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之时,大王对卫启道:“你准备一下,我去看看右相。”
自子成被暗杀的消息传回王都,当晚卫启就封锁了宫禁,而从右相那边得来的消息是,亚进大人的近千兵甲,正全副武装在右相府附近分散待命。
“这时候去……?”卫启犹豫着没有答应。
卫启担心的是大王的安危。
大王去相府,要从近千兵甲中穿过,任谁一声令下,大王必死无疑。而带上太多的亲卫也不可行,现在大王与右相只是遥遥对峙,一旦领兵接近,造成对方误会,结果照样是一场战争。
大王见卫启犹豫,脸色一沉,声音也重了几分:“你先去右相府通报,就说大王稍后便来看望他的弟弟!不说我身为大王,就是兄长去看望丧子的弟弟也不行?”
身后体大王梳头的顾氏女,娇怯怯说了一声:“大王,你看你又动!刚编好的发辫又松了。”
大王反背过手在顾氏女肥厚的屁股上揉了几下,抚慰道:“好,好!余不动。”
卫启见大王发怒,连忙挺立“唯”地应了,小跑着出了路寝。
才出门,便遇到寝玄:“卫启,如何这般匆匆?”
寝玄素面无须,有着一双大异常人的长腿,走路说话慢条斯理的。见卫启停下,寝玄压低了声音责备:
“你是宫中亲卫的头,如今局势敏感,你这般步履匆匆,其他人看到,便以为是慌张!”
卫启一惊,对寝玄抱拳一揖:“谨受教!”
卫启见寝玄手中捧着一个漆盘,上面是一方滚着黑边的素绢,这通常是弼人府有消息传来所用。
卫启看寝玄郑重,问:“什么消息?”
弼人府属右相辖下,这时候从弼人府来消息,不由得卫启不要问一句。
“七日前的消息,邛方犯边,掠二邑,斩人十余,掳人口百许,牛羊无数。”寝玄脸色凝重。
“又来?”卫启心头闷了一下,昨日报来的消息是八日前邛人侵掠沚方,今日却不知又袭扰了何处。
内忧外患,说的不正是现在的大王吗?
寝玄点点头:“你不忙走,看大王怎么说。”
卫启为难,想了想决定和寝玄一起回路寝。
寝玄见寝宫的门开着,在门外恭声道:“弼人府消息,邛方掠我边邑。”说完就端着漆盘进去了。
“出去!”亲选的脚踩跨过门槛,里面传来大王的怒喝。寝玄微微抬眼看,见大王披头散发,正与顾氏女搂在一处。
“弼人府消息,邛方掠我边邑。”
寝玄并不退出,提高了声音,将话又重说了一遍。
大王鼻子扇了几下,指着寝玄:“你……”
大王终于没有发作,推开衣衫不整的顾氏女,踞坐榻边,朝寝玄伸手过来:“拿来!”
寝玄低首将漆盘递上前去,大王从漆盘上拿了方绢在手中细看,看完带着恼怒地丢在地上,站起身来匆匆踱步:
“昨日沚国方伯派人来报,邛国一日之间,侵袭沚方两处村邑,斩杀十余,掠走人口近百!今日唐国来报,又遭邛方侵袭!”
大王指着门外:“卫启,你进来,躲在外面待要余下书召见吗?”内外诸事不顺,大王火气益发大了。
等卫启进来,大王怒气稍平,指着地上的方绢:“你说说。”
卫启捡起细看,斟酌片刻,道:“昨日已有消息说邛方掠邑掳人。今日又有消息来,沚方算是边邑,唐方却不与邛人接界,如此看来,邛方不只是扰袭。”
“余如今无人可用,若是伐邛,你可愿为余将兵?”
卫启跪下:“王都如今不靖,臣不敢稍离!”
大王听了卫启这句,刚平息的怒火腾地燃起,朝着卫启虚踢一脚,大声骂道:“他是余的弟弟,他和余之间不过是兄弟意气,难道他还敢杀了我不成?”
卫启将头趴得更低,几乎触地:“臣只是担心大王!”
寝玄双手拢在袖中拱手道:“大王,臣以为当紧的事两件事,一是兵戎大事,当卜于祖,大王可王觋宫一行;二是召来右相及众臣,将邛方侵掠之事付与朝议,此事也能起到两个效果,一来商议对邛方侵掠如何应对,二可因此看出,右相大人对大王之心。”
大王看了寝玄半天,忽然哈哈大笑:“倒没看出,你个阉人居然有这等见识,余平日小瞧了你。”
大王由怒转笑,对身边近臣而言原是好事,但大王直接说寝玄是阉人,寝玄脸上尴尬,陪笑着回道:“在大王面前,臣何敢称见识二字。”
大王盯着寝玄看了一阵,只看得寝玄头皮发麻,忽而大王爆出一阵大笑,道:“你说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说得好,便依你!”
“卫启,今日不去右相府了,寝玄随我去觋宫!”
大王才出宫,卫启便听得宫外通传,右相大人在王宫门外拜见大王。
觋宫内,巫亘不知大王车辇朝觋宫而来,正看着天上的一朵云出神。
在成为觋宫的主持以前,巫亘原是亘国的继承者。
在盘庚大王的一次进击后,亘国变成亘地,而作为继承人的他,被父亲作为贡献,献给了伟大的商王。
在来到大邑商之前,巫亘从未想过这里会是他呆一辈子的地方,甚至还会是他的埋骨之所。
作为曾经的亘国继承者,懂一些巫术和占卜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他在这方面更是自小便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
学易时,他知道了变易才是万物之道,易理,才是天地万物的不易真理。
从亘国未来的国君,到一个被质押于王都的质子,巨大的落差,身份的变易并未让巫亘抗拒,这就是他命中的易,他坦然接受。
事实上,巫亘对自己能坦然接受这一点,很是满意。若是当时内心的挣扎反抗更强烈些,便不会有今日的巫亘。
环视左右,目光所及,甚至是思想所及,他已经是这世间权力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了。
能够成为大商最高决策层的一员,他的成就,已经超出了他的父亲,更超出了他的弟弟,已经死去的亘地的领主。
现在看来,当年认为就是世间一切的亘国,是如此的弱小。
盘庚大王当年对他说:伐亘,不过是对羌方的战争后,班师回王都的路上,“顺便”展开的一次攻击,惩罚亘方那几年疏于贡献——就像是族尹依族规惩罚不听话的孩子。
来到王都的第二年,盘庚就发现了他占卜的天赋,他就来到这所宏伟的建筑里,成为一个贞人。
贞人与觋人,每日所作的事并无不同,所不同者,贞人有常禄,通常依附于贵氏,而乡野的觋人,则是有事时才向卜问者收取酬劳。
他熟悉觋宫的一草一木,熟悉每一个台阶,每一个角落,这里,才是他的家,他的栖身之所。
回想起来,时间飞快,他在觋宫生活了三十五年,到下一个冬天,就是他度过的第五十一个冬天了,垂垂老矣!
他感觉到生命在加速枯萎,曾经如草原繁花般烂漫的生命,正一点点凋零。天命有常,这便是天道,谁都逃不掉,又岂是他能例外的?
敬慎天命,是他作伪觋宫主人要遵循的一切,也是他权力的由来。
从跨进觋宫的那一天起,他就沉浸在觋宫中弥漫的庄严肃穆中。
每当商王有重大决策,要求诸祖灵的时候,他便是沟通祖宗神灵和人间之王的必经通道。
只是当今大王每每想要突破天命,这让他很为难。
当年被盘庚大王看中,有幸成为大王身边的王子伴学,只因这一点,在前任大巫死去后,大王力排众议,扶他成为觋宫之主,那时候能够和他一较长短的还有好几个贞人,但大王最终指定了他。
那是因为我的虔诚。他想。
他知道,大王最终选定他,其实还因为亘氏也属于子姓。
数百年前,商王对他先祖子亘的那次分封,让他所在的这一支来到后来的亘地,他的先辈们在那里烧山开荒,不断地耕耘,才有了往日的亘国,今日的亘地,才有了这绵绵不绝的亘氏一族。
若非如此,大王断不会让他来主持觋宫的。
“想必寝玄和你说了,今日来,便是为了伐邛之事。”大王笑着对他说。
巫亘抬头看了一眼,又即低眉,应了声“是”。
大王脸色冷峻,笑意也是一闪而过,眼圈略黑,让原本清瘦的脸显得憔悴。
也是,恰逢王都有事时,邛方却频频添乱,边境不靖,任谁坐在王位上也会不安。
巫亘弓着身子,在前面引路,大王在寝玄的陪同下随后跟着。
“又要打仗了!”巫亘佝偻这身子似是对大王说,又似自言自语,“人人都记得胜利者的荣耀,可谁知道战争的惨烈?”
大王本可不理会巫亘,但他很是恼火巫亘话中的影射!
当年只是因为巫亘与他有过伴学的情缘,大王才在众多大巫的人选中指定了巫亘,谁知巫亘不知恩图报,却屡次以“敬慎天命”为由,阻他想做的事!大王强压着心头怒火,缓缓道:
“大巫莫忘了,正是因为烈祖胜利的荣光,才有今日的大商的天下,才有眼下的繁华!”
巫亘在腰间摸索半天,口中毫不相让,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是啊,人们从来只看得到胜者的光芒耀眼,谁能看到失败者埋骨之处的黑暗凄凉?”
大王怒视眼前这个驼子背上的拱起,心道:“这该死的驼子还是如此阴阳怪气,以前的账总要慢慢一笔笔的讨要回来!”
大王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站在巫亘身后等他慢慢开门,不再作声。
筮房门开了,寝玄弓腰提醒大王身前有门槛,等大王迈步进去,在门口站定,筮房的门轻轻合拢,寝玄想着大王笑骂的那句“阉人”,闭目想着儿时往事,竟眼角有泪,连忙用衣袖擦了。
筮房已经点燃焚香,备好净水,两人净手,相对而坐。
一把蓍草齐整的放在案几右首,巫亘抓起一根,恭敬置于左胸,心中默念,然后又复恭敬放在案几靠大王的一边。
同样的事,他已经做了三十多年。
每逢大事,与大王对面而坐,筮卜吉凶,也已经十七年了。十七年来,他无数次这样和大王一起,向历任商王祈祷,求烈祖赐福,或是请祖灵降祸于某个方国。这一套程序他已经烂熟于胸,而大王同样熟悉。
他把那一把蓍草抓在手中,口中说:“请大王心中默念要起筹的祖灵。”
手中蓍草在案几上“哗啦”撒落。
大王拿起眼前的蓍草,在散落在案几的蓍草中一拨,把蓍草一分为二,左象天,右象地。然后在右边的蓍草中取出一根,放入胸前衣襟里,口中念叨:
“请河掸甲护佑!”
一百多年前的河掸甲,在位期间内外交困,但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河掸甲仍试图奋发,迁都、南征,一系列举措都卓有成效,总算挽回大商败落的颓势。
巫亘见大王以河掸甲起筹,心中已经隐然猜到大王的心思,必是寄望于对邛方的愤然一击,以一次胜利,换取他在位期间,大商的再次辉煌。
他虽已驼背,但仍能娴熟地手演天地八卦。这套传自上古大神伏羲的演算,他在亘地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早已烂熟于心。
待推演到结果居然是不利时,巫亘感觉到头顶冒汗了——上次泞地的田猎,他才因为筮卜不利,不肯为大王进行龟卜,惹恼了大王,若是这次又是不利,他该如何是好?
敬慎天命!
他只能拒绝大王的请求,绝不龟卜。他想。
大王看着巫亘越来越紧张的样子,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十七年了……”大王并不等他解说,看着巫亘的驼背,对他说:“大巫今年该是五十有一了吧。”
“是!”巫亘答。
大王这个时候问他这个,无非就是要他记起当年情分,再次筮卜,直到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唉,时间好快啊,转眼间你我就老了。”大王叹息着。“上次妇息的侄女怀上了,妇息过觋宫来找你,说你精神不佳,早早地就歇了,后来找的巫永。”
巫亘听出商王颂话语中蕴含的威胁意味,心中不屑,原有的害怕反而少了些。
“巫永的龟卜是越来越准了,说是个男孩,果然是个男孩。妇息很高兴,给巫永赏了二朋贝。”大王语气淡淡,带着不满。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巫亘心想。
他此时反而心下淡定。
他的身体他知道,除了驼背,他没有哪里比不上大王,在亘地的时候,他就是以力能搏虎著称。让他变成驼背的,不是岁月,而是一段他不愿提起的过往。
想到这,巫亘也以淡然的语气对大王说:“小巫曾多次想,如今这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只想放开一切,好好放松,好好休息。只是祖宗规矩,一日为贞人,终身是贞人。我这觋宫的责任,怕是要到背到死的那一天。”
觋宫大巫不能娶妻生子,因此不同于史官可以世袭,但一旦接过使命,便要坚守一辈子,干到死为止,便是大王也不能更换。
巫亘的与大王分庭抗礼的底气就是来源于此。
说罢,巫亘以额叩地:“真是惶恐之至!”
大王抿嘴压抑心底怒气,腾地站起,虎视巫亘的驼背,良久,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