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航觉得她要是只猫，全身的毛都炸开了。她是没有经验，也没追过什么校园青春剧，可是，人有第六感的。第六感很神奇，她可以让人一瞬间打通任督二脉，突然无师自通。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周文瑾说话的语气、神情，不远处的寺庙，眼前的河流，在寒风中摇曳的苍苍蒹还是葭，此情此景，她都想脱口吟诵一篇《诗经》了。这节奏不对。如何不对，这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
完全是下意识的，她的左手手心向下平放，右手手掌平摊垂直与左掌掌心，形成字母“”。用眼神暗示：你冷静点，不要冲动，想好再说。
这手势在球场上，代表技术犯规。技术犯规�6�1�6�1�6�1�6�1�6�1�6�1正欲洋洋洒洒抒怀的周文瑾，看着诸航，表情有几秒钟的空白，随即放声大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忍不住。”诸航那纠结的小表情，实在让人忍不住。
诸航有点羞恼，气得把头扭向一边，脸却不争气地红了。“很好笑么？”她恶声恶气地问。
周文瑾好不容易止住笑：“好了，好了，我停下来了。诸航，你很紧张？”目光一敛，他发现她的背挺得过分僵直了。
“我没有，是、是天太冷了。”诸航提高音量，以示自己没有说谎。
周文瑾摇头短促地又笑了声：“那可能是我紧张了，我们刚刚说到哪了？”她总把自己武装得很强大，却不知在他眼里，她就像秋夜里的星光，美好得近似透明。
诸航的嘴唇闭得像一个严守秘密的战士，他忍俊不禁，咳了好几声，才恢复了正常，神情也变得正色起来。“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愿意转专业，因为我觉得现在的专业，我学得还不错，甚至还可以学得更好点。”
诸航心道：太谦虚了，大谁人不识君。
“我对自己的安排是，本科毕业后，接着硕博连读，然后进高校研究所或者进一家待遇非常不错的军工企业研发机构。”
诸航目光一点点挪过来，不得不感叹人和人真的太不同了。她选择计算机专业是因为觉得好玩，至于以后如何如何，她从没想过，感觉那是很久远的事，久远得像和她没啥关系。爸妈说过，如果工作实在不好找，那就在凤凰街上租个店铺，开个网吧顺便帮人家修修电脑。她想了想，觉得挺不错的。
“但是前不久，我发现我从来没有看清自己。”周文瑾顿了顿，想起那天在观星楼的三楼面对邱鸿谷和曾俊武两位院士，那种过山车式的感情历程。他的声音蓦地一沉，隐隐带着点金属般的锤炼感。“以前的我，只要够勤奋够努力，我想我应该可以成为一片广茂的森林里一棵高耸挺拔的树。航空工程，实在太浩瀚太辽阔，一个人，无论多优秀，都只能是千千万万之一，永远不会是第一或唯一。必须是所有所有的人凝聚成一股力，才能实现一小步，然后一大步。哪怕是一小步，都有可能是十年或者几个十年，注定是一个在黑夜中跋涉前行、看不到希望却要坚定希望的过程。我想我已经做足了一切准备。”
诸航对周文瑾的印象，似乎永远是知书达礼、温文尔雅，有时会带有一些些痕迹不太明显的矜贵，怎么说呢，就是他有锋芒，但他掩饰得很好，不会咄然得让别人不舒服。可是，此刻，他彻底地打开了自己，光芒四射，意气风发，锐不可挡，就像一柄出销的刀？
“曾俊武院士却告诉我，不，你根本没有准备好，因为你不是一棵树，你完全可以成为一片森林。”
不知是他感染了她，还是她被触动了什么，她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所经之处，一片灼热。
“他说，研发一款防火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花了无数的精力来研发它，再一次次升级，只为了捍御你电脑里的几个文档？你清楚你能做什么吗？你知道你可以做到什么吗？你明白你真正想要达到的高度是什么吗？”
周文瑾停下了叙述，眼睛亮得惊人。他定定地看向河对岸的一边小树林，那是片杨树林，树叶落得只有顶端还留了几片，一棵棵树干笔直地林立着。明年春天，春回大地，那时葱绿满树，将是何等的生机盎然。
“虽然有点晚，但我终于清楚、知道、明白了。”他猛地转过身。“诸航，你呢？”
“我？”这个弯拐得有点急，这她猝不及防。这事和她有关系么？
一辆载满货的三轮车从田埂边驶了过来，经过他们身边时，司机响了两声喇叭，两人同时一惊，往边上避了避。
“是的，你。关于以后，你有什么样的规划？”周文瑾一字一顿。
太阳彻底钻进云层里去了，风还是很大，诸航握着车把的手都像冻僵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不，现在说。”周文瑾不让她躲避。“对于计算机黑，我了解得不多。布尔是黑，他的布尔代数理论是整个数字化时代的前提，只要有二进制就离不开布尔代数。冯诺伊曼是黑，他构建了计算机模型。香农是黑，他创立了信息论。文顿�6�1�6�1瑟夫和罗伯特�6�1�6�1卡恩是黑，他们创造了协议，使得互联网成为可能�6�1�6�1�6�1�6�1�6�1�6�1还有很多事例，我就不列举了。当你一时头脑发热不分青红皂白仗剑走天涯，准备成为一名黑的时候，你的面前只有两条路：成为横绝一世的大师或者成为驴。你觉得你将来会成为哪一种？”
诸航刹那间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说她是黑�6�1�6�1�6�1�6�1�6�1�6�1那不过是她和他之间的一场游戏罢了�6�1�6�1�6�1�6�1�6�1�6�1羞窘、震惊、难堪、不敢相信同时重重地撞击着她的心口，让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倔强道：“什么黑、白，我、我就是我。”
“好，到这为止，你就是你。”周文瑾抬手，然后往下一按，就像竖起了一道时间的闸门。那边是过去，这边是将来。“诸航，大计算机学院计算机专业一年级学生。按时上课、下课，完成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实验，积极参加学校各式各样的比赛或活动，遵守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你能做到吗？”周文瑾目光炯炯地盯着诸航，如重千钧。
诸航脸色一点点地绷紧了，她倨傲地抬起头：“你谁呀，是辅导员还是太平洋警察？”其实她更想粗鲁地吼一声“我逃课我高兴，我落后我愿意，关你屁事”。
周文瑾温雅的眉宇一剔，他上前一步：“我在大最久还能呆一年，不出意外，应该是交换去哈佛。你愿意和我同行吗？”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啊！
当然不愿�6�1�6�1�6�1�6�1�6�1�6�1哈佛？常青藤名校呢，属于可恶的美帝国主义，但是世界上排名第一的计算机专业却在印度理工学院，哈，意外吧！印度人都是考不上理工学院，才会考虑去哈佛。其实第二�6�1�6�1�6�1�6�1�6�1�6�1也还好啦！
“你想吗？”周文瑾完全成了个猎人，持弓握箭，在雪地里紧追不放，哪怕已气喘吁吁，就仿佛志在必得，就仿佛他的全世界只有她。
这一刻，诸航隐隐感触到有一种陌生的情绪从心底萌芽，就像一块礁石，在浪奔浪流中，露出了一个个小小的角。她忘了刚才为什么生气，只是一遍遍叹息着：原来是这种滋味啊！
什么味道呢？冬天的味道，河流的味道，风的味道，甚至从寺庙里随风飘来的香火的味道�6�1�6�1�6�1�6�1�6�1�6�1各种各样的味道，交杂在一起，一点不突兀，很和谐，就像一首动人乐章里的每一个音符，谁都少不了。
“为什么是我？”诸航看着周文瑾异乎寻常的急切样子，情不自禁握紧了车把。现在，她真的有点紧张了。
“只有你攻破了防火墙，”怕她装呆或是真不明白，周文瑾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欣赏你。”
欣赏？哦，欣赏！她细品着这两个字，问道：“没有附加条件？”
“有，前提是你在大要证明自己，这个证明只能是以一个学生该有的样子，用别人无法超越的成绩和攻克我的防火墙，升级版。”
他的意思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玩出其不意、踏雪无痕？
周文瑾仿佛看破了她的心思，点点头。“是的，不能用黑的手法，因为你是一个学生。做不到么？”
“这种激将的法子早过时了，我才不上当。”
“你错了，这不是激将，而是信任。诸航，你知道么，在计算机领域，你的天赋很高，超过了很多人。”
“包括你？”
“是的，包括我。”
诸航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那就是以后我俩一起比赛，我可以赢你喽？”
“哈，这个要看赛况，我可不是你想赢就能赢的。”周文瑾紧绷的心弦此时才敢放松了点，刚才，他真怕词不达意，把诸航给气跑了。
诸航轻轻地“哼”了声，似乎很不屑。
“周六比一次吧，我赢了请你吃饭，你赢了请我吃饭。”
“周六人多呢！”别以为她不记得周六全校师生集体攻击防火墙的事。
“对于我来说，对手只有你一个。”
诸航瞠目结舌，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这么张狂的话说得如此平静。可是，这样的张狂，这样的平静，让她很喜欢，就像只在最亲切的人面前，才会这么无所顾忌。最亲切的人�6�1�6�1�6�1�6�1�6�1�6�1诸航突然一个助跑，一跃上车。
看着一声招呼不打，转眼就窜出去十多米的诸航，周文瑾眨巴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这才追了上去。
诸航听着后面叮咛叮咛的车铃声，抿嘴一笑。天地间的光线似乎又暗了一点，寺庙、河流、农田，渐渐地远去，路越来越宽，车越来越多。也许这不是一个很适合出游的天气，风景也一般，可是�6�1�6�1�6�1�6�1�6�1�6�1她扭头看了眼周文瑾，：“我要加快速度喽！”话音还没落，周文瑾已经提速，呼地越过她。她大叫：“你作弊。”他大笑道：“作弊也是一种实力。”
“狡辩！”
“不服来追。”
诸航奋力地骑着，看，还有比这更好的么？
没觉着时间流逝得有多快，但回到学校，恰恰是晚饭点。诸航把车还了回去，周文瑾陪着她一道。可能是因为饭点，可能是因为今天的天黑得太快，校园里的路灯还没及时的亮起来，两个人走到了近前，才看到车棚下站着一对搂抱的情侣，正吻得如痴如醉。
真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诸航慌的车都没停稳，扭头就走。
这样的事，总是看的比做的难堪。特别看的人�6�1�6�1�6�1�6�1�6�1�6�1周文瑾都不敢瞄诸航。
诸航却不知咋回事，不时扭头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想和他讨论一下“两个人之间怎么可以亲密成那样”的话题。
周文瑾沉默着，万幸，她没有。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了，周文瑾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偷偷地吁了口气。他其实很想约诸航一块吃晚饭，但他想她可能要消化一下。今天，应该是他们之间里程碑似的一天，他也需要消化一下。
“几楼？”他是第一次从正面看女生宿舍楼。
“三楼。”
进进出出的女生太多，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旁若无人地看过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诸航似乎还没从亲吻事情中醒过来，也没意识到他送她回来有着什么不同，神情懵懵的。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想什么呢？”
他听到四周响起一群惊呼声，诸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四下张看着。他失笑地摇摇头：“上去吧，周六见！”
她听话地向他挥了挥手，转身进了楼梯口。
没等他回到寝室，诸航的短信就到了。“你故意的。”
这反射弧够绕地球一圈了，他回了一个字：“嗯！”
诸航没有继续回，想象了下她捧着手机呆呆的样子，心情格外轻快。就连面对程焱一张拉长的臭脸，也没受任何影响。
周六很快就到了，考虑到参加的人很多，实验室的机位有限，分了三场进行，时长都是一小时。这只是一次测试，放在现实中，不谈一小时，五分钟内不能侵入对方系统，就宣告攻击失败。
“学生么，要求哪能那么高。”曾俊武身子微微一偏，小声对身边的卓绍华解释道。
卓绍华点点头。他，曾俊武，还有一位姓严的纪检书记，此时三人正站着巨大的屏幕前，从这里，他们可以看清每一位参加测试的学生，而学生却看不到他们。
“这次的测试版又升级过了？”卓绍华看着面前的学生名单，第一场里面有两个是吴畅提供的名单里的。
曾俊武回道：“是的，周文瑾同学对于这次测试很重视，现在这版可以叫4�6�10版。”
这才过了多久，又升级了两次？看来周文瑾很喜欢挑战自己。
周文瑾也来了，斯斯文文地和实验指导老师站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等谁，他不时抬头朝实验外看去。
测试开始。
第一场，半小时不到，全体阵亡。
第二场，坚持到五十分钟，全体铩羽而归。
中场休息的十分钟里，曾俊武看着卓绍华越来越严肃的神情，笑着宽慰道：“这个结果是我们意料之中的。如果防火墙可以轻易被击破，周文瑾又特别在哪里呢？”
卓绍华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突地定住，他发现周文瑾的脸上飞快地闪过某种东西，仿佛是一种欺盼已久的惊喜，然而稍纵即逝，快得让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等的人来了？
第三场的学生进场，卓绍华在名单里面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诸航”。“哪个是诸航？”他问道。
曾俊武不熟悉，一边的严书记指指第一排的最后一个机位上坐着的女生。“那就是！”
卓绍华看到一双灵动的眼眸俏皮地在机位间睃来睃去，放松得根本不像是来参加测试，而像就是出来玩儿的。
他不动声色地用目光锁定了她。
她应该是个反应灵敏的人，仿佛感知到墙后的注视，目光一聚，直直地看了过来。她当然看不到他，她有些疑惑，头歪着，嘴巴撇了撇，然后满不在乎地耸了下肩，收回了目光。有一种“爱谁谁，能奈我何”的洒脱与自由不羁。
卓绍华不错眼地看着，内心升起一句疑问：是她吗？
第三场测试开始，应该不会超过十分钟，室内响起了防火墙被攻克的电脑提示音。曾俊武很震惊：“没搞错吧，真的侵入了？”
实验老师朝他们这边做了个肯定的手势，周文瑾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微笑。
“是谁？”
卓绍华瞳孔压得极其紧，流动着犀利的眸光。“是诸航？”他是用肯定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
果然，诸航已经举手示意了，实验老师点点头，同意她离开机位。
“给我看下她的操作。”卓绍华说道。
曾俊武点头，让技术人员调出诸航的操作过程。卓绍华紧盯着屏幕，在诸航开始第一步时，他的心猛地一沉。诸航的进攻简单而又粗暴，可以说毫无章法，完全就是人肉炸弹样往前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只要把墙攻破了，其他不闻不顾。
她的计算机能力不弱，也就是不弱，和那个穿梭在网络空间，自由出入深网、暗网，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