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州市中心医院。
手术室里。
姜隐正在进行一场输尿管镜激光碎石手术。
输尿管镜激光碎石术又称URL,是一台很常规的手术,姜隐从住院医师升为主治医师期间,已经做了不下上百次了。
她熟练地将输尿管镜从输尿管口进入,然后观察输尿管的情况,在确认输尿管条件良好后,输尿管镜在导丝的引导下进入输尿管。确认完结石位置后,用“套石篮”将0.7cm的碎石取出。
取出后的碎石放入护士端来的金属盘里后,姜隐检查了一下集合系统,确定输尿管内没有结石残留后,才撤出输尿管镜和输尿管鞘,然后留置了一根导尿管。
“等到他的尿液恢复正常后,就可以拔除管子了。”
她侧头,面向本次手术的医助高怡晨。
高怡晨眨巴了两下眼睛,认真地点点头,“知道啦,姜医生。”
手术结束,病人被护士推出了手术室转入病房。
姜隐和高怡晨进入更衣室更换衣物鞋子,并将脱下来的手术衣、帽子和口罩,分别放入对应的污物桶内,然后领回胸卡,离开手术室。
姜隐去卫生间洗手,高怡晨跟着她,在她旁边洗手。
姜隐抬头,从镜子里瞄了她一眼,淡淡道:“一会儿病人醒了,你去看看。”
“放心吧,师姐,我让秋琳看着了,病人醒了她会喊我的。”
高怡晨很俏皮,洗完手特意蹭到她身边,想要挽着她的胳膊。
姜隐仍然不适应她的亲昵,下意识地避开了,“我身上有水渍。”
高怡晨便嘻嘻笑,白嫩的鹅蛋脸上尽是娇俏。
“学姐,你好小气哦,平时可以话多一点啦,泌尿外科只有我们两个女医生,我不和你走得近,和谁走得近呢?”
姜隐一时间竟无法答话。
是啊,她们是中心医院泌尿外科唯二的女医生,她比高怡晨大一届,前不久刚考过了中级,已经升为了主治医师。高怡晨还是住院医师,主刀的机会少,常做助手。
姜隐话少,有点内敛。高怡晨则相反,青春活泼,十分惹科室里的医护喜欢。
高怡晨对自己的同系师姐姜隐很有好奇感,姜隐越想避着她,她越想粘着她。
“走,师姐,吃午饭去,饿了。”
此时正值饭点,姜隐并不饿,婉拒了,独自一人去二楼星巴克买了杯咖啡,走回了办公室。
中午时分,候诊大厅里已经没有了病人,姜隐拿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走到阳台上,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
三月的阳光正好,光影落到她身上,消散了她身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偶有一阵风,将阳台的窗帘卷起来,姜隐回头,见窗帘被卷翻了大半,她不甚在意,继续回过头去浅酌咖啡。
不多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两个护士走进来。
“咦?姜医生的门没锁呀?”
姜隐听到动静,停下喝咖啡的动作,刚想出声,听到其中一名护士轻笑了几声。
另一名护士问:“你笑什么?赶紧找,病人在外头等着呢。”
两人窸窸窣窣翻找着什么,边找边聊。
护士A:“听说我们医院有个医生出轨第三者,给了100万呢,这100万还是两个医生凑的,据说两人一起玩!”
护士B:“我去!3P啊?谁啊?”
护士A:“具体是谁就不知道了,听内科的人讲的。”
护士B:“那我还听到一个,没你的劲爆,算常规的,小芸不是离婚了吗,我们科的曾医生本来想追她,见她长得漂亮,结果工作中发现小芸脾气火爆,一下子就退缩了,觉得还是找个有情绪价值的老婆比长得好看脾气臭的要划算!哈哈,笑死了!”
“那可不,不然怎么会离婚呢?小芸的脾气在我们护士里算是比较糟糕的。”
“不过比起小芸,那还是泌尿外科的高医生长得漂亮。”
“你是说高怡晨?”
“是啊,所以说是泌尿外科的高岭之花呢,她爸是军医院的副院长,听说……”
护士B突然压低了声音,附在护士A耳边言语了几句,护士A发出惊讶的“啧啧”声。
随即,护士B找到了病人丢失的手环,两人嬉笑着出去了。
门被轻声关上,姜隐才从阳台折回来,她波澜不惊地把手里喝剩一半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用肥皂仔仔细细地涂了一遍手。
科室里的八卦每天都有,新鲜的不带重样的,应有尽有。
姜隐听过很多人被传言的私事,唯独没有听到过高怡晨的。
高怡晨作为她的师妹,业务能力和级别都不如她,却能成为科室的高岭之花,没人敢造她的次。
究其原因,不过是她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
姜隐洗了手,关上水龙头,抬起脸来看着小方镜子里的自己,因为昨天熬夜班而脸色略有苍白,眼圈下乌黑,一股显而易见的疲倦感。
明明才不到三十岁,却没有了一点年轻人的活力和朝气。
似乎一辈子都困死在了这座医院里,上不完的夜班,看不完的病人,做不完的手术,还要面对病人家属的无理指责。
她越来越厌烦这样的工作和生活。
姜隐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耐烦,随即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份签了字的申请书,去了科室主任胥易阳的办公室。
从胥易阳的办公室出来后,姜隐迎面碰到了高怡晨。
高怡晨手里提着两杯咖啡,见到姜隐从主任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感到很意外,“师姐?”
姜隐朝她点点头,并无多言,走开了。
高怡晨感到狐疑,随即敲门走进了胥易阳的办公室。
*
深夜,窗外起风了,风吹树枝,发出“哗啦啦”的摇曳声。
玻璃窗没关合,被强劲的风吹开半扇,早春微凉的寒气一下子灌进了房间内。
书桌上的一沓纸质资料被掀翻在地。
姜隐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推门而入。
夜风扑面而来,寒冽,强劲,兜头冲了她满头满身,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退后了两步,堪堪将背抵住门框才稳住了身形。
电话里的女声依旧不依不饶:“现在医疗体系日渐完善,能区别到哪里去?不管是哪个省份,县城里的总比不上省城好,想要看病,大家都可以去省城,如果小县镇的医疗发达到比大城市好,那也就没有那么多外出务工者了!总之,你不准去申请对口协作,什么苍松县,听都没听过,你好好待在泽州,等我结束下个月的演出,带你见见杭城的肖教授……”
“妈,我的工作我自有分寸。”姜隐忍不住打断母亲顾云婕的话。
“你有分寸就不会想参加东西部医疗协作了!”顾云婕一贯的强势,容不得姜隐半点驳论,“这两个月,你就在泽州待着,好好在医院里上班,哪儿也别去,我会给姜城打电话的,让他监督你。”
“妈!”姜隐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她开始感到不耐烦,“我快三十岁了,你不用再把我当小孩子,我做的每一个决定我都会自己承担后果的,你也别去麻烦我爸,我爸也很忙。”
“你爸忙什么?你爸没法照顾我,难道还不能照顾你?他学校里能有多忙?他一个音乐老师,既不是主课,也不需要给学生补课,又不开培训班,他成天忙什么?”
“他有自己的生活。”
“你作为他的女儿,难道你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我已经长大了,我独立了,我一个人住在外面,我很好,我不想打扰他。”
“打扰什么?你是怕打扰姜悦吧?”
风刮得越来越大,屋内一片寒凉,穿着单薄衬衣的姜隐瑟缩了一下脖子,深吸一口气收住了即将炸裂的情绪,无力道:“妈,我这里起风了,冷,我去关窗,先挂了。”
不等电话那头的顾云婕回应,她挂断了电话。
整个屋子顿时冷清下来,只有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几张纸被风吹到了姜隐的脚边,她将它们拾起来。
是泌尿外科的微创前列腺钬激光剜除手术资料以及泽州市与甘肃省苍松县的医疗协作通知书。
她报了名,申请三月份去往苍松县进行腔镜外科技能指导与培训。
但是她没想到,母亲会如此抗拒她下到基层去。
她又何尝不知道落后地区的医疗困难之处和卫生环境的不易之处,她也知道留在大城市发展对她的职业生涯更有益处,只是她目前想逃离这座城市,她也不想去母亲所在的杭城。
为什么呢?
她伸手向窗外,寒冷的风带来一丝潮湿的气息,预示着明天不会是一个好天气。
她讨厌阴雨天。
春意料峭,凉风吹得她神色冰冷。
她凝望着繁华都市的夜景,远处车道上依旧车水马龙,霓虹灯光闪耀,整夜不歇,彰显着这座城市的辉煌。
她也越觉得内心茫然,似乎心脏大地上一片荒芜。
如果不趁着这次机会逃离泽州,她将无法呼吸。
她眼底划过一丝坚决,“啪”一声关上了狂风乱涌的窗户。
下一秒,暴雨噼里啪啦砸落在玻璃窗上。
下雨了。
雨天潮湿的气味从窗缝外淡淡飘了进来。
闻着这属于大自然的气息,姜隐内心才稍稍安然了一点。
她捡起地上其余被风刮落的纸张,将它们一张张理好——全都是抑郁诊断书。
她看了几眼,又从桌面上拿起一张医院岗位竞聘申请书,将它揉碎扔进了垃圾桶,只留一张甘肃苍松的旅游宣传海报,海报上,是绿色的牧场,碧蓝的天空,成群的奶牛,配着一行活力满满的标语:从春天出发!
姜隐去意已决。
她将桌子上的书籍全都整理到纸箱子里,然后收拾衣柜。
收拾到一半,她收到了高怡晨的:“师姐,你要去苍松县?”
姜隐瞄了一眼,没有回复。
下一秒,“叮铃铃”!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做心理医生的好友赵苏凝打来的电话。
姜隐犹豫了三秒,接起。
“苏凝。”
“音音,你要去甘肃医疗协作?”
姜隐打开行李箱的手指顿了一下,她狐疑:“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和她说过要去甘肃的事情。
赵苏凝微微迟疑了一下,“我听阿悦讲的。”
“姜悦?”
“她是你妹妹,她很关心你。”
姜隐不置可否,继续整理衣物,她将薄裤子都放到了行李箱里,连衣裙却安置到了纸箱里。
赵苏凝又问了一遍:“音音,你真的要去那边?”
她像是很不确定,在寻求姜隐的答案。
姜隐从衣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张旧照片。
旧照片里是四个高中生的亲密合照,一男三女。
三个女孩,分别是她、姜悦、赵苏凝。
十八岁的她,留着短发,小麦色的瓜子脸,大笑着,弯月眉配上月牙眼,开朗、娇俏、活泼。而如今,虽长发披肩,肤色也因为长期在室内学习和实验而变得白皙起来,但脸上少了笑容。
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似乎身体里缺失了可以分泌快乐的多巴胺。
照片里站在她身侧依偎着她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姜悦。
姜悦小她两岁,但是性格温软,和姜隐这个姐姐关系处得好,又是一个高中的,所以常在一起玩。
赵苏凝是姜隐的同班同学,也是邻居,故而和整个姜家都走得很近。
她是一个优雅的美女,长发披肩,温和友善,总是友好地对待身边所有的人。
现在的赵苏凝,依旧和学生时代一样知性和善。
她担忧地询问着姜隐:“音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听说那边条件艰苦,即使你协作完回来,对你的职业晋升也没有很大的作用。”
“我有分寸。”
“非去不可吗?是因为上次的医闹吗?你的抑郁症检查报告出来了吗?”
“苏凝。”姜隐打断她的话,“我很好,谢谢你关心我。”
“我们是好朋友,虽然你自己也是医生,但是我是心理医生,我知道医生才是自杀高危群体,并且趋向年轻化。医生患抑郁症的概率是普通人的四倍,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赵苏凝很担心,“音音,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
姜隐顺手将一盒氟西汀塞进了行李箱里。
对于亲密的朋友,她现在也无法完全敞开心扉。
她低头愣愣看着手里的旧照片。
为什么回不去从前了呢?
照片里唯一的男生站在姜隐身侧,浅浅地露出一抹笑,矜持、柔和、温雅。
他穿着白衬衣,似乎是青春时光里独有的一抹亮光。
赵苏凝问:“你走了,林绪之怎么办?”
姜隐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黄色的光影里,她好看的弯月眉轻轻拧了起来,尖俏的面容显得有些冷凝。
她把照片翻了过来,照片背面写着四个人的名字,对应着男生那一栏写着三个字:林绪之。
赵苏凝又说:“二十年的情谊,不能说断了就断了。就算做不成同学和朋友,他始终都是阿悦的表哥。”
姜隐不说话。
她逃避的,正是这层复杂的关系。
姜悦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林绪之是姜悦的表哥。
但是林绪之又是她的同学和青梅竹马。
姜隐突然烦透了这人与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啪一声盖上了行李箱的盖子,声音冷然:“出发时间,3月6日。”
赵苏凝语塞,半晌,才道:“3月6日,林绪之回国,在杭城东港医院泌尿外科做实习医生。”
姜隐有些诧异,也有些恍然,像是难以置信他要回来了。
错愕之后,她突然很庆幸自己马上要逃离这座城市了。
她心底的躁意慢慢褪去,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浅浅地回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