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殿中顿时忙乱了起来,小兰珠被柳奴随手抄起一块布堵住嘴,扔在了外殿角落。
伺墨领着宫人守住内外,以防有人趁机生乱,谋害阿赫雅母子。稳婆与太医令早就做足了准备,此时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依旧很快安排好一应事宜,有条不紊地准备接生。
阿赫雅平躺在床上,疼得大汗淋漓,努力听从稳婆的安抚,调整呼吸。
这孩子太乖了,怀胎十月,几乎没有叫他的母亲吃过半点苦头。
直到此刻。
阿赫雅艰难地吐气,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
女子有创生之力,比肩神明。
从自己的身躯中孕育出一个全新的灵魂,那是要用血肉来织造的,如糖似蜜的痛苦。
阿赫雅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头上垂落的发丝被冷汗打湿了,唇角被自己咬得破开一道道血口子,连脸色大约也是青白一片。
可她的眼睛亮得像是有星河落在其中,带着欢喜。
此时分娩的疼痛,比前世流产时更甚千倍万倍,可她的心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仿佛很久之前被夺走的珍宝,隔着那么长的岁月,终于又落回了她的怀中。
一个是失去,一个是获得。
她会有一个流着她的血脉,心神相牵的孩子。
谢桀已经在得知消息时,便匆匆赶到了琼枝殿。
他甚至等不了轿辇,是从御书房飞奔而来的,玄色的龙袍翻飞,将沿途的宫人惊得跪倒了一路。
“如何了?”他脸色冷沉,眉宇间带着焦躁,还未走入殿中,便疾声问道,“太医令昨日不是说还有半旬才到生产之期?为何忽然发动了!”
柳奴在内室盯着,伺墨原本正看守小兰珠,见到谢桀,立即跪了下去,为主子抱屈:“今日淑妃的贴身宫女青砚带兰昭仪前来拜见主子,言语之间却尽是冲撞。兰昭仪得寸进尺,将奴婢们都赶了出来,不知争吵了什么,竟逼得主子提前发动了。”
谢桀怒极反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眼:“好。”
他不过一个错眼。
“将北戎贡女与这宫婢一同捆起来关进暗室,不许任何人看望。”谢桀的眼神冷得几乎能杀人,却到底克制住了见血的冲动。
阿赫雅还在里头生产,殿中再见血光,是大不吉。
即便要将这两人千刀万剐,也得等到阿赫雅平安分娩过后。
谢桀强压着杀意,在殿中枯木一般站了一会儿,听着耳边一阵又一阵压抑的痛呼,忽而大步朝内室走去。
他等不了。
“陛下恕罪!”助产的宫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房内小跑出来,正正对上谢桀阴沉的脸,差点吓掉半条命,见他还想往里走,连忙阻拦,“陛下,血污之地,恐怕冲撞龙体,请您留步!”
“让开。”谢桀绷着脸,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宫人被他的气势压得哑了声,既不敢真的阻拦,又不敢让开,只能雕像一般挡在门口,口中急急劝解:“陛下,您不能进去……”
门口的动静传到了内室,众人心中惊讶,却还是按部就班地将全部心神贯注在阿赫雅身上,无人多看一眼,无人多言一句。
阿赫雅也听得清清楚楚,闭了闭眼,手指死死地掐着枕头,强压住那蚀骨一般的疼,喘息着开口:“柳奴。”
柳奴连忙上前,附耳到阿赫雅的唇边,好让她省些力气。
“去,让他别进来。”阿赫雅艰难地吐出字眼。
柳奴眼神一凛,隔空望向门外,点头便要走,又被阿赫雅拉住了袖口。
阿赫雅双目清明,压低了声音:“不必急着回来,去找小兰珠。”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小兰珠与宫女青砚必然都被看管关押了起来。
自己生产,淑妃的耳目更会紧盯着琼枝殿。
若此时身为自己心腹的柳奴,不顾自己正在分娩,而去见小兰珠,并急切地试图越过看管见人,加上先前小兰珠屏退众人,自信昂扬与自己单独谈话之事,淑妃定会觉得小兰珠身上有自己的把柄。
而且这个把柄,重要到哪怕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也要先灭掉小兰珠的口。
阿赫雅眼神里满是冷意,即便满身狼狈,此时依旧锋利如出鞘之剑。
而一心想除去自己的淑妃,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淑妃会用尽所有办法,将小兰珠从看管中救出来,拉到她的阵营里去。
而这就是阿赫雅想要的。
阿赫雅与柳奴对了个眼神,多年的默契让她们即便不用解释,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柳奴抿紧了唇,到底缓缓地点了头,快步向房外走去。
谢桀已经不耐于助产宫人的阻拦,正要示意周忠将人拉下去,便见柳奴走了出来。
“陛下请回吧。”柳奴的目光寒凉,毫不气地开口,“主子心神浮动,生产本就艰难,您若对她腹中的孩子有半点关切,便不要在此时进去打扰。”
她不说谢桀对阿赫雅的情意,只说孩子,仿佛就此将两个人割裂开了。
除了孩子,他们别无关系。
谢桀眼中浮上血丝,声音沉重:“朕只进去看她一眼。”
“何必故作情深。”柳奴冷笑,“她能有今日之祸,归根结底,还不是拜你所赐?”
若谢桀不将小兰珠封为昭仪,小兰珠如今还在北戎使团之中,怎会有机会与淑妃勾结在一处,算计阿赫雅,逼得她提前分娩?
谢桀被她刺得喉咙一哽,再也说不出话。
他僵硬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内室屏风上。
他……本意并非如此。
谢桀痛苦地捏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那扇屏风,仿佛能透过上头的影子,看见阿赫雅的模样。
他只是想用小兰珠气一气阿赫雅,想叫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非她不可,想叫她低头与自己求和。
吃痛的低喊与隐忍的闷哼仿佛锐利的刀刃,落在心上,剜骨割肉一般。
他听着那些动静,眼睁睁看着宫人端出来的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如坠冰窟。
生平头一次,生杀果断的君王尝到了痛悔的滋味,苦涩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