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已暂时摆脱身后追杀之后,计五与任克为返回大邑商还是继续在外逃亡发生了争执。
任克的意思是回大邑商,而计五的意思是在外面躲一阵再说。
计五的想法很简单,他最终要回大邑商,在王都,他是庶民,是王子的伴学。
计信带族人对他展开无休止地追杀,他至少要让计信、寒布等人以为他逃出大邑商后,再不会回来,只有这样,当他再次回到王都之时,才不会面临昨夜那样的袭击,他才能安安心心在相府住下来。
任克的想法也很单纯,隗烟是郑大人、黎逢大人要他看管的证人,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离开,在大人们要找隗烟的时候找不到人。
计五耸耸肩,对二人的争执表达了无所谓的态度:“要回你二人回,反正我是不会回去了。”
只要他的族人还在大邑商,他就不会回去。
任克盯着计五看了一阵,终于确定计五是真的不愿意回王都,便瓮声瓮气的对隗烟说:“我们走。”
隗烟没动。
她也不愿意回去。
一再受到追杀,隗烟心有余悸,回到王都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她毫无底气。
“你能保证我们回去后就不会再被追杀了?”隗烟不动,看着任克。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照在三人身上,远处的山林,在绿意盛夏之后,间杂着一抹黄、一抹红,煞是好看。
经过一夜的奔跑,隗烟头发散乱,衣襟也散乱着,但在计五的眼中,隗烟有着一种让人心动的美。
只是计五不敢表现出来。
隗烟是任克的女人,他不能碰,也不能动心思。
争执已经从计五和任克之间,转移任克与隗烟之间,所以计五很悠闲。他完全可以一个人逃亡,与光头、芷奴走开以后,他都是独自面对族人的追杀。
但计五内心却期待着他二人能一起。
他经常独自一人在密林中度过,在守候猎物重新走过兽径时,他可以半天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块千百年来趴伏在大地之上的冷峻岩石。
在过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之后,走进繁华的王都,他体会到相伴的乐趣,宁愿花钱请人陪着喝酒,也不愿意一个人独酌。
因此,他在等待,等待二人争执的最终结果。
任克拗不过沉默的隗烟,用沉闷的声音问计五:“不回王都,我们去哪里?”
计五几乎雀跃,脸上偏装出所谓:“去哪里都好,只要躲过这一阵,我们再回去。”
隗烟对计五的说法深有同感:“说不定我们回去的时候,那些大人们已经忘了这个案子了。”
任克含混的嘟囔:“怎么会?”
没人理会他不清不楚的抗议,虽然任克想的其实是对的,事关右相之子的命案,怎么会被人轻易忘掉?尤其是右相还会是未来的大王。
在快要到达林子边缘的时候,隗烟弱弱地说了一句:“我饿。”
仿佛为了配合这一句,任克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计五哈哈大笑:“你们夫妇俩可真配!”
任克搔搔头,看了一眼隗烟:“我们……我们……”
隗烟的回答却干脆许多:“我们不是夫妇,他是看管我的人。”
计五讶异:“看管?你犯了什么事?”
隗烟却不说:“只是看了些不敢看的事,所以被人追杀,他是弼人府派来看管我的。”
任克不同意,纠正隗烟的话:“保护,我是被郑大人派来保护你的。”
计五的心跳了跳,看了一眼隗烟,随即移开目光,看着秋色下美丽的山林树梢:“出来得匆忙,身上都没带吃的,你们再忍一下,我去林中打些吃的来,你们就在这生火,我很快就回。”
只要弓箭在手,在这秋的山林中,计五不愁找不到吃的。
走到林边,计五看了看周遭地形,指着一个地方:“你们就在那里等我,看到我出来的时候再生火。”
走了几步,计五犹不放心,回头对二人喊道:“我没出来,切记不能生火啊!”
计五果然没多久就出来,肩上挂着两只兔子,手上提着一只野鸡,朝二人走来。
任克依照计五的吩咐,见到计五才打火。
计五走近,将猎获扔在地上,对任克指派道:“你负责剥皮。”又指着隗烟皱眉道:“怎么不先拾些干柴来?”
隗烟委屈:“你又没说。”
“你负责生火,我去拾些树枝来。”计五分派道。
隗烟从未有过在野外生火的经历,如果不算儿时那些辽远得已经记不清的记忆。
被关在四墙无窗的屋子里,隗烟最向往的便是能聆听山野的无所不在却无法捉摸的风声。
风拂过林梢,树叶摩擦碰撞,沙沙作响,对隗烟而言,那便是人间最美妙的声音。
上一次听到这样让人心醉的声音就在几天前。
在那个溪畔。
隗烟哆嗦了一下,眼前仿佛又看到一道白光在眼前一闪而没。
明知是自己的错觉,但隗烟仍全身轻颤,然而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微,却很平实,平实得让人心安。
隗烟回头,看到计五抱了一抱柴走了过来。
隗烟对计五笑,计五不知该如何回应,将当做柴禾的树枝扔在地上,也不管隗烟会不会生火,找了个平整的草地躺下,翘起腿悠闲地看着天上的云。
追杀他的人与任克惶惶躲避的人不是一路,但计五有意没说。
在隗烟面前,他刻意装出冷漠、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其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火热。
那一团火,是隗烟点燃的。
从他看到隗烟的第一眼起,就被这个眼睛蕴着水的女子征服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尤其是刚刚隗烟回首时的无声轻笑,用手背擦拭鬓角的微汗,在计五的眼中,竟如此楚楚动人。
计五收回视线,看隗烟手忙脚乱的折断树枝,像是打蛇一般,做出随时要逃的架势,远远的将树枝扔进火堆,看得计五想笑。
计五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渴求,除了忍不住要看向隗烟的目光。
得知任克与隗烟并非夫妇,计五看隗烟的目光便不再躲闪。
不过很快,另一些事吸引了计五的思绪。
他的族人,那些追杀他的人。
就他知道的,计信手下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但还有几个计五知道的人没有出现。
计大,教他射技的兄长,至如今还没有出现过。
还有计平,教他如何在山野之中辨别兽径,如何埋伏在野物必经之地给野物致命一击的人,一路来也没有看到。
“也许是留在计地没来?”计五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想,“最好是这样。”
他不敢想象,若是那天在林中出现的不是蛤蟆,而是他的兄长计大,他会不会同样冷静射出那索命一箭,然后轻盈跳到树下,平静地在他眼帘拂过,为他阖上不甘的眼,用几乎是冷血的心收回箭矢。
计五吐出口中的草茎,闻着不远处传来的阵阵肉香,百无聊赖地想着,想着这些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
计五起身,走到火堆前蹲下,折了几根树枝添进火堆,用尽量平常随意的语调对隗烟道:“把衣裳下摆扎起来,也许不用多久,会有人看到这一蓬烟,然后追来,我们得快点,吃了就走。”
昨晚仓皇逃走时,隗烟好几次差点被被自己的下摆绊倒,在随后可能的逃奔中,还是扎起来的比较好。
隗烟应了一声。
计五的手伸向任克:“把刀给我。”
任克身上除了铜棒,还有一柄短匕。
“你自己不是有吗?”任克将短匕递给计五,口中却不满的嘟囔着。
“我试试你的。”计五笑笑,将火堆上靠着的兔子拿下来,用短匕片了一块肉,放进口中。
“怎样?”任克负责烤肉,向来对自己烤肉的火候把握有信心,但仍是期待得到计五的认可。
“香!”
计五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着火之处脆得刚好,不焦,里面的肉刚熟,正嫩。好!”
计五常常能打到比旁人多的野物,害得同伴被族尹责罚,在打过几架之后,计五终于知道,上交得到的不过是族尹轻飘飘的赞誉,以及因为比同伴多了些猎获而引起的不平。
他不用表现得太突出,将打来的猎物全部上交,和同伴上交同样多的猎获,同伴不会因此挨族尹的打骂,而他和同伴也能在山上就享受到难得的肉食。
“香!”计五又吃了一块肉,由衷赞叹,“要是有盐巴就更好了。”
任克嘿嘿的笑了起来:“要盐巴,再往北一点点,去泞地,那里到处都是。”
“你是泞地人?”
任克嘿嘿摇头:“去过一次。”
隗烟走近,计五便丢下盐巴的话题,对隗烟上下打量,道:“你这样扎,跑起来还会散。”
隗烟红着脸:“我不会扎。”
计五极力克制想动手的念头,对任克道:“你帮帮她,免得跑起来又散了。”
在村邑之中,计五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奴隶,而一入山林,他便是统领同伴的人,大家如何行动,猎获如何分派,都由计五一言而决。
无需任何人授权,只因在丛林中,他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现在计五所做的,便是指使分派的那个。
任克笨手笨脚替隗烟扎好裙摆,计五催促二人:“多吃点,吃快点。”
在离开时,任克在计五的安排下,匆匆将那堆火熄了,挖了些土盖上,但之前的浓烟仍引起了计平的注意。
“往那边走!”
计平指着二里开外的摇曳烟柱。
这烟柱不似炊烟般清幽,也没有野火的浓烈。那些上山打猎的计氏奴隶留足了上交族尹的猎获后,在山的背面偷偷烤炙肉食,被计平无意中发现,被人拉着也加入了偷吃的队伍。
在无数次背着族尹偷偷烤炙野物之后,计平太清楚那一蓬掩代表着什么。这烟只会是有人在野外生火才会有的。
他是偷吃的人中唯一一个不在奴籍的人。
计平找到这些人的方法很简单,山里升起的那不浓不淡的一股烟。
计平几乎可以肯定,小五就在那股烟的下面。
不远了,才大约二里地的样子!
因计信受伤而不得不带人追上来的寒布眼睛发光,仿佛看到计五围在火堆烤炙,浑然不知他们已经围了上来,只能束手就擒。
寒布被自己的想象感染,大手一挥:“快,追上去!”
寒布身后十余人带着长短武器,朝着那一缕烟的方向跑去,若计五看到这个场景,一定能从中认出熟悉的面孔,比如计大,比如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