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虽是孩子,对他人的喜怒却很是敏感。
她自觉有错,愧对阿赫雅,即便被赶,也没有露出不快,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昭宁咬了咬嘴唇,不安的模样像只淋了雨的小猫儿,“阿赫雅,我有话与你说。”
阿赫雅走到昭宁身前,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殿下要与我说什么?”
昭宁深吸了一口气,眼眶红红的:“对不住。”
是她自作主张,带着糕点去找阿赫雅,却连累得阿赫雅进了冷宫,受了那么多苦。
“我那日……我那日是想为你解释辩驳的。”昭宁的声音有些发抖,难过地哽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听说你进了冷宫,我又想去看你,可是我不认识路。”她揪着手指,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我想去找皇兄,可是缘君姐姐说我病了,不让我出门。”
缘君姐姐亲自看着自己,自己实在找不到空子。
直到今日,缘君姐姐去御书房求见谢桀,自己才偷偷溜出来。
昭宁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这些都像是在狡辩。她根本不敢去看阿赫雅的脸色,生怕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不屑厌恶。
就在她忐忑不安时,头上却突然一暖。
阿赫雅揉了揉昭宁的脑袋,眉眼弯弯:“我知道的。”
谢缘君百般算计,就是为了把自己拉下来,又怎么会放任昭宁坏了她的好事呢?
昭宁不过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这场争斗之中,她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比起这些,阿赫雅更在意另一件事。
她望着昭宁不安的样子,缓缓地蹙起眉头,牵着她在小榻上坐下。
“听说你病得厉害。”阿赫雅仔细观察着昭宁的表情,不动声色地开口,“如今可大好了?闷坏了吧?”
前一回见昭宁,她还是个快活大方的小姑娘,如今病了一场,看起来竟有几分畏缩了。
阿赫雅想起谢缘君对昭宁的那些打压,莫名觉得不对劲。
昭宁缩了缩手指,眼睫一颤,鼻头酸涩:“我……”
她想说自己过得不太好。
缘君姐姐斥责自己不懂事,非要跑去找阿赫雅姐姐,才把自己害得大病一场,时不时便要将这事儿拿出来说一说。
缘君姐姐说自己分不清好坏,被旁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去。说自己被拘在殿里,可她也陪着自己了。
说她的付出,她的不易,说自己喝了苦药便吃不下饭有多娇气,让她花了多少心思,说皇兄本就不喜欢自己,自己还闹出祸事来。
说这皇宫之中,只有她才是真心疼爱自己,若不是她百般维护,自己就是被毒死了,也无人在乎。
昭宁想起那些话,便觉得心里难受,又觉得迷茫。
缘君姐姐说的都是事实,可自己……真的有这样不堪吗?
阿赫雅见昭宁的脸色发白,便知道她被说中了伤心处,叹了口气。
她剥开一个小橘子,取出一瓣,放到昭宁的口中,声音和缓。温柔如水:“这里都是自己人,昭宁若是吃了酸果儿,想掉眼泪,也没人会笑话你。”
这话一出,昭宁的眼泪便止不住了,断线珠一般落下。
“这、这果子好酸……”她呜咽着,紧紧地攥住阿赫雅的小手指,整个人哭得乱糟糟的,一边还要梗着脖子,抽抽噎噎,“我不喜欢吃橘子……”
她不喜欢吃那些黄连一样的苦药,不喜欢每顿饭端上来的药膳,不喜欢被按在床上养身体,只能对着帷帐发呆。
其实她已经好了,可是缘君姐姐不让她动,也不让她多费心神,若是被发现她下床了,或者在玩九连环之类的玩具,那日殿里伺候的所有宫人,就都要吃板子。
昭宁不喜欢这样。可她没法子,谢缘君满口都是为了她好,她实在辩驳不过啊!
“这、这不是碰瓷么……”周沅沅哪儿见过这阵仗,一时头都大了,瞠目结舌。
就一块橘子,有那么酸吗?
林无月看出了些端倪,拉了周沅沅一把,以免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小孩子吃了难吃的东西,哭一哭,也是常事的。是我这儿的橘子不好,下回不吃了。”
“不是橘子不好。”昭宁哭得一抽一抽的,还要看林无月一眼,带着哭腔,软绵绵地解释,“是我不好,我不喜欢。”
她怕林无月真的以为是橘子难吃,才害得自己哭了,会内疚。
阿赫雅失笑,一边掏出帕子,为昭宁擦拭着眼泪,一边轻声哄道:“不喜欢吃就不吃了。”
“有些时候,不是旁人说好,就真的是好的。”她的声音轻而有力。“总是打着这种旗号,叫人为难的那些家伙,不过是靠着这冠冕堂皇的话,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昭宁抬起头,小脸被她哭得湿漉漉的,花了一片:“可是,要是有一个人。”
她比画着,有些语无伦次:“要是有一个人,她确实是为了我好,只是我太不乖了,达不到她的希望,怎么办呢?”
“错了。”阿赫雅点点昭宁的眉心,眼中露出几分锋芒,“昭宁是长公主,你本就不用收敛性子,去顺从谁。”
“你是君,与你兄长一样的君,只有旁人捧着你的份,这世上,没有人配糟践你,配让你去‘乖’。”她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天生就该如此,“你只要明事理,知对错,其余的事情,皆可以随心而动。”
不必被套上缰绳,不必去做谁的傀儡。
阿赫雅目光落在昭宁身上,却仿佛隔着她,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自己。
父王将她扛在肩头,笑声爽朗,整个草原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的公主!日后就要弯弓、驭马,活得跟这太阳一样!”父王不顾母后的阻拦,让她骑在脖子上,转了好几圈,好不神气,“父王教你使鞭子!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抽他!”
“你抽不过,就来告诉父王,父王替你抽!”
彼时彼刻,阿赫雅欢快地应了:“好!”
那个北戎王不知道,在他死后,他的女儿流落大胥,受的是怎样的欺负。
阿赫雅垂着眼,抿唇,勾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若他泉下有知,恐怕那九节的长鞭都要舞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