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过后,子画做完功课,向朝会过后的父王请旨出宫。
大王精神萎靡,对子画挥挥手:“去吧,去吧!只是这时节去,敛却没空陪你。”
子画一滞,他没有说是要去相府,父王却明明白白说他是去找谁。
子画本不是去相府的。
五日前,在侯虎的军营中,亚进偶然说起一桩往事,关于鼠族,鼠族的族尹自承,在数百年前曾与商王室有些关联,勾动子画的好奇,今日得闲,便要去觋宫石库,那里有数百年来浩如烟海的简册史料,说不定能从中找出什么来。
“成儿的死还没找出头绪,信的亲卫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些事都落在敛的头上,够他忙一阵子了。”大王不待子画回应,再次挥手,示意子画离开,语气中透着无限疲惫:
“去吧,让余一人清静片刻。”
子画唯唯告退出宫,一路上还是子信亲卫背刺的那一幕。
子信在长老会中算是一方恬淡的势力。
子信的实力并不弱,只是子信常常长表现得超然,与大王虽然亲近,但在王宫与相府之间,子信从来持正居中,不偏不倚。
若非说子信是大王与右相之间站在哪一边,毋宁说子信是站在占理的一边。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长老,也掺和进了王位争斗的一方,因此为另一方所忌,因此亲卫才会被人谋害,被人在他与子见的眼皮下刺杀身亡!
只是不知子信是站在哪一边。
他相信父王不会使出这样的阴冷招数,也信得过右相,右相大器,不是谋于暗室的小人,自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但那个刺杀亲卫逃奔的背影,分明是右相府的易青,一只胳膊的卫易!
不是父王,不是右相,会不会是他们手下的人?
“难说!”子画想着那个背影,无法肯定易青的出手,是不是得到了右相的授意或是安排。
子信与子见之间通过亲卫商议了什么事?这件事会碍着谁?所以引来了睡得顾忌,不惜立即出手杀死亲卫?
难道子信亲卫之死,真是右相动手?
难道子见在谋划着什么对右相不利的事?
子画一路走,一路不停设问,最后一问让自己吓了一跳。
子见是紧接着右相之后的继承人,右相一死,继位的就是子见。
随即子画又设问了一个让自己惊怕的问题:
难道右相遇刺和子成的死,都是子见所为?
子画没有深想,也无法深想,他不期然想到了母后。
母后从不掩饰要扶持子画上位的想法,除了子见,难说不是母后动了什么念头。
一念及此,子画再不犹豫,吩咐御者往相府而去。
王宫厚重的大门通向后宫路寝的这一段路,作为王后的闺中蜜友,妇扌喿不知走过了几回,但每次在宫门都会刻意露出笑容,不管心里是不是开心。
现在,妇扌喿心里就有些不爽利,她在宫门外的阴影下挤出笑脸,向宫甲出示了出入宫禁的符令,施施然进了宫。
妇扌喿这一趟进宫,是受了息开的差遣,息开对妇扌喿说起那些话的时候,在她的上臂多肉处捏了一把,许了她一枚玉笄子。
息开的许愿没有让妇扌喿更开心,上次息开许她的漆盒,以及漆盒中的虞方燕支,还没有兑现,妇扌喿问起,息开笑嘻嘻的顾左右而言他,让妇扌喿心中很是不爽。
但事关王后,那就关系到她在王都贵妇人中的地位了,她已经失去了长勺选的宠爱,再不能失去王后对她的另眼相待。
因此,妇扌喿心中便有十二分的不虞,却不得不为息开跑这一趟。
息开说他不便进宫,要妇扌喿替他带句话,四个字。
“王子未至。”
妇扌喿听了息开的这句话,就知道进宫带一句话之后,王后难免还会要她带一句话到出宫,心中的不虞便有些上脸,直到息开嬉笑着又许了妇扌喿一支笄子。
妇息得到消息,心中暗恼,昨日在复庙与子见说得好好的,子见竟不当回事,浑不在意!
妇息知道右相府的亲卫需要当值,不可能每天都有时间去息开指定的地方等候子见的人,今日日中前未与梅图联系上,再等不当值的空闲,却不知是哪天。
妇息压抑着心中的怒,对妇扌喿笑道:“你找到子见,告诉他,我未时末去扫庙。”
妇扌喿愕然。
妇扌喿知道妇息在图谋什么,也知道妇息与子见之间有些什么,但她口风很紧,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作为长勺选的女人,她膝下无子,而且看上去也不会再生下一男半女,注定不能进入长勺氏的宗庙了。
她所能依靠的,除了因为是长勺氏的女人,得了一个贵妇的头衔之外,妇息对她的关顾,也是她能够在王都立足的重要因素。
毕竟因着妇息的缘故,妇扌喿才得以不被长勺选一脚蹬开。
但妇息昨日才与子见在复庙私会,怎么今日又去?
妇扌喿想说什么,但向来在人前做出放荡不羁模样的她,其实从来小心小意的,看出妇息笑颜中蕴藏的冷意,便住嘴不说。
妇扌喿一直以为妇息与子见,绝不止是情热的苟合,他们在一起,只怕是商量大事的成分更多些。
妇扌喿对于妇息的“大事”是乐见其成的,妇息所图若成,妇扌喿在王都自然更是风生水起,因此也乐于与其间穿针引线。
只是现在看来,妇息倒有些为子见昏了头的意思。
妇扌喿不说,偏装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嚅嗫一阵,起身告辞,但直到将迈脚出门,也没等来妇息改口,心中微叹,跨过高高门槛,出门去了。
韦力杀了弼人府的人之后,心中一直忐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人拿着把柄,只是再三思忖,实在找不出何处疏漏,才放下心来。
韦氏世代牧马牛,韦力以族马身份来到王都,因缘巧合得王子看重,成为子见的马小臣,自然格外枕席着难得机会,用心为王子办事。
族马只是族中牧马人,韦氏将他敬献王室,王子的地位越高,韦力今后的出息越大,若子见有朝一日成为大王,为王子效力的他,水涨船高,逢人也能自高一格。
朝食过后,来人唤,说王子有事,韦力丢下碗筷,抹了嘴就起身。
“你去樊氏坊的东二巷,进去后第三个门,屋子里有人在等你。”王子说时,刚吃过朝食,擦了嘴,将布巾掷在桌上。
韦力没有说话,静等王子下文。
“等你的人是相府的一名亲卫,他会告诉你右相的行程。”
子见淡淡的口吻,在韦力听来却是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
掌握右相行程意味着什么,韦力自然清楚。
“回禀王子,臣是马小臣,手下只有三名御者,其他杂役之人虽也不少,不能提剑持戈,皆不堪用。”
“你很聪明!我喜欢用你便是因为这个。”子见笑着重复了一句:“你很聪明!”
“昨晚我叫你去了军营一趟,便是因为要几个人来府上供你差遣。”
韦力见王子器重,心头震惊瞬间变成惊喜:事若成,他便有扶持之功,多马亚的王子成为大王,马小臣的韦力难说不会成为大商的多马亚!
“王子还有什么吩咐?”
子见重又拾起骨制筷箸,在豆釜中搅了几下,豆中冒着热气,却没什么能吃的了,子见扔下筷箸,骨筷在案几上弹了几下,掉落在地,竟断了一支。
子见意兴阑珊,对韦力道:“去吧,记住,只可办成!”
“唯!”韦力应道。
不过是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韦力并不担心今日之事,从王子府的明堂出来,屋外秋爽,心情也为之一爽。
以阴狠手段不当夺位,本是韦力所不齿的。
王子要对右相动手,便如当年叔父谋夺本该属于他父亲的族尹之位,还将他母亲纳入房中。韦力本是嫡长子,以族马身份被送入王都,便是叔父要彻底断了父亲那一支的念想。
眼前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事成,他以后驱车打马回道韦地,会看着叔父在他脚下瑟瑟发抖,请求他原谅自己当年的罪过。而他,会在叔父涕泪俱下的虚伪谎言之后,将叔父一刀刀刮了!
想到这些,韦力心情更加爽利,脚步也轻盈起来。
樊氏坊不远不近,走到一半的时候,韦力猛然觉得不对,之前杀弼人府盯梢之人后,哪种对谁都疑神疑鬼的状态又来了,看谁都像是在盯自己的梢。
韦力放慢脚步,在街市上绕着圈子走,往人烟稀少的北边走,在洹水边逗留许久,感觉不到身后有人,再慢悠悠重入街市。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冒冒失失直接去樊氏坊,在人群中,他仿佛又看到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秋阳炎炎,那双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目光却让他背心冒寒气。
韦力知道不能再走,干脆在西市寻了一家酒肆坐下,在靠门边的一张案几后坐下,叫了一壶酒,用余光瞄着门外街道。
店家送来一壶淡酒,见韦力不时看着门外,殷勤道:“人可是等人?”
韦力不耐店家聒噪,拿眼瞪着店家,店家知道不该多言,放下酒壶酒碗,讪笑着退下。
直到韦力喝了第三壶酒,已经微醺,先前的感觉才略略好转,与店家结账,走出街道,外面人来人往,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却更猛烈了。
弼人府的手段他自然知道,耳目眼线遍及各方国,王都更是弼人府主事所在,实力只会更为强悍,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鲁莽抓来那个人。
既然抓了就不能放,只能杀。
但弼人府既然已经盯上王子,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个人无缘无故“失踪”了?
站在酒肆门外,韦力忽然涌起一阵无力感。
樊氏坊是绝对不能去,去了只会害到王子。
既然王子要他与右相的亲卫勾连,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右相总会出行,而他与那名亲卫总会勾连上,提前知道右相的行踪,只需除了右相,弼人府便在王子的辖下,他何惧之有?
一念及此,韦力又慢悠悠往回走,脑后一阵阵清凉,身后有人跟踪的感觉强烈,但直到王子府前,韦力也没能找到盯梢者。
韦力是王子眼前得力之人,府卫远远见韦力走来,格外巴结,殷勤替韦力开门,门才开,门内一个打扮艳丽的妇人正抬手推门,见韦力进来,笑眯眯道:“恰好,免得我费力开门。”
妇人浓艳娇媚,韦力禁不住多瞧了一眼。
“少年生得可俊,竟不下于你家王子!”贵妇迎着韦力的目光,赞一声,对韦力抛了一个媚眼。
韦力年少,本来因酒意上脸的他,被妇扌喿一个媚眼闪得脸色通红,道:“我有事回禀王子,阿越你去通报吧。”
妇人笑得越发开心,掩嘴道:“你家王子现下有要事正要出门,却没空听你回禀!”
韦力见这妇人自来熟,疑惑看向府卫。
妇人见状,笑道:“你不用看他,我是长勺氏大妇妇扌喿,你呢?”
美色当前,韦力手足无措起来,报完名号,匆匆说一句“告辞”,说完逃也似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妇扌喿咯咯笑声:“都说少年面薄,果然!”
韦力被妇扌喿这一句说得越发脸红,心中狠狠:“若你知道我才杀了人,便不会说我面薄了!”
思绪跳跃,韦力又想起妇扌喿魅惑眼神,心想,若是这妇人知他将要干的“大事”,会不会还说他“面薄”?
韦力进府,果然王子已整装出门,韦力看到子见问询的眼光,微微摇头,子见见状,知事有不谐,又见韦力脸色微红,竟是喝过酒的模样,心中恚怒,眉头轻皱,只是妇息唤得急,便狠狠瞪他一眼,不再理会,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