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秋琳作为泌尿外科的护士,照例和姜隐搭档,两人分在一个科室。
卫生院的外科没有具体分工,单单一个外科门诊就简单了事。
人员配备上,外科有一名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和住院医师也各有一位,在人数配置上颇为中规中矩。
卫生院给姜隐这批帮扶医生安排了独立的门诊办公室。
姜隐的办公室紧挨着卫生院外科副主任医师白向宇的办公室,朝南,窗外有一颗海棠树,枝条紧密丰满,枝丫上已经长出了点点粉色的花苞。
她来的时间正正好,将迎来海棠的开花期。
姜隐突然感到一丝喜悦。
傍晚,姚立永给他们这批新来的医生们都发了口罩。
姜隐以为是叫他们预防流感。
姚立永说,这是防沙尘暴的。
姜隐听了,心里想起清晨时候在腾格里沙漠边缘遭遇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沙尘暴,略有后怕。
但是生在沿海地区的她想,这些可怕的沙尘怪兽,断不会跑到人烟旺盛的乡镇地区来。
所以,她没有去在意那包口罩,也没有去细想曾经要将她吞噬的可怕黑风暴。
她只是觉得,她初来的这座西北小镇,恰好坐落在了沙漠边缘,她遇到的那场沙尘暴也不过是一个偶然,包括她遇到的那个叫阿原的男人,她以为都是她生命中擦肩而过的普通瞬间。
*
姜隐仍然失眠,一来是抑郁症,二来是认床,认环境,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地方。
窗外夜色沉沉,寂静无声。
她侧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手机里,林绪之的短信停留在3月7日0点整,她没回,他也没再发过来。
泽州的亲友们,也没有任何的讯息。
似乎大家都默认了她的离开。
只有她的母亲顾云婕,跑去姜家找她的父亲姜城大吵一架,斥责姜城没有照顾好姜隐。
这些都是赵苏凝私下里和她透露的。
姜隐沉默,因为她对她的家庭一直都没有任何的参与感,所以她也逃避这些亲情关系。
她放下手机,辗转反侧,脑海里一幕幕都是从前过往,走马灯似的不断在她脑海里徘徊。
从小到大的亲友们,也随着这场走马灯影一个个闪过她的脑海,顾云婕、姜城、继母林子雅、妹妹姜悦,还有林绪之、赵苏凝……
光影般的身影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的眼睛,漆黑、明亮、清锐。
姜隐一下子惊醒,猛地睁开眼睛。
阿原。
那座林场里的男人。
姜隐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他?
她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姜隐皱起眉头,她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那座林场里,亦或者落在了那片沙漠里。
她再也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桌子前。
她一边翻看泌尿外科腔镜诊疗资料,一边用手机查看明日的天气情况。
接下来连日的晴朗天气,让姜隐内心轻松了一点。
她推开窗户,漆黑的夜色里,一直朝北望,北侧是低凹而平直的一条线。
“阿原。”她喃喃自语,然后继续低头看腔镜资料。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带着春日里的一丝凉意,忽的吹散了姜隐心头的一丝乏味。
*
第二天一早,姜隐和沈越晖、张若明跟随孙伟贤去往苍松县卫健局对接医疗帮扶工作。
车上,姜隐还在低头翻阅腔镜手术的资料。
沈越晖见她如此用功,忍不住笑道:“姜医生,歇一会儿吧,这两天,我感觉我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这国内有什么时差?”张若明问。
“谁说没有呢,这苍松县啊,是东六区,泽州是东八区,导致我这两天,每天五点钟就醒了,是真睡不好啊。”
“沈医生,地理知识学得不错呀。”张若明笑道。
姜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合上手里的资料,“我打算下周就和县人民医院约一个腔镜外科技能指导培训。”
沈越晖听了咋舌,“不是吧,姜医生,你也太卷了吧,从泽州卷到苍松县来了。”
“习惯了。”姜隐莞尔一笑。
她习惯了卷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
也不是她想卷,只是她离异家庭,如果她不优秀,不拼命读书,父亲就会把重心都转移到继母和姜悦身上。
说到底,还是童年缺爱。
在来甘肃医疗帮扶之前,沈越晖、张若明都与姜隐的关系仅限于普通同事,只是偶尔听其他科室的同事提起过泌尿外科唯二女医生的传说,姜隐和高怡晨的人设各有特点。
高怡晨大家都知道她,因为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所以她是科室的高岭之花,而姜隐则是刻苦学习、埋头苦干的好榜样,听说若不是在大学时期的一次比赛中输了第一,她将出国深造。
沈越晖想起那些传闻,忍不住八卦道:“姜医生,你这么努力,这么优秀,我很好奇,你学生时代,到底是谁,居然能把你比了下去?”
姜隐没想到沈越晖会主动问她那些陈年旧事。
她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场手术比赛,她输给了林绪之。
后来,林绪之远赴美国,他们之间就断了。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孙伟贤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斥责道:“越晖,你是不是儿科待久了,习惯八卦了?”
“不是,我说错什么了吗?”沈越晖扶了一下鼻梁上下滑的黑框眼镜,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医生,咋了这是?”
“没什么。”姜隐浅浅一笑,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说得对,我学生时代确实有输过,是我不够好。”
不管是什么原因,在外人看来,当时的她就是比不过林绪之。
可能当时的教授更喜欢林绪之,亦或者教授们更喜欢男孩子一点。
无论如何,她都输了。
而林绪之,始终都会作为一个医学海归硕士,赢得大医院的青睐。
车上,再没人说话。
孙伟贤为了缓解这突然而至的尴尬氛围,打开了车载广播。
广播里正在播报天气情况:“中央气象台预报,受冷空气大风影响,预计9日8时至12日8时,西北、华北和东北地区一带将遭风沙侵扰,本次沙尘影响波及18省份……”
气象没播完,孙伟贤就将频道切换了,他想听点音乐,但是周师傅这个车,他不太会操作,切来切去,还是广播新闻。
沈越晖说:“沙尘暴……这北方的沙尘暴是真的绝了,这才三月头,今年第一波沙尘暴就要来了,大家出门记得戴好口罩。”
“姚医生给我们发口罩是有用意的。”孙伟贤道:“沙尘暴这东西,确实危害人体健康,像过敏啊,呼吸道疾病、消化道疾病、眼部疾病,大家要重视起来。”
话音刚落,广播里开始播报沙尘暴相关的新闻:“广大市民朋友们,如遇到沙尘暴天气,应尽可能避免外出,以免对身体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如果存在必要外出的情况,需要注意做好防护,穿着长袖长裤,佩戴口罩、护目镜等。沙尘暴对人体会造成危险,危害包括过敏、呼吸道疾病、消化道疾病、眼部疾病,也可能会对心理健康造成影响。如果在接触到沙尘暴后几天出现不适,可及时到医院普通内科就诊,完善血常规等检查明确诊断……”
“泽州有台风,这苍松县有沙尘暴,自然危害是一个都逃不掉啊。”沈越晖感慨道,“这世道,好好活着就不错了。”
车一会儿就开到了县卫健局。
卫健局的领导很友好,热情接待了他们。
众人在会议室就东西部对口支援工作计划展开详细对接。
工作主要从全县卫生事业的发展和医疗卫生对口支援的深化两方面做讨论。
姜隐拿笔仔细做记录。
会议结束后,各医生们再做了个工作开展计划和目标,工作方向暂时敲定下来。
姜隐在乡镇的工作就这样逐渐步入了正轨。
除了去各个医院进行腔镜外科技能培训之外,就是在卫生院坐班看诊,有时候也会帮忙值急诊夜班,一周2天夜班,周三和周五。
日子平淡,有时候虽然也有压力,但好在一切都在稳步进行。
*
这一天,是她值班的第三晚,她照例去茶水间泡了一杯浓郁的绿茶。
在护士站忙工作的刘秋琳闻到那个味,打趣道:“姜医生,又喝绿茶提神醒脑啊?”
姜隐浅笑回应。
刘秋琳好意提醒道:“姜医生,绿茶性寒,喝多了不好吧。”
“绿茶有消炎的作用。”
“啊?”
姜隐指指自己的脸颊,她因工作压力和情绪压抑,这段时日总是时不时爆一两颗痘。
她询问过皮肤科的医生,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少吃牛肉、牛奶,多吃豆制品、鱼类,不喝红茶,多喝绿茶,另外多运动。
她想了想,选择了多喝绿茶。
回到办公室后,有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前来就诊。
衣着朴素的中年母亲,脸上有着焦灼和不安,她紧紧牵着女孩的手。
女孩大概十二三岁的模样,瘦瘦小小,皮肤黑红。
她也很紧张,扎着麻花辫的脑袋低垂着,不敢抬头看姜隐。
姜隐上下扫视她们一眼,无明显外伤,“谁看病?哪里受伤?”
母亲摇头,“不,不是受伤。”
“谁看病?”
“我女儿。”
母亲把小女孩推到身前,小女孩很害怕,反身扑到母亲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姜隐再扫视一眼小女孩,小女孩无明显外伤,呼吸也正常,且有清晰的意识和反应,初步推断不是什么大毛病。
“具体哪里不舒服?”她朝那位母亲伸了一下手,示意要看一下病历本。
母亲却捂住了身上背着的挎包,神态更加紧张了,还往后张望了一下,待到确定门外并没有别的候诊者时,她轻轻掩上了办公室的门,这才牵着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凳子上。
“医生,您是个女医生,我相信你。”
这位母亲神秘兮兮的,小女孩依旧拉着她的衣角,将半个脸都埋在母亲的清瘦的脊背上,一声不吭。
姜隐行医三年,见过的病人各色各样,也听过许多荒诞的故事,当下就猜到了这位母亲的意思。
她温和道:“如果是妇科的毛病,那我这里看不了,我这是急诊外科。”
听到被拒诊,这位母亲明显有些慌张,急促道:“别啊,医生,求你为我女儿检查一下吧,听说这里夜班只有这么一两位外地来的专家医生,我,我女儿她……”
话语一顿,母亲无法再说下去,羞耻感溢于言表。
姜隐身子往后一靠,表情柔和,但眼神坚定,“我这儿看不了,外科诊室,不看妇科,让前台护士给你另外挂个妇科医生吧。”
她说完,看下那个小女孩,小女孩身体瑟缩了一下,依旧不敢说话。
母亲愣愣盯着姜隐,潸然泪下,“这,这可怎么办啊?”
以前在泽州中心医院,奇奇怪怪的事情见多了,病人家属的眼泪也见多了,姜隐并未对这位处境窘迫的母亲产生任何的恻隐之心。
她屈起手指敲敲桌面,语音依旧柔和,“妇科的问题,问专业的妇科医生比较好,何况孩子还小,可不能耽误她。另外,急诊检查不如门诊来的细致,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还是等明天为孩子挂个门诊妇科号吧。”
“可,可,这镇上里外都是熟人的……医生,真的不能……”
“不能,您请回吧。”姜隐打断她的话,端起桌子上的绿茶,喝了一口。
母亲无奈,擦干脸上的眼泪,站起身向姜隐道了谢,然后牵着女孩的手走了出去。
整个办公室又恢复了平静,姜隐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七点半,时间还早着。
暂时没有病人了。
她松懈下来,背靠在椅子上,用手机翻看着最近的新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诊室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医生!医生!”有人在外面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