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科幻小说 > 王都三十日 > 044)第五日:右相赐韘—长老
    右相大人长子遭遇暗杀的消息虽然没有对外发布,但坏消息会长腿自己跑,在小食过后的傍晚时分,整个王都私下里都流传着王子遇刺的消息,并衍化出各种版本。

    贵族大人们自然能得到更接近事实真相的消息,但不管是哪种版本,在右相大人遇刺之后,紧接着子成被杀的消息本身已足以让王都震撼,让各宗贵氏感到惊惧。

    日中过后没多久,亚进就接到亲卫来报,索氏长老派人来,说今晚长老会紧急商议,在王都的长老都要参加。

    “紧急商议……”亚进略带自嘲地喃喃自语,当前最紧要的事自然是右相子敛遇刺和子成被杀两件事。

    今天的商议是右相提议,亚进一力促成的。

    按亚进的想法,这事在子敛遇刺当天就该会同商议的,拖到子成被杀,可见这帮长老已经老得迟钝了。

    因本旬轮到索氏当值,地点就设在索氏长老索尊的府邸。

    亚进心中表示着不满,却一丝不苟的任小奴替他梳洗。

    长老会成员,他与子况、子信三个都是没能继位的大王之子,属于王族,其余多是各宗的颟顸长者,所关心的事无非是多活几年,以及如何保住自己宗族的利益。

    若不是他从右相府出来就即刻找到索尊说起,这次右相遇刺和子成遇害,不知道长老们要到哪一天才会“紧急商议”。

    右相对亚进说,长老们的最佳选择是不要动,但他找过索尊后,还是走了几家能说得上话的,右相沉稳内敛,他却不能看着右相坐以待毙,万一大王那边联络了几个长老,也不至于全无防备。

    “不知道今晚这些老儿能‘紧急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坐在马车上,亚进拇指在短黑而浓密胡须上轻擦,享受着粗硬短须带来的齐刷刷的硬刺感,自言自语道。

    亚进到索府说起这事,索尊没有任何迟疑,仅就这一点,亚进觉得索尊这人不错。想想索尊素来与右相交好,亚进也释然,不知索尊老儿今夜在长老会要如何为右相争取更多支持。

    右相在位,对索氏一族总是有些好处的。

    亚进看看天色,打消了再找几个长老事先会议一番的念头,叫人备好车马,便往索尊府邸行去。

    进得明堂,鹤嘴挑起的油膏灯已经点亮,三开三进的阔大明堂中坐了七八位长老,亚进脱了鞋,感受脚下厚厚的蔺草席的柔软,和白天来时一样,亚进心中再次暗骂着索尊老儿会享受,脸上却笑呵呵与人寒暄,才坐定,人便已经到齐。

    索尊当值,又是主家,首先开言:

    “今日晌午时分,我听到消息,说王子子成遇刺,心中很是忐忑。我老了,什么事也管不了,便想着四处走走,与人闲谈,散散心,有人说起‘九世之乱’,我听了,当时就心惊,我大商再经不起那样的折腾了。”

    说到这里,索尊从衣襟抽出一条巾子捂在嘴上,咳咳了好几声,喘一口气接着说:“我想了许久,总觉不做些什么心中不安,因此叫人请了各位来商议,听听各位的想法。”

    明堂内一片寂静,没人说话。

    九世之乱,是商朝的王位继承制虽然也是“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与而今不同的却是,九世之乱时,已经打乱了先兄弟、再父子的继承制度,两种制度的混用,造成王朝长期处于混乱状态。

    这一动乱自仲丁大王始,至阳甲大王结束,历经九王,故名“九世之乱”。

    一直没人说话,亚进肥重的身子禁不住长时间的跽坐,好几次想要站起来出门走走,只是看着屋内静坐不言的各宗长老,只好略微长身挪挪屁股,耐着性子又坐下。

    亚进平日里是个莽撞性子,直来直去,最受不得故作高深的弯弯绕绕,偏身边尽是这样的人。若是属下如此,只怕他早已粗声断喝,但在宗室长老会中,他只能小心小意的,不肯拿出平时的直率。

    “各位长老,这事总归要拿个主意的。”入秋之后,白天便越来越短,屋外的天色已早早的暗了下来。亚进看看天色,终于熬不过,开始说话。

    但还是沉默,连一向支持他的权、邓、宋三宗长老,这时候也静默不言。

    索尊又开始咳嗽,咳咳不止,好容易停了下来,用巾子抹了抹嘴,沙哑道:“九世之乱延续近百年,自家人打来打去,哪一个大王不是踩着叔侄兄弟的鲜血登上王位的?哪一个大王不是倒在王位之下的血泊中?我商族由盛而衰,不得已只得迁都,直到盘庚大王将王都迁到这里才告结束。”

    索尊又顿了顿,见还是无人接话,京氏长老低着头竟似瞌睡了,心中益发恼火。

    依着亚进的脾性,这般磨人的事,只怕早撂了挑子,站起走人。只是事涉右相,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怕气冲冲离开后,局势一变,朝着对右相不利的方向发展。

    索尊却知这场合发不得火,弄得不欢而散更不好收场,接着又说:

    “九世之乱,各宗拥立各自看重的王族子弟,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杀你,打得天下纷乱,死的却都是我商族子弟。各位想必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吧。”

    长勺氏长老叫长勺选,听了却有点不以为然:“不至于吧?”

    索尊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说话,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谁知长勺选说了这一句却不再言语。

    索尊气苦,以前当值,便是会议,大家也不过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就散,哪里有今日的凝重尴尬?

    索尊几次被场面所梗,纵然诸多顾虑,却终于冒出一丝火气,指着长勺选道:

    “说句不当说的,若真是九世之乱重来,你我所选的不是同一个人,难说不会兵戈相见,往日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说不得因此要拼个你死我活,难道这就是你所乐见?”

    索尊语气不善,声音也高了几分。

    索尊说的不是虚话,索尊与右相交好,长勺选与大王却是往日一同北征土方的同袍,若大王与右相闹翻,二族兵戎相见却是难免。

    长勺选说完时就跽坐于席,闭目养神,听索尊这般说,长身与索尊对指:“你……”

    长勺氏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被京氏长老打断。

    京护手杖在木地板上咚咚顿了两下,打断长勺选的话,睁开浑浊的眼,缓缓道:“索氏之言有理,这个时候长老会要拿个主意,万不能有各自私心,白白虚废了盘庚大王迁都的一番心血。”

    长老会中,京护居长,宋仁次之,二人都是经历过九世之乱的,自然知道九世之乱时的惨烈。

    京护发须洁白,早掉落得稀稀拉拉,牙齿也不剩几颗,说话含混不清,对亚进道:

    “进,想必你今日与敛见过面的,你说说,究竟是何情形。”

    亚进便将自右相遇刺到子成被害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自责道:

    “右相本人对刺杀之事并不在意,我当时还责怪于他,谁知前事未了,子成又被人杀害!子成我是知道的,除了贪玩了些,向来与人无尤。那日我还见到他,活蹦乱跳的,没成想竟然被人杀害!适才索氏长老所言不虚,事情比我等所想的只恐还要严峻几分。”

    戴氏长老戴司似是此时才知戴镰出事,气愤难平,屈指在案几上重重捶了两下,狠狠道:“不是听亚进大人说,我还不知凶人竟出自我戴氏,那凶人是我年前推荐进的相府,明日我问明了情况,再向右相大人请罪。”

    宋氏长老唯恐场面不乱,桀桀怪笑几声:“你无须急于自辩,没人说是你指使的。”

    戴司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看着宋氏说不出话。

    亚进连忙圆场:“戴长老无需动怒,是不是戴镰所为,而今并未定谳。右相说了,他并不认为凶人定是戴镰,究竟真相如何,弼人府还在查。”

    一直没有说话的邓氏长老道:“既然何人所为尚未查清,何人指使就更谈不上了。亚进也说,子成向来与人无尤,不曾碍着谁,谁会起心害他?说不定只是下人小奴对右相大人心怀愤恨,因而起心刺杀,总不至于到九世之乱的地步。”

    邓氏长老邓有,官职是长老会中最低微的,不过是大事寮的一个小事,但所管的是百工营冶造之事,权势也是不小。

    在邓有看来,索尊一开口就从右相遇刺扯到九世之乱,明里不说,暗地里却是将矛头指向了大王一边,却是过于草率。

    好不容易而来的激烈的争论,因邓有这一句忽然停了,各宗长老像是忽然收到同一个指令般,从滔滔不绝到闭口不言。涉及右相的两起遇刺案让他们如堕迷雾,是非难辨,无从置喙。

    索尊如何听不出邓有话中的意味,当即道:“邓氏所言,无不道理,唯愿是我多虑了!”

    索尊言辞缓慢,声音苍老沙哑,看似自责,临了却话锋一转:“真相未明,今日所议,确是为难各位了!咳咳咳……长老会十二人,虽来自十族,实则同为一宗,都是成汤子孙。在座的,如宋、京二位长老,是经过九世之乱的,当是知道,若处置不当,稍有差池,只怕又是一个九世之乱!我大商如今,再不能来一次兄弟交相攻击而为仇雠的乱世了,那是取亡之道啊!”

    “若他兄弟二人不生龃龉自是最好,各宗不可妄动,更不得挑起事端。我们中任何一人私下里对其中一人的支持,就是对多子族的伤害,就是对大商的伤害!”索尊瞟了一眼亚进,语重心长,以手势配合着话语,愈发显得沉重严厉:

    “不管刺杀之事真相为何,为免重蹈九世之乱,长老会必须有一个态度,一个一致的意见。不管是大王,还是右相,我子姓十族只支持其中一人,决不可自行其是!”

    索尊对外大喝:“来人!”话音才落,便有人进来,在每人的案几上放了一方绢帛。

    “今日我主持,我便做主了:不管怎样,大家都要有个态度,一横是支持大王,圆圈是支持右相大人。里屋有笔,各位分头进去吧。没有意见的,也去里屋走一趟,把绢帛投入陶罐中。”索尊又咳了几下,沙哑声音中透着凌厉:

    “今日若是誓成,谁敢违誓,就是我子姓各宗的公敌!共击之!若不成誓,哪一宗妄动,诸族共击之!”

    索氏一族势力并不算强大,只是历来在王都经营,却从未在长老会中缺席,但之前从未在长老会上说过这等强硬的说辞,这时突然放出狠话,让众人愕然。

    亚进看着面前案几上的绢帛,也感突然:怎么,什么都没说清,这就要表态了么?

    亚进盯着几上的绢帛,心中替右相盘算着会得到哪几宗支持,赢面如何。

    没人起身,场面又冷了下来。

    良久,子信第一个站起:“这么熬下去也不是个了局,按索长老所言,我就当第一个吧。”

    长老会十二个成员中,属于王室的有三人:第一个自然是子进,大王子颂的堂兄,南庚大王的儿子;第二个便是子信,阳甲大王的儿子;第三个是子况,盘庚大王的儿子,子信与子况已是大王子颂的子侄辈了。

    当年南庚大王从堂兄祖丁手中接过王位后,没有交给自己的儿子,而是交还给祖丁之子、后来的阳甲大王,并立下规矩:兄终弟及只限亲兄弟,父死子继只限亲生子,不及旁亲。

    这三人都是因为承继制度变化后,永远失去王位继承权的。

    因着这个规矩,这三位大王的儿子都没有能继位,作为补偿,给他们在宗室长老会留了席位。而子进,更是成为掌握军权的大亚,代表长老会成为朝廷重臣,参与朝廷几乎所有的重大决策。

    子信拿起绢帛进了里间,然后出来,谁也不知他支持的是哪一方。

    随后起身的是子况,子况出来后,亚进再也按捺不住,说一声“我来”,进去画了个圆圈,将绢帛塞进小口的陶罐中。

    王室直系的三位都进去过了,余下的都无异议,每人拿一片绢帛,颤巍巍起身到里间走了一遭,最后进去的是索尊,过不多时捧着陶罐出来:

    “众位看好,绢帛进得去这陶罐,却出不来,只好摔了。”

    说完索尊手一松,陶罐摔落在地,哐啷一声碎了一地。

    最后一算,一人支持大王,三人支持右相,更多的人是没有态度,绢帛上空空的,没有横杠,也没有圆圈。

    “今日不成誓!”都没有超过半数,索氏长老看着手中绢帛,声音越发沙哑了:

    “咳咳……都散了吧,若是无事,下旬由邓氏主持再议。”

    “最好是没有什么事!”京护以杖点地,声音浑浊。

    亚进以为支持右相的人会更多,谁知更多的人都选择了沉默。在亚进看来,长老们的谨慎自是不错,只是如此优柔不决,事态发展会更迷乱不可收拾。

    亚进暗叹一声,和各位长老告别,走出门,往自家的府邸行去。

    正准备上车,身后传来一声:“族叔。”

    亚进回头看,是子况。

    只听子况笑嘻嘻道:“索长老今夜作为,是族叔交待的吧。”

    亚进讶异反问:“这却从何说起?”

    “索氏素来少言,若不是族叔安排,他怎么有底气说那样的话?”

    亚进摇头:“这次你却猜错了。”

    亚进是找过索尊,却是要索尊明确支持右相,哪知索尊老儿当面说得好好的,临了却抬出九世之乱,来了个不偏不倚。

    子况并不纠缠这个话题,看着京护颤巍巍在从人搀扶下上了车,突然又轻声问:“族叔再猜猜支持大王的那一横是谁画的?”

    亚进顺着子况的视线看向京护:“不知,猜来猜去没甚意思,你若知道便说与我听。”

    子况却不说,又将话题跳开:“其实,今晚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

    亚进一愣,疑问地看着子况。

    子况笑看着亚进:“而今的局势,只要宗室不动,大王与右相斗来斗去,兜兜转转只在大王与右相二人,于大商无害,可不就是最好么。”

    亚进似有所悟,但依旧迷糊,这次他动兵守在右相府周围,竟是做错了?

    子况又道:“族叔注意到了没,索尊老儿说今日不成誓时,脸上凝重,眼中却隐有喜色?”

    亚进粗犷,何曾注意这些,正要问索尊何以如此,子况却对笑嘻嘻亚进躬身一揖,朝自己的车马走去,留亚进一个人一头雾水看着子况的背影发呆。

    亚进脚他在羌奴背上呆了半晌,最终却没上车,又朝索府走去。

    “索老儿,今日是怎的说?”还没进屋,亚进就对端坐明堂正中的孙遵呼喊。

    索尊似是专程等亚进来,指着左首一席:“坐!”

    亚进坐下,索尊对门外招手:“人来!”

    一人进屋,跪在门边。索尊淡淡道:“酒!”

    那人退下,亚进急道:“索老儿,今日你答应得好好的,要支持右相,怎么……”

    索尊笑嘻嘻对亚进压了压手,示意亚进暂停:“你走后,老儿又去找了右相,他对我说了三个字,‘不选边’。若不是你盯着,今日投右相的不会有三个人。”

    “敛这是何意?”亚进瞠目问。

    “右相对我说,宗室不能乱。”

    亚进更不理解:“宗室怎么会乱!若是依着众长老心意,支持右相的七人总是有的。”

    七人就是过半,七个人齐心,这七个人的意志便会成为长老会的最终意志,并最终决定大商的走向。

    “亚进大人,今日便是议定支持右相,你以为长勺氏会与你并肩?若是议定支持大王,你会领兵去围了右相府?”索尊看向亚进,一向昏花的眼竟精光迸射:

    “右相睿智啊!今日成誓,便是大商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