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有叫不上名字的鸟鸣,几缕阳光打进来,被窗棂分割。白色的水汽在屋内升腾翻滚,在几格阳光的照射下,烘托出一种氤氲的平静。
郑达睁开眼时,屋内无人,屋角的陶甑里的水正翻滚着,盖子不时被水汽冲开又落下,打得陶甑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哐哐声。
郑达闭目回想了一下,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追踪那名玉作匠人,在几乎就要追到的时候,玉匠被凶手杀死,而他重伤。
他与蒙面凶人对战,肩上被利刃洞穿,眼睁睁看着对方逃掉却无能为力,守在玉匠尸身旁,不敢动,也不能动,直到卢治等人看到他点燃的松枝,前来救援。
郑达知道,刺伤自己的,与刺杀子成的凶人就是同一个人,出手干净利落,动作简洁有效,不花哨,不繁复。
只是简单的一挥手,便收割一条人命。
利刃在那名凶人的手中,目地就只有一个,杀人!
便是已经微微发胖,但一身技艺并未丢下,能让郑达在两两对战中吃亏的人着实不多。
这人能杀掉郑达却没有动手,这个念头一度让郑达无比胆寒。但郑达仍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一些端倪,凶人并非不想动手,只是也不敢,对方无法确定,在杀死郑达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杀郑达不是目的,也不是不能杀,但要付出不可预知的代价,凶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保!
对方是一个十分在乎自己的人,在乎到不愿意面对任何不确定的风险。
对方也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在刺伤郑达之后,故意示之无事,用高高在上的态度,俯瞰郑达,以求得心理优势。
不管怎样,这人重创了他,是他多年来仅见的高手。
凶人走后,郑达藉着松枝爆燃的光焰,注意到玉匠京三的伤口。
虽然京三趴着,但郑达能够看到京三左边脖子上,有一道斜斜收口的伤,与子成的几乎一样,郑达几乎能够想见,在凶人自下而上、干脆凌厉的扬手之后,利刃划过脖子,切断血管,鲜血喷溅。
这是他最接近凶手的一次,却也是最感无力的一次。重伤之下,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凶人离开。
郑达闭上眼,回想当时的场景,若是重来一次,他能不能做的更好。
想到蒙面人刺向肩上的那一刺,疼痛传来,郑达皱了一下眉,艰难起身。
事实上,他不能做得更好,再来一次,他仓促间的应对,已经做到了最好。
从迎面一刺到之后闪电般出手,仅凭手腕轻动就克制了他数次反击。对方的拿捏妙到毫巅,竟平白生出一种美来。
连刺中他肩上的那一剑,也因此多了些美感。
“赤手空拳,我打不赢他。”郑达看了看肩上被包扎好的伤口,得出这样的结论。
伤口的痛还能忍受,只是头仍是晕,应该是失血过多。郑达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
门外进来一人,看到郑达踞坐榻边,打了个响鼻,道:“大人,怎么起了也不叫一声?”
郑达恍惚了一下,认出这是双胞胎兄弟中的弟弟:“替,昨晚卢治追上那人没有……”
“大人怎么醒来第一句就问这个。”樊替呵呵笑着,“黎逢、顾七知道大人关心,肯定会问起,一早就在外间候着,只是大人未醒,不敢打扰。”
樊替说罢,去屋角看了看陶甑,不管郑达在不在听,自顾着说:“老婆听说大人受伤,特意捉了一只鸡,要哥哥带来,熬了给大人补补身子。”
郑达也不气:“好,舀一碗来试试。”
“还没放盐巴的。”樊替从怀中掏摸片刻,二指捏了些盐出来,珍而重之撒进汤中,用勺舀了些试了试味道,觉得不错,倒了一碗送到郑达面前。
“叫他们进来吧。”郑达浅浅喝了一口汤,还很烫,便放在身边,对樊替道。
黎逢、顾七听说郑达受伤,昨晚就赶到这儿,作为下属今天一早又来看望郑达的伤情。
郑达没有回答二人关心的话,皱眉问:“卢治呢?”
他现在最想得到的消息,就是卢治追踪到凶人下落,或许能从中找到凶人在王都落脚之处。
“卢大人昨晚去追踪凶人踪迹之后,一直没有回来。”黎逢回道。
“也没有消息传回来?”郑达疑惑,想着卢治会不会出现意外。
卢治的小心他是知道的,他已经交代卢治不要与凶人对面,卢治一定会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没有。”黎逢回道,顾七也同时摇头。
“京三是什么情况?”郑达看向顾七。
顾七略微一愣,才反应过来郑达是问昨夜死掉的那个玉作匠人。
“京三被一剑划破喉管和侧颈的血管,当时就死了。”
郑达不语,等顾七继续,他昨夜没来得及细看,他需要顾七验尸后的最终结论。
“一剑毙命,手法与子成案的凶人完全一样。属下怀疑是同一个人作为。”顾七尽量简洁地回道。
郑达点点头,同时拍了拍大腿,无意间扯动肩上的伤。郑达嘴角微微扯动,道:
“案件已经发生了五天,我们终于沾到了凶人衣角。”
“只是沾到。”顾七叹息一声,“凶人长什么样,叫什么,为什么要刺杀子成,我们统统不知道。”
“是啊,为什么?”郑达感到一丝气馁。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刺杀子成是毫无必要的。
子成不思进取,也很少与人结怨,更算不得其他觊觎王位的人的绊脚石,为什么会有人要处心杀他?
从右相遇刺起,到子成遇害,郑达就认定这是由王位继承所引发的一系列刺杀。
难道方向错了?
子成明明是死于一场处心积虑谋杀,难道与右相遇刺并不是同一人所为?
大王给的时间是十天,虽然右相从未催促,但郑达却不敢怠慢。
只是卢治怎么就没了消息?
郑达脑子混沌得很,才想事情就有些发晕。
黎逢看出郑达的虚弱,对顾七打个眼色,道:“大人才受重伤,需要休息,属下告退!”
郑达也不留,挥挥手让二人退下。
“卢治有消息马上告诉我!”郑达吩咐樊替。
郑达才要躺下,被樊替拦住:“大人,鸡汤温度刚好,喝了再睡吧。”
郑达喝了汤,樊替却不放过,撕了一大块鸡胸肉塞给郑达,非要郑达吃了才肯罢休。
郑达是被伤口的痛唤醒的。
再醒来时已是将近夕食时分,郑达睁开眼,墙角的人还在倒腾着鸡汤,久煨的鸡汤应该是加了什么草叶,屋内充满一种不同寻常的香。
郑达觉得精神好了很多,只是伤口仍是一阵一阵的痛,让他难受。
“好香!”郑达赞一声,肚子咕噜一声提醒郑达该吃些什么:“替,我饿了。”
“大人,你醒了?”一个响鼻过后,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响起,随后又一个响鼻,端来一碗满是鸡肉的汤,对郑达表示着不满:
“大人,我是樊品。”
郑达苦笑,不知他兄弟二人何时换了人。
看着郑达吃完最后一块肉,樊品接过碗,递上布巾给郑达擦嘴,道:“大人,卢治已经回来了,在外间候着,说等大人醒来就叫他。”
“什么时候回的?”
郑达问完,不等樊品的回答,接着说:“你去请他进来。”
卢治昨晚在王宫前的大道上踟蹰很久,试图找到凶人的脚印,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卢治发现了凶人留下的脚印:凶人在踏上大道之后,往南径直出城了。
卢治一夜追踪,通宵未眠,在郑达醒之前不久才回,刚想闭眼休息一下,樊品来唤,说大人已经醒了,连忙进屋。
卢治衣衫不整,一脸疲惫,但眼神中却透着兴奋:“属下追上凶人时,那凶人似乎在朱门外等一个人,属下赶到没多久,那人也来了。”
“看清凶人是谁了吗?”这是郑达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
卢治摇摇头:“凶人始终蒙着面,看不出是谁。”
从南边出王都,必然会经过一个巨大的衡门,王都众人皆称之为牌楼,牌楼立于绕城水道的桥之前,在一人双手合抱的木柱上,匾额被涂上了暗红的漆,上面弯弯扭扭写着四个卢治认不出的大字。
那名凶人在木桥对面大约十来步远的地方静静站立,卢治想起郑达交待,不敢上前,将身子躲在朱门的木柱之后远远观望。
不过片刻,一人从城外走近,凶人在来人面前也蒙着面,显然也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二人说着什么。
“说了什么?”郑达问。
“隔太远听不清,只是后来二人争吵,声音大了些,属下张耳细听,依稀听到‘泞地’、‘子见’、‘杀不了’等几个字。”卢治说道,“后来二人争吵越发激烈,那凶人叫对方为‘猛父’。”
卢治说完,看着郑达:“属下知道王后失踪的那个媵臣也叫猛父,特意注意了一下,后来的那人,身形确是与猛父有几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