有她自己,她是怕了,不想自己也失儿子致江山无人可承,才把太子留下来的。
可沈弘兴会怎么想,打仗就是梳天下拢武将,这种机会女皇宁可给陆云起和沈弘基也不给他,他心里能不慌吗!
他们去龟兹打仗快两年,太子和女皇在长安就快冷战了两年,一直到陆云起写折子过来求娶庭悦,他们一个算计着要能臣良将,在立政殿向母亲低头,另一个……不过是想和儿子和缓下关系罢了。
一个王朝,前头那几位皇帝是怎么拿皇位的,后头的子嗣是要跟着学的,当年女皇敢造亲爹的反,现在……太子当然也敢造亲娘的反。
女皇不怕功臣盖主、不怕外戚搞事、不怕世家大族垄断朝堂弄党派,那女皇怕什么,她就怕亲儿子造亲娘的反,当日她对先帝做的事全报还在自己身上。
便算女皇不怕死,愿意被儿子造反交出天下,可也要往后看啊。
如今我朝万岁太平路不拾遗,在京城里头搞事不会祸害到多少京外的山河百姓,可后头呢,子嗣一代一代下去,悲观点说,后世的皇帝别说有女皇的才干,又能有几个有沈弘兴的才干的?
皇家后嗣本事不成却各个都跟着祖辈学,今天你去南边起兵造亲爹的反,明天我去北边拉旗造亲娘的反,祖上给你打的底再好,这么折腾三两代,可以等着亡国了。
后世人说起来,开头第一句就是此朝不仁不孝,女人当了皇帝祸国误政,多好的山河全都败了。女皇锐意图治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不在乎世人嘴里的脸面。
庭悦女人做官,她的抱负陆云起都看得出来,稀里糊涂地做了郡王妃,十八岁就官列从四品上,她是要做也能做史书上最好的那个人臣的,四明楼行止要狠狠地压着那些男人,名字写在top1。
她一个开外挂的都这么狂,更何况女皇,女皇拓疆土开女科,花天酒地整了一堆男宠当物件似的给自己潇洒,爱情亲情丢得七七八八,就是要打全天下男人的脸,她要做最好的皇帝。
她们要做最厉害的那个人,不只是最厉害的女人。
只有她们做到了,身体力行地告诉全天下女人绝不比男人差,这天底下才会有更多的女人把头抬起来,一代又一代的女子要和男人一样顶天立地撑起河山。
女皇说庭悦是狐狸,是因为满朝文武多少人,能看透这个关节的,不多,也不能多。
所以女皇要庭悦尽忠,只要她活着,江山就得在她手里攥着。
她要平平安安地死,要稳当顺利地把玉玺交在儿子手里,为了后世那些虚名,为了山岁安泰,为了百姓能在沈氏庇佑下多过百十年安生日子,为了后世千年所有女子的抱负志向。
庭悦哼哼两声,探过去往陆云起胸膛蹭了蹭,他半梦不醒地嗯了一声,手拢过去揉了下她的脑袋,还亲了口她凌乱的发丝。
她被他不自觉地拥紧,就着夜色去看他平静的睡颜,睫毛根根分明,轻轻吻了下他露在睡衬外头的锁骨,也安心地闭了眼睛。
他是她的夫君啊,她嫁给他,就不再只是小小的四明楼行止了,她既是陛下敲山震虎的那座山,也是朝堂里权谋深深里的棋眼。
她身居高位享天下而养,德就必须配位,再说自己乃社畜不想上班就该引以为耻;不忠君忠国忠天下就是无能;不为百姓谋福祉就是有罪,这是她的机遇,也是她的抱负。
她靠着夫君身上的那点恒山王的血脉,硬生生地走完了别人二十年都走不完的仕途,就要闯最艰险的辅君人臣之路。
她怕吗,早就不怕了,没什么可怕的。
在其位谋其事,仅此而已,又不仅此而已。
第二日庭悦要领着跟随南安郡王仪仗前往南诏的鸿胪寺使孟雷生前往立政殿与陛下送鸿胪寺三署的第一季度总结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