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后的县城有腐朽的老房，发霉的楼道里住着被时代抛弃的废人。吴金凤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其实并不在意。毕竟整个炜县的小超市都是她开的，作为年过半百的“大妈”，即使留在炜县做废物，那她也是金镶边的废物。
吴金凤年纪大了，一口气爬了四楼喘得不得了，更何况她手里还提着东西。于是她站在402的门口缓了好一阵子，才重新蹙起微笑抬手敲响房门。
“叩叩叩——叩叩叩——”吴金凤敲了很久，里面都没有回应，但她在楼下的员工明明见到人回来了。
“莫识啊，在家吗？你在不在家啊？”吴金凤好声好气地叫了几遍。结果402这位叫莫识的人没有开门，反而是401的住户突然打开了一条细缝。吴金凤被吓了一跳，她看向401的门缝，那里面探出一个年轻姑娘的脸，以及她青紫色黑眼圈的双眼。
吴金凤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姑娘，我小些声音哈……”
“她不是在吗？敲那么响，吵死了！”那姑娘埋怨着，然后重重地关上门。
吴金凤很是郁闷，结果一回头，正好见到了402的主人，莫识。
她不知何时起已经站在了门口，穿着以往所见的宽松家居服，慵懒又优雅。她眼里带笑意，眯成一条缝，可下半边脸却没有跟上，让人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但吴金凤知道，莫识一贯都是这样的表情，也许她就长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哎哟，我敲你家门敲了好长时间哦！”吴金凤小声说道。她怕再吵到401的姑娘，想往屋里走。可莫识就那样笑着，单手捏着门把手，丝毫没有请人进屋的意思。
“金凤姐，有什么事啊？”
“哦……啊，就是这个，你看看。”吴金凤从她拎着的袋子里掏出一大块腊肉来。“我儿子的单位啊，年年都寄过来这些个腊肉啊。但是我呢人老啦，牙齿都吃不动了，所以就分给大家一起吃嘛！这是给莫老板的份儿，快快快收下！”
吴金凤很热情，热情的让人有些难以拒绝。但莫识还是笑着拒绝了她，双手也没有递过去。
“金凤姐，抱歉啊，我吃素，不沾肉的。”
“不吃肉的……？可是我老闻着你们楼上有肉腥味，好像买了许多呢……”
莫识的眼神滑了一下，接着继续盯着吴金凤看。
“那不是我吃的，是给狗吃的。”
吴金凤悬着的手如同即将干裂断掉的雕像，颤颤巍巍，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哦，这样子嗷。是哦，是哦，我记得了，是养狗的！”
“心意我领了，谢谢金凤姐事事想着我。”
“哎呦，邻里邻居的，我家店铺还承蒙你照顾，说什么见外的话啊！”
莫识抿起嘴来笑了笑，她不说话，故意将对话冷掉。简直是不动声色地下了逐令，可单从她的神情来看，又不像是有任何的恶意。
“额……那我就把这个腊肉，送去给顺子吃吧！”
顺子，也就是王顺，是住在隔壁单元的一位租，阳光帅气的一个小伙子。莫识自然认识他，因为这一整栋楼，都是她的房子，也就是说，她是王顺的房东。
吴金凤这个早年就死了男人的老阿姨，一口一个顺子、顺子的叫，莫识笑着，不动声色。
“哦对了，我好些天没见到顺子了……莫老板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吴金凤的眼神忽地聚在莫识身上，企图戳破她从容的外壳。可恰恰是她的强烈的意图，戳破了自己的伪装，让她拎上四楼的这四斤腊肉都变得毫无意义。
空气再次趋于静止，莫识面儿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掉下来过。她微微张开双眼，若有所思，然后缓缓说：“金凤姐，王顺只是我的一个租，我和他……没您和他熟，您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呢？”
话里有话，句句带刺。吴金凤面子上显然有些挂不住了，她傻笑着，声音高的像是忘了不能打扰到别人了。
“没有，没有的事儿嘛！这不是前几天他看我打羽毛球打得好，说我劲儿大，挥拍那架势适合打网球，要教我网球，我这才和他多说几句话的。那没事，你不知道的话就算了！我先走了，啊，我、我、我再去别的地方送一送！”
“好，您慢走，我送送您？”莫识靠在门框上，脚都没踏出来半步，嘴里说的根本不作数。
吴金凤自然是懂得，她也不好再和莫识独处下去，连忙说：“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走了，多近啊，哎呀，不用送啦！”
“哐——————！！！！”
二人的双眼同时睁大，吴金凤迈下去的那只脚瞬间收了回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莫识家里望去。而莫识则是微微蹙眉，将她惊讶的眼神一点一点收敛回来。她挡在门口，把屋内盖得严严实实，连光都透不出来了。
“哟！你家里来戚了啊？谁啊，那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啊？”吴金凤嘴上说的和身体动的可不一样，她说着打扰，可眼睛却疯狂地向里探去，好不掩饰地表达了她的好奇。
或许，这才是她上门的真正目的。
“你说说你，来戚了还不要这腊肉？你家里一点儿肉都没有，怎么招待啊！来来来，还是给你！”吴金凤把腊肉往莫识的手里塞着，整个人也几乎要闯进她家里去。“用不用我帮你做点大菜啊，你不吃肉，肯定不会做大菜啊！我手艺很好的，我来帮你嘛！”
莫识垂着眼睛看她，不言不语。
忽然，吴金凤感到一松劲儿，她往前踉跄了几步，然后差点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她拿着腊肉缓了缓神儿，也正巧看见了没有任何鞋子的脚垫，以及脚垫附近，一只大型的金毛犬叼着网球，摇着尾巴朝吴金凤跑来。
而莫识呢，让出了门口的位置，甚至还回过身子去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拖鞋递给吴金凤。
“哪有什么人啊，只不过是柴火在玩球罢了。金凤姐，看你好像很想来我家做你那块腊肉。那……请进？”
莫识的话说的很轻巧，但每一个字都犹如刀尖划过吴金凤的后背。她活了大半辈子，做的是接触人的超市生意，听过太多人讲话，听得出各种语气和情绪。
现在，莫识的语气分明就是——
吴金凤。
滚。
注释：
戚，读qie（三声），东北话是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