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科幻小说 > 王都三十日 > 032)第四日:子画册封—巫亘
    从角斗场上下来,妇息第一个迎了上来,随后子画的亲卫跑步上前,替子画卸下甲胄。

    “伤着没有?”妇息围着子画上下左右打量。

    “没有。”子画回道,然后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痛。

    妇息敏锐地感觉到了子画的异样,再次问:“伤到哪里了?”

    亲卫替子画回话:“左手手臂流血了。”

    “没事,倒地的时候擦在地上了。”

    被战马撞飞几丈,子画落地后,擦地而行,几乎有一人多远,手臂着地,自然擦得不轻,手臂上有一小片看上去血肉模糊。

    妇息先前已经十分惊怕,见儿子身上流血,禁不住要哭起来。

    子画却并不在意:“孩儿先去见过父王。”

    按惯例,作为角斗中的胜出者,子画要在万众瞩目下接受大王的奖赏。

    前两个胜出的奴隶,被大王赐酒,除了奴籍。除去奴籍,成为王都庶民,几乎是每个奴隶的梦想,一战而胜,便成就梦想,两名得胜战奴长久跪伏,起来时已泪流满面。

    而子画的奖赏并不丰厚,一爵酒,一顶花冠而已。

    头戴花冠的子画再次走入场中,双臂高举,接受王都庶民的欢呼。

    子昭用仰慕的眼神看着场中神采飞扬的族兄,无比艳羡:“父亲,我也要成为像画哪样的人!”

    右相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做头的发,一向凛冽的声音也柔和起来:“昭儿会比画更厉害的。”

    “是吗?”子昭将信将疑,看看远处战车上威风凛凛的子见,又看看场中接受万民欢呼、英武俊秀的子画,心中充满期待。

    子画回到凉棚,妇息道:“你的伤,找大巫去看看吧。”

    “我不去!”子画对驼背的巫亘素无好感,即便巫亘是觋宫的大巫,是神权的代表。

    妇息看着英俊的儿子,继续劝导:“王位归宿,必告祭祖灵,绕不开的。”

    子画打断母后的话,他知道母后要他继位的心思从未断绝,这时候支着他去找巫亘疗伤,不过是因为巫亘在新王继位时,会以筮卜来向世人昭示祖灵的庇佑或降祸,代表着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神权:

    “母后,父王已经将觋宫的位置从第二降到第三,就是要减轻觋宫在政事决策上的分量,何况母后也知道,父王对巫亘还有扶持上位的恩情,所以巫亘向来对父王尊敬,言听计从,对他不需事事迁就。”

    妇息看着英俊的儿子,继续劝道:“大王对巫亘有扶持上位的恩情,所以巫亘向来对大王尊敬,言听计从。但要大王开口,和大巫甘愿如此,两者之间大不相同。”

    “他不过是代言而已,祖灵降福降祸,也由不得他!”

    子画的抗声,让妇息的眼光愈发慈怜:“虽说觋宫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但近来,巫亘一直在寻求如何让王宫的影子不再笼罩于觋宫之上,有好几次,巫亘在委婉的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后,再表示服从你父王的决定,隐隐然有些要摆脱王宫的掌控的意思。更关键的是,觋宫在庶民中的影响至巨,在继位大事上,绝对绕不过他。”

    见子画仍倔强着不肯去找巫亘,妇息叹息道:“你是要当大王的人,是要成为先王成汤一样的英武的人,要有更多的人支持你,你才能成大事!”

    妇息接着道:“就在刚才,就有好几个方伯前来致意,表达了想把留在王都的质子放在你身边当亲卫的意思。”

    妇息才从祭坛上下来,雩方、卢方等好几个方国的侯伯都派人和妇息说项,希望自己的儿子——当然,都不是嫡出的——能够获得拱卫当今王子、未来的商王的荣誉。妇息一一笑着答应,能得到各方国侯伯的支持,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见子画不语,妇息最后告诫子画:

    “割舍好恶,抛开是非,才能拢住更多的人,实现你的目标。”

    “这道理我懂!”子画仍是坚持,握拳挥臂打了个坚持的手势,疼痛又让他想起适才的战斗,那临时起意的一招拯救了他:

    “可是母后,孩儿想翱翔于天空,在云端之上俯瞰大地苍生,却不一定要成为苍鹰!”

    子画郑重的对母亲道:“难道母亲没觉得,像季父那样才是真正的好吗?”

    兄弟间的称谓,伯、仲、叔、季而已。子画口中的季父,便是右相。妇息听了愕然:“右相怎么好?”

    “孩儿听说,盘庚大王当年要将王位传给季父,而不是父亲,被季父拒绝了。”

    妇息不悦,怫然打断子画:“你从哪里听来的,没有的事!”

    “难道你不想成为大商的王吗?”妇息回过神来,想起子画所言,不由焦急起来,双手把住字画的手臂,急急问道。

    “不,我其实并不想!”子画被妇息碰到手臂伤处,眉头微皱,妇息减了连忙放手。

    子画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需要的只是王的权柄。”

    季父便有比父王更重的权柄!

    母亲见弄痛了子画,略略惶惑,听了子画所说,却忍不住慈祥地在子画的鬓角理了理:“傻孩子,不都是一样吗,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就像孩儿之前说过的,我渴望飞翔,却并不想变成一只鹰。我希望有大王的权柄,是希望通过我的手,让大商变得更好,而不是成为王。”子画的语气愈发坚定:

    “而且,我并不觉得父王过得快乐,我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大王是说过,只要每日醇酒妇人,偶尔能田猎就好,但他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大王,何曾有一日想过有一日离开王宫,再说,你与你的父王不同!”

    “是,是不同!”子画说得略微激动,“父王除了每日饮酒,偶尔田猎之外,政事一概交给季父,他何曾认真管过!”

    子画差点说出而今右相权势与大王何异的话,总算看母后一脸的关切,忍住没说。

    妇息无语,片刻后道:“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你就不肯为我将就一次吗?”

    子画不做声。

    他知道母亲这语气,不是和他商量,是告诉他她的决定。

    觋宫背靠洹水,坐落在王宫不远处略靠西北的地方,王宫前巨大的广场上,有一条宽阔但并不醒目的大道通向觋宫。

    子画从南郊一回,便依着母后所言来到巫亘的筮房中。

    “还好不是正面撞上,只是擦伤,你被撞飞时,旁人都惊呼,却不知正因为这样,冲劲消减大半,伤口并无大碍。”

    子画略感讶异,没想到行动迟缓的巫亘竟然知道这些。

    筮房的四壁满满地搭了大小相同的木格,格子里摆满了各种物件,东西很多,但不凌乱。

    靠南的墙,整齐的码放着一卷卷竹编简册,靠北边的墙则是各种药草,格子上写了很多弯弯扭扭、子画并不认识的字,西头墙上的格子里,每一格都放着整理好的龟甲,王室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要通过巫亘在龟甲上刻了字,问明吉凶,才能确定行止取舍。

    在祭祀中披头散发的巫亘,现在梳着辫子盘在头顶,包扎好子画的伤口后,巫亘利索地收拾着几上的药草。

    “祖灵护佑,不会留下疤痕的。”驼背的巫亘道。

    “我宁愿留下疤。”

    每一道在争战中留下的疤痕,都是商族男子最可自傲的事。

    因为战奴的安排,子画被父王责怪了,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手臂上的疼痛不时传来,提醒他身体上的伤。

    “大王那天来卜你册封典的凶吉,占卜的结果是吉。但用羌这事,大王事先没和我说。”巫亘隐忍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像是自言自语,驼背的巫亘一边忙着手头的事,一边碎碎地念叨:

    “用羌是大事,以人为牲,敬天地鬼神,是要单独占卜的。”

    子画当然知道用羌的事没有事先经过筮卜,那天他是与父王一起来觋宫问卜的,驼背的巫亘故意不提起他,不过是借此表达他的不满吧。

    子画突然有些赌气:“就是加上用羌,占卜的结果还会是吉!”

    “当然,我也是和大王这么说的。但用羌大事,总是先问问先祖神灵的好。”巫亘也不看子画,自顾自地忙碌,自顾自地念叨。说话间巫亘整理好药草箱子,一个精致的漆匣。

    “国之大事,没有祖灵的护佑怎么行呢?”巫亘说这句时,看着子画。

    “我是汤武子孙,烈祖在上,自然是护佑我的。”

    “谁不是成汤的子孙呢?”巫亘站起来送,说道:“子成也是,大王的弟弟、右相大人也是。”

    站着的巫亘并不比坐着高出很多,十五岁的子画站在他的身旁,要低头看着他。

    子画听巫亘故意提起右相、子成,知道巫亘是有意为之,提醒他关于王位的继承,右相一系将是王室的正宗。

    子画心中有火,口中便带上一丝少有的刻薄,问:

    “难不成你也是?”

    几百年来,商族的王室子弟,都是以力大著称,子画从心里有些看不起说话慢吞吞拖着长腔、连走路也慢吞吞的驼背巫亘。

    巫亘仰头看着子画,眼神瞬间有些逼人,只是这凌厉眼神一闪即逝,瞬间又恢复了巫亘原有的浑浊,拖着长腔慢悠悠说道:

    “是啊!我也是!”

    子画与巫亘对视一眼,巫亘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子画心中想着母亲来时的交待,那些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朝巫亘微微鞠躬,转身出门去了。

    “对了,你最近最好不要乱动,也不要骑马射箭,崩开伤口就不好了。”在子画走到门口的时候,巫亘最后提醒了一句。

    子画回到王宫的时间刚好,大王正好准备出宫,见子画来,也不多说,挥挥手便上了辇车。

    子画赶紧跟上,上了紧随其后的母后的车。

    “这次的册封典,外间有很多说道。息开也说我急了点,过早地暴露了想法。”盛装的妇息叹了一声,子画看着母亲,觉得母亲即便是叹息,都是那么的优雅。

    打小起,子画就想学,学会了仪态,却学不来母亲的从容和优雅,总是显得有些冲动。他觉得是打小和喜欢田猎的父亲一起的时间太多了的缘故。搜然他觉得自己在骨子里,还算是思虑缜密,而不是容易冲动的人。

    “我当然知道是早了点,但不借着这次用羌的事试探一下,怎能看清到底有多少人支持你。”

    从母亲游移的眼神中,子画看得出,也许结果应该不如母亲预先想象的那样。

    果然妇息接着说:“今日有好几个重臣对大王和我提到了九世之乱,又说了些万不可乱了盘庚大王定下的规制之类的话——反对的声音还是不少。”

    “可是母后,我并无要当小王的想法,更没有当王的打算。”

    妇息显然这一路来听到不少反对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先前在南郊时的兴奋:“大王要立你当小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但这事对大臣们来说,总是有点突然。现在重臣之外,王室臣工的反应都还不明朗,应该是在观望。”

    妇息说到这,有一闪而逝的沮丧,子画还来不及分辨到底是什么,母亲的口气已经转了:“我昨晚原本想着和大王说,召集一些人问问,把事情挑明了。息开说这事最好一个个的来,挑明了怕是王室就先通不过。”

    “母后,息开……”子画想说的是,这些大事最好不要征询息开的意见。

    在子画看来,息开是有些算计,但在深谋远虑上,不足与谋。但他没能说完,母后已经开始掐指在算了:

    “若是立你当小王,王室中第一个通不过的,当然是敛,在大商外有领地,内有职权的右相大人。他任右相多年,身边很是积累了些势力,若不早为之预,只右相这里,此时便横生阻隔,难以为继。”妇息边掐算着边说:

    “第二个只怕是子见。但我仔细想了,子见那倒好说动,若是大王传位给右相,便没有子见什么事了,反不如让你来做大王,他是大王长兄,总能比右相继位多得些关照。”

    子见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任大商的多马亚。

    大商的多马,是子画梦想的职位。

    很久以前,看着战车上的哥哥威风八面,器宇轩昂,子画就想成为那样的人——他在干、戈、射、车上付出的所有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驾着战车,率大商的将士,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廓平四方。

    “子见呢?”他问母后。

    子见最近变了性子,原来只去父王那里请安,很少到母亲这边来,最近却常来后宫给母后请安,状甚恭谨。

    “才走的,说是有些事要办,办完直接去寒府。”母后笑笑说,随之叹了一声:

    “估计又是为泞地的那点破事,那些羌奴聚在一起总不安分,听说才驱散的,最近两日又有些蠢蠢欲动。”

    子画并不是关心他的异母哥哥,也不关心泞地的羌奴动乱,只是说到了就顺口一问。

    “适才到觋宫包扎伤口,觋宫那边好像是对这次用羌没有先经过占卜,有些意见。”子画道。

    “这事我也没想到大王会没和巫亘说起,明天我和他说说这事吧。正好我要去觋宫,息开的姐姐又怀上了,要巫亘问问是男是女。”

    妇息又是叹气,却没有沮丧的意思,似乎对说服巫亘很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