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庚辰日,月圆。
王宫一直在等待的消息终于传来,一日之内,有三个方国派人来报,四日前,薄姑国主薄明卒于病榻,薄冲当日篡立。
一直在薄姑邑不得其门而入的亚丑,紧随其后也回到王都,请求大王用兵。
大王看着跪地不起、泣不成声的亚丑,心情很苦恼。
昨日虞方派人来报,虞方受犬戎侵扰,侵地掠人,虞改领兵抗犬,为流矢所伤,眼见不活,请求大王准许,放质于王都的长子归国。
大王难得有所决断,要妇杞领江黄戍师的一部,当天就出王都前往犬邑征伐。
伐犬之事,从虞方来报,到妇杞出征,前后不过半日时间,王都大多人并不知道有了这样一桩大事。
忧心的还是亚进,因为虞方的方伯虞改与亚进曾有旧谊,听闻虞改这次身受重伤,很是替老友担心,再则虞改的长子被亚进好心安排,参与伐邛。
妇杞出征伐犬,要继位的虞正却无法随同归国。
若是昨日得知这个消息,分出江黄之师征伐薄姑,自然比伐犬救虞更重要,但虎符已出,而江黄戍师要镇守东南,兵力再无分派可能。
薄姑国的消息来时,大王已全然没有了昨日的果决,踌躇再三,竟似束手无策。
大王哀叹一声,拂袖而起,对右相道:“东南西北全乱了,这事便交给你和亚进去管,是否征伐,如何征伐,你二人商议后报与我知便好。”
在转进身后的屏风前,大王语气幽幽,又道:“至于觋宫筮卜的事,你也去办了吧,我不想见那个驼子!”
大王这个时候撒手不管,右相与亚进对视一眼,二人眼中俱是无奈。只是大王既然将事情交付二人,二人无论如何不能推脱。
亚进的儿子在薄姑邑中为男任,关心则乱,不知如何才好,在等巫亘来时,问:“你觉得该当如何?”
亚进的话一出口,跪地不起的亚丑猛然抬头看着右相,眼中充满希冀。
大王已经将此事交由右相决策,薄姑国的命运如何,自然是右相一言而决。
“大王已经退朝,你起来吧。”右相右手虚抬。
亚丑与右相同为治朝议事最核心的五个人之一,排名仅在巫亘、亚进之后。亚丑久在王都,在薄姑国的根基不如薄冲,这次亚丑的兄长薄明病危,亚丑回薄姑邑,却不得其门而入,能依靠的也只有眼前的二人了。
亚丑对右相再拜而起,只听右相慢悠悠说道:
“亚丑勿忧,大王虽然没有明说,其实已经有了安排,我与你二人只需依照大王旨意就好。”
右相食指在案几上点了点,看着一脸疑惑的亚进和亚丑:
“大王离开的时候,说起觋宫筮卜。若非征伐,何来筮卜一说?”
亚丑疑惑片刻,终于明白右相的意思,不由大喜,对右相又是一礼:“全凭右相做主!”
三人离开王宫,亚进却不肯放过右相,非要去右相府上“坐坐”,还不断给亚丑使眼色,要他一起去。
进入明堂,正好遇到甘盘在考校子昭的应对,相互见过礼后,子昭恭敬地以子侄礼拜了亚进、亚丑。
亚丑心中有事,再次说了讨兵复国的心思,说到最后,亚丑也有些动情:“若是任薄冲篡立,不但丑是无根浮萍,随水飘零,无处落脚,便是大商,从此于东土也再无昔日声威。”
这一句正是亚丑要说动右相的核心。
而今大商西羌北邛,已是大患;南土虽多小国,但王化不昌,也颇不宁靖;若是任薄姑国被大彭、莱方、人方拉拢过去,只怕是东土之事从此也不得顺遂。
右相道:“先前大王在时,怎么不说这一番话?”
旁边子昭按耐不住,说:“若是我,绝不会承认薄冲篡立之事。”
这一句却是将自己摆在大王的位置在说话,右相瞪了子昭一眼,子昭毕竟孩童,当即舌头轻吐,神情一肃,低头不再说话。
“右相大人让他说完罢。”子昭上首男子嘿嘿笑道。
亚丑不认识这男子,只觉得这男子神情闲适写意,在右相面前说话却无半分拘束。
只听这男子续道:“且看这小儿有何惊人之语。”
“唔……说罢!”右相犹豫了一下,点头首肯。
亚丑有些讶异地看着这名男子,在右相大人面前说得上话的,该是大商有数的人物,偏偏这人他从未见过。看这人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倒显出几分超然。心下好奇,未免多看了几眼。
男子正是子昭的师父甘盘。甘盘来王都也不过旬日,在右相府上更是不足一旬,亚丑自子画册封典之后便离开王都,自然不知右相给子昭延请了师父。
子昭恭声应了,接着说:“莫说薄姑乃是我大商兄弟之国,莫说亚丑大人多年在大邑商供职,我大商应有保全之义,仅说一点,若是认了这篡立之事,我大商以后对各方国事务,再无脸面仲裁处分!”
亚丑听子昭口气,却是为他说话,点头不迭。
“那薄冲已自认薄姑国公,大商若是不认,又该当如何?”甘盘直视子昭,问道。
“伐!”子昭回了简单的一个字。
那人笑,看一眼亚丑,又看一眼右相,道:“以大商目前情势,如何伐得?”
子昭并不犹豫,道:“妇杞西征犬戎,侯虎北伐邛方,胜负尚在两可之间——即便是失利,对薄冲的讨伐也势在必行。”
“这不是问你该当如何,我是问你,如此情势下,如何伐得?”那人目光炯炯逼问。
“投书呵斥薄冲僭越篡夺之举,以师出有名;派出使者,游说东土诸国,不得依附或暗中支持薄冲;以江黄之师进逼造势,以诸任之力压迫,使诸国不敢乱动;以亚丑大人领兵进击,使篡立夺位者屈服。”子昭略微思考,给出四个步骤。
右相大人听了,连连点头,以鼓励的眼神看着子昭。
甘盘听了,喜形于色,对右相大人道:“恭喜右相大人!子昭应对得当,远超所想。仓促之间,便是我,也只能作如此安排。”
亚丑听了,又惊又喜。
这子昭小小年纪,若非能够想“诸任”这一层,亚丑自不会有如此惊喜,只当右相训儿,等闲视之。
若是平日,子昭能想到他夫人乃任子之女,亚丑也许会有被剖开陈列的心惊,但今日听到,却是喜多于惊,暗暗对子昭这番话心存感激。
任国与夏后氏一直关系不错,汤武革命时,和夏桀站在一边,被汤武拿下,若非碍着“姙”乃上古大姓,上千年来开枝散叶,有十多个大族自认是任姓之后,尊太皞为祖,不然早被汤武灭国。
因此任氏虽只是子爵,势力却不可小瞧。
亚丑的妻子便是任子之女,当年嫁给亚丑的时候,亚丑听说妇任容貌不佳,颇有点勉为其难的意思,谁知嫁过来后,妇任里外打理,把大小事务弄得井井有条,亚丑喜不自胜,好几次对当国君的兄长说捡到宝了。
得子昭条分缕析,大势掌握精准,细节处也不遗漏,层层演进,丝丝入扣,由此可见子昭见识。而看眼前这叫不出名字的人,该是子昭之师,想到这里,亚丑对眼前这人又高看一层。
亚丑当即避席,朝右相大人拜下:“眼下能救我的,只有右相大人了!”眼睛却紧紧盯着甘盘。
先前妇任对他说,若欲复国,诸任之力可用,他想着若是仅靠妇任之力,怕是今后受诸任制约太多,思虑再三后,被他回绝,如今山穷水尽,却顾不得许多了。
右相呵呵一笑,对亚丑说:“我知大人这一拜,却不是拜我。”
说完,扶起亚丑,说:“先前是我疏忽了,这位是甘之盘,子昭的师父。”
亚丑和甘盘重新见过礼,亚丑看甘盘的眼神,却是殷殷切切。
亚丑也清楚目前王都局势,亚进和右相大人知心,这次伐犬,商王执意要妇杞领兵,便是想在军中占有更多席位,只是犬侯虽已年老,却用兵神速,而妇杞从未领兵,难说会不会反而折了大王一臂,打算落空。
欲求得王室支持,怕是只能着落在右相大人身上:“适才王子所言,要言不烦,切中肯綮,恰解我心中迷思。只是其中关节处,还望右相大人成全。”
“他说的几处关节,却不是我能左右。”右相大人道。“派出使者不是难事,应该能说动大王;只是以江黄之师进逼,由你领兵攻打薄姑二事,有些为难。”
“江黄之师乃镇守王都的主力,若非王命,无人能够调遣。”甘盘在旁插言道:“亚丑大人领兵不是问题,问题是无兵可领啊。”
右相大人问亚丑说:“诸任助力之事,你有几分把握?”
“不敢说足十分,七八分总是有的。”此事虽是妇任主动向他提出的,只是任子虽溺爱女儿,但他终究没有得到任子的直接应承,不敢把话说满。
“若无其他方国助力,以薄姑国不足千余的兵力,远不足患。”甘盘沉吟道,“此事原非难事,只是如今邛方有事,南土不靖,若无必胜把握,何敢轻易言兵!”
亚丑好不容易让右相大人语气有些松动,被甘盘一句,又说回去了,心中暗恼甘盘多嘴,正要再说,外面通传,说是井方伯遣使来访。
亚丑知道这事不可能今日便定下来,见右相有事,便恭谨告辞。
送走亚丑,亚进又说了几句话,右相说起寒燎在莱方为相,前日专门找到右相,以薄姑有事,以右相出面为交换,换得子画不离开王都。
“你先去找寒燎,莱国这时候该做些什么。”右相对亚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