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听这人说“公子”二字,不禁再次看了青年一眼,在王都,能称“公子”的,俱都出自公侯之家,便是方伯质子,在王都也不敢自称公子。
诸侯方伯的质子,郑达着实见过不少,右相府中,曾利、蔡表等,都是方伯质押于王族的质子。
这人敢称公子,足见是久在王都盘踞的一方势力之后,只是郑达纳闷,他身为弼人府主事,对于王都贵氏的了解是入门的功课,怎么没有听说过此人?
被眼前这几人拦住去路,郑达反而不急,横竖已经知道这块玉玦出自何人之手,早一刻晚一刻问话,总能问出是何人委托京三制玉,以后顺藤摸瓜,不怕查不出真凶是何人。
郑达不理眼前三人,对青年抱拳:“不只是哪家公子,多有失礼了!”
青年只眉梢一抬,仍端坐不动,身前吊眉三角眼的家伙伸出手掌对青年示意:“我们公子乃京氏长老京护之长孙,京新。你不过小小弼人府的弼人,还不快快见过公子?”
当年京氏响应盘庚大王迁都令,举族迁来此地,京护出了大力,被盘庚封为公爵,只是京护仍在,公爵之位仍属京护,其子京怒倒可称公子。
京怒在南事房任小事之职,见了郑达也要气三分,这京新叫公孙尚可,如何称得公子?
郑达也知王都纨绔之中,相互捧抬,互称公子的也不少,只是没想到竟敢如此嚣张,公然阻绝弼人府办案。
郑达不怒反笑:“原来是京怒之子,失敬!”
郑达口称失敬,眼中何曾多了半分敬意。
郑达将腰间“弼”字木牌在京新及几个少年眼前晃了一下:“弼人府主事郑达,来玉作坊捉拿人犯,还望公孙行个方便,莫要阻拦。”
京新一听来的竟然是弼人府的主事,比自己身为南事房小事的父亲职位还要高了不少,虽然郑达口称“公孙”让京新很是不爽,却顾不得这些,眼中闪过一丝狡意,对吊眉三角眼等几人挥挥手,挥退几个手下笑眯眯站起,缓缓道:“原来是郑大人办案,请便。”
京新手下让开身前的路,郑达也不搭话,从后门追出,只见屋后一个由低矮围墙围起的院落,正中植了一棵柿子树,哪里还看得到京三的人影!
郑达回头对跟着自己的店家及京新几人道:“若是走失了京三,误了弼人府办案,少不得要那你们去问话。”
郑达这一句却不是虚言,自己追赶京三,眼见要追上,这几人横加阻拦,便是全然无辜,郑达也要让这几个人见识一番弼人府的手段。
郑达沿着围墙走了一圈,看到一处新踩踏的痕迹,更不多言,以手撑墙,翻越而过,看了看地上的脚印,朝南边追去。
好些天没有下雨了,但扬尘的土路一样会留下足迹。郑达追一段,便要停下来查探一番,速度自然不快,眼见得天色已暗,眼见得脚印在外面绕了一圈,又朝玉作坊折返而来。
郑达直起身子,便不再循迹跟踪,也朝玉作坊折返。
对于京三而言,他所犯的不过是趁着师傅不在,偷偷接了一桩私活,挣了几个碎铜,除了挨一顿打,并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天师傅帮家里收割禾子,正好不在,那人拿来一块玉,说要雕一个玉环,还说急着要用,今天就要,京三哪有单独出活的手艺,欲待拒绝,谁知那人心急,说愿意加几个碎铜,样式也不限。
京三在师傅手下做事,师傅总藏着掖着,只拿他当苦力使唤,挡了关键的步骤总不让他看,而今这人得知他不过是一个未出师的生徒,竟不挑剔,还愿意加钱,京三头脑一热便不管不顾地应承下来。
他选了一个样式最简单的咬尾龙,雕琢之时,不小心锤子落重了些,将玉敲破了一块,玉环变成玉玦。那人来取货时,京三本心中忐忑,想着绝不赔钱,最多不收这人的碎铜,只当今日白干罢了,谁知那人竟不多言,叫他在一边鼻孔中刻一个“猛”字,在一边鼻孔里落上他的款识。
京三一介生徒,哪有什么款识,便想象着师傅的样子,在里面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京”字。
偷揽私活原也不算小事,只是师傅与他母亲相好,谅来不至于因此将他开除,一顿打么……京三回来的时候,摇摇晃晃地想,这一两年来,哪里还少了师傅的打?
只是师傅脾气暴躁,若是犯在师傅的气头上,这一顿打自然比平日要重些,因此京三一看到郑达拿出玉玦,便借口溜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这位胖子大人居然紧追不舍,还好被少公子阻了一阻,终于逃脱。
回到玉作坊,京三不敢回家,也不敢去见师傅,便先去了酒肆,果见少公子还在,连忙向店家要了两角酒送到少公子的案前,上前夸张地对京新打了一躬:“多谢少公子救命之恩!”
京新见京三头发散乱,哈哈大笑:“你瞧你,究竟犯了什么事,要弼人府的主事亲来拿你?”
京三只知先前来的这个胖子是弼人府的人,不想居然是弼人府主事,心中一惊,脸上的笑便有些勉强:“我何曾犯什么事,不过是私下出了一件活儿,怕师傅责骂,因此逃奔。”
那吊眉三角眼嘿嘿冷笑,不住的晃着身子对京三道:“还说没犯事,郑大人说你身负命案!”
京三心中惊惧更甚:“眼哥,你知我胆子小,莫要吓我!”
京新见店家送来了酒,倒在碗里,递给京三:“却不是眼哥吓你,郑达人就是这么说的。”
京三闻言,手一晃,碗中的酒洒出好些来,咬牙咕咚喝了,放下碗道:“旁人不知,少公子是知我的,我连雕嘴都拿不稳,哪有本事去犯命案。”
京三喝了两碗酒,出门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对京新等人又打躬道:“天色不早,老母在家盼望,小的先告退了。”
京新挥挥手要他退下,偏那三角眼不肯放过他,在身后打趣:“三儿你忒自作多情了,你家老母有你师傅照看,必不会盼望于你。”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京三满脸羞惭,心中对师傅又加上几分恨意。
已经入夜,玉作坊人影渐少,快到屋时,果然见家中亮着微弱油灯,老母节俭,一人在家必不会浪费灯油,而今亮灯,只怕果如三角眼所言,师傅正在“照看”老母。
京三酒气上冲,冷笑一声,脚下步子加快,拼着今晚受老母责骂,也要坏了师傅的好事。
走近几步,却见屋前的树下站着一人,京三眯眼看去却正是白天那个胖子,三角眼口中的郑大人。
远远地,京三听得对方喊自己:“京三?”
京三本未犯事,见胖子朝自己走来,却莫名心虚,停下来脚步,略一迟疑,转身就跑。
郑达被京三带着绕了一圈,想想京三再如何胡混总要回家,夕食也未吃,在京三家门外等着。
直到天色已黑,才见京三摇摇晃晃回来,听到自己一生喊便跑,郑达心中来气,奋起脚步就追。
郑达的步子快,京三的却也不慢,转瞬就跑出十丈开外。
京三胜在地形熟悉,这里是他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地方,天色虽暗,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奔跑。
京三边跑边想,在绕过一棵树,转到眼哥的屋后去大喊,这些人白天阻了身后的胖子一次,晚上天黑,说不定也能趁乱跑掉。
才转了一个弯,京三正要张嘴大喊,迎面闪过一道白光!
京三还来不及看清这一道光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喉头一凉,呃地一声,身子往前冲出几步,噗通倒在地上。
京三扑倒在地,眼睛睁开着,手艰难地要去抚颈上的痛处,却怎么也无力抬手。
鼻中溢出一股热流,痒痒的,而口中滑腻腻的难受,京三舌头动了一下,不意触动脖子上的痛,喷出一口血来。
在生命慢慢流逝之时,京三不解的想着,只不过背着师傅私下里接了一件活,只不过怕性子暴躁的师傅的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身后有脚步传来,京三扑倒在地,睁大的眼中看到一双脚,轻轻遁入屋角的黑暗之中。给自己脖子划了一道血口的人,藏于黑暗之中,等身后追来的人,就像适才在他眼前闪出的那道白光,择人而噬!
京三张口欲喊,为身后的人示警,却怎么也叫不出声。
他很后悔,他不该跑的,便是让身后这人追上,也好过现在的意识飘忽……
郑达紧追于京三身后,听得前面京三倒地,上前便要扑住,不意拐角的暗处一道寒光闪过,直如一道划破夜空的破晓曙光,直奔咽喉而来,郑达本能低头躲闪,寒光从头顶划过,削下一片头发。
郑达已跑起势,冲力正强,无可退避,趁对方招式已老,团身而进,肥大身躯朝来人胸前顶去,双拳如锤,朝那人当胸捶落!
那人一招未见功,身形如鬼魅般疾退,让过郑达当胸双拳,手腕一翻,手中利刃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倒转,自下而上,轻飘飘朝郑达双腕划去。
这一招看似轻飘飘的全无力道,郑达身在其中,却看出其中的凶险,若是中招,双腕俱废,莫说还击,便是止不住血就足以致命。
郑达脚下用力,一手变拳为爪,抓向对方持剑的手腕,另一手则曲肘向上击出,目标正是对方的咽喉。
这是攻其必救的招式。
在无数次战阵厮杀中,正是凭着这种有进无退的气势,和对身体机能的准确把握,郑达一次次绝地反击,一次次浴血大胜。
不管对方手中剑招如何变化,若是身形不退,郑达这蕴含全身力道的曲肘一击,必然一举敲碎对方的喉骨,当即身死。
以一条膀子换对方一命,正是若干次让郑达在险境中得以全身的秘诀,这一次绝不会例外!
对方果然退以自保,急退一步,一手横臂挡在咽喉之前,拿剑的手却绕过郑达手臂,舞出一个剑花,手中利剑却朝前刺出,斜斜上撩的轻灵一招变成迅猛朝前的剑势,朝郑达左胸刺来。
二人距离看似远了一步,但沾着京三鲜血的刃尖,离郑达的胸膛却又近了几分!
形势陡变。
原本是郑达舍一手取一命,对方只略略变招,就变成了郑达曲肘砸向对方手臂,而对方的利剑却会透胸而过,于一招之间轻取郑达的性命。
郑达与人对战,很少如此招招陷入对方设下的陷阱。
第一招,来人有心算无心,于黑暗中突袭,仓促间他躲得狼狈,若非情急之下的团身欺进,那一招已经要了他的性命;
第二招对方全凭手腕之能,轻松化解了他的当胸双锤,还险些让他赔进去一双腕子;
第三招郑达绝境中求反击,曲肘砸向对方咽喉,若是击实,对方必无幸理,但这人还是靠着手腕之力,生生将劣势扳成了优势。
郑达突然感到害怕,他从没有过的害怕,对方从一开始就控制着局势,以鬼魅般的身手,轻灵却不取巧,招招搦命,毫无花哨。
就如现在当胸刺来的一剑,只不过平直递出,却让他难以招架,任他如何辗转腾挪,剑尖始终不离他心口三分!
郑达侧身,对方的腕子微动,剑也微动。
郑达数次变招都不见效,心下一横,右脚向左,肥大身躯贴着剑身滴溜溜转动向前,背对对方,左手握拳,反手朝对方脖颈轰下!
郑达全然不顾身上可能会受到的伤害,搏命一击!便是抛尸当场,也要奋力一搏,好过处处受制于人!
但至少在这一刻,对方的剑再无法刺入胸膛。
以小伤换大伤,也是郑达无数次绝境求生时用过的一招。
来人双眼猛地一眯,疾退半步,腕子微动,手中利刃朝郑达递出,从背后刺入郑达肩膀!
右肩传来剧痛的同时,郑达左拳也结结实实地轰向对方格挡的左臂!
郑达一击得手,再无踟蹰,曲腿朝反踢,顾不得是否踢中,另一只脚同时发力往前蹿出。
二人一沾即分,刺入右肩的剑从身体抽出,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脱开对方剑势所及,郑达来不及看右肩是否被利刃穿透,忍痛回身,他要看看这个让自己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是个怎样的人。
“你很能打!”对方声音淡淡的,没有喘息气促,完全不像是刚刚才经历一场生死之战。
脱开对方威胁,郑达这才看到,微光下一个瘦弱的身子上,一张黑布蒙着的脸。
“也很经打!”蒙面人接着说。“很少有人在我的剑下走过三招而不死的。你是第二个,上一个人比你强一些,他和我过了十招。而你,是四招。”
郑达捂着右肩,那里被利刃刺得对穿,血洞汩汩冒血,倏忽已打湿了半边身子,钻心的痛让一条膀子完全无法用力。
郑达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也很经打,被我一拳击中还行若无事的,你是第一个。”
来人轻笑,微微抬了抬左臂:“很痛!你力道不小。”
“你把伤势告诉我,不怕我趁机取你性命?”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你该感谢我来之前没有忘记戴上这个。”
蒙面人左臂缓缓上举,在蒙脸的黑布上轻轻掸了一下,话语中带着些许嘲弄:
“若非我蒙住了脸,你今日便得死。可我还不想你这么快就死,我还要留你这条命来侦破此案!”
蒙面人退了几步,不顾郑达就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转身缓缓离开。
被利刃刺入,再毫无预兆的抽出,肩上的伤口已经让半边身子被剧痛攥住,痛得郑达几乎要颤抖起来,但郑达不愿被对方看穿,咬牙苦忍。
而蒙面人转身之后轻轻丢下的一句话,却似在郑达肩上伤口又刺了一剑,再难压抑全身的发抖:
“你要快点!这么完美的刺杀,若不能让天下人得知,我会很遗憾的!”
眼前这个背对自己似在喃喃自语中慢慢走远的人,就是刺杀子成的凶手,而他却无力动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