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众叹息一声,说出了一个离奇得有些恶心的故事。
“赵大人可知宰白鸭?”
柯众此话说出,一旁的汪达猛然色变,伸手就要来拽他:“老柯!”
有些话对着不同人说出来,会产生不同的后果。
宰白鸭三个字,当着靖宁卫说出来,严重程度只怕并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面对汪达的劝阻,柯众却是一闭眼,豁出去一般道:“这屈氏,就是去给一个被宰白鸭的人犯送饭!”
从宰白鸭三个字开始,赵鲤的眉头就皱紧起来。
宰白鸭,并不像字面意思那样,是什么烹饪鸭肉的方法。
而是一种极黑暗的恶陋之习——顶死。
古时军队就有的杀良冒功的习惯。
军中部将为了冒领军功,会砍杀平民,以头领功。
当然,官府也不是照单全收,自然有查验的手段。
否则一车人头拖来,上边全是老弱妇孺的,说来也不好听。
于是军中小机灵鬼们,学会了更高级的掩盖方式。
就是林知曾提及过的,避开喉结处,照着下颌砍。
再推着这些没有下巴颏的脑袋去领赏。
这门满是血腥味的技术,从军中传到民间,血腥程度稍减,但黑暗程度直线上升。
一些有权有钱的大户子弟犯下重案,案发后为了逃避罪责,便以银钱,向贫苦人家收购白鸭
“宰白鸭,替死罪。”
这些白鸭,会自愿认罪,将先前背好的说辞,一次不漏的复述,替人顶下杀头大罪。
如无大赦,这些人几乎必死无疑。
可是为了钱财,他们是愿意舍下性命的。
赵鲤抱着手臂,轻轻挑眉:“若只是宰白鸭,却不至于满街之人心虚退避吧?”
大景就像是一块缎子,看着光亮,实则背面已经朽烂爬满了虱子。
宰白鸭一事,各方勾结,仅是每年被靖宁卫查处出来的就有不少。
尽管靖宁卫有监管,但黑暗之下这些事情还是屡禁不止。
可以说,这事在各地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赵鲤不信这源宁府的百姓会那么有良心,为了此事心虚。
见她这样,柯众苦笑:“寻常宰白鸭倒是没什么,可是这一桩却不同。”
“这一桩的白鸭,并非自愿。”
“是他亲爹娘夜里灌热汤烫哑,然后亲去衙门检举的。”
柯众说完指着地上趴着的怨影:“这便是那白鸭少年的亲娘。”
被爹娘灌热汤烫哑,然后亲自检举送去做替死白鸭……
从柯众两句话中提取的要素,让赵鲤面上露出无比恶心的神色。
“那白鸭少年常年就在这鱼沼桥下贩鱼,大家都知道,那是一个好孩子。”
柯众又指了指下一处地方。
“他大字不识,喉咙烫哑,被抓时竟是连冤字都喊不出来。”
“羁押着,从桥上过时,不停朝着熟识之人作揖磕头,想有一个人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可是没人敢回应,对吗?”赵鲤不由望向桥上。
柯众却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这倒也不是,芸芸众生,总有那么一两个好人。”
“源宁府有一讼师,姓盛。”
“盛讼师就决意替这白鸭少年洗刷冤屈。”
赵鲤候着他说下文。
果不其然,就听见柯众道:“但是……”
“但是有从白鸭少年家中搜出来的血衣凶刃,又有他亲爹娘兄长姐姐的供词,根本无法翻案。”
“盛讼师反倒是被打了一顿,逐出府衙,至今在家养伤。”
说话间,那地上的黑色怨影又向前爬了一点。
柯众道:“屈氏心中有愧,一直想往牢里给儿子送一顿饭。但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最后说完,柯众就闭上嘴巴,只看着赵鲤。
赵鲤看了看地上的怨影,忍不住皱眉。
如果按照柯众所说,这事她不想管也得管。
这种被全世界联手出卖的人冤死,一旦怨气爆发,必是大诡异。
半个源宁府别想有清净。
但现在的问题是,事情究竟是不是如柯众所说那样。
他一个吃橘子都要占便宜的差人,像汪达一样含糊过去也就罢了。
突然这样揭发,其中必有隐情和内在的逻辑。
她不想莫名被人当刀使。
柯众老练,一看赵鲤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隐瞒,一拱手道:“小的有一门亲在盛京,姓张,曾在信里提过您。”
“如今世道将变,小人也是怕的。”
柯众所说的亲戚,好巧不巧就是配阴婚那家的张老爷。
张老爷机敏,发现世界在变,就将手头的资产尽数处理了,跑去盛京城内定居。
在源宁的宅子,就是委托柯众这姑表亲售卖的。
张老爷还在信中含糊提了赵鲤。
赵鲤亮出巡夜司腰牌和道出姓氏时,柯众心中已有猜测。
再看赵鲤面对怨影老练不慌,就把人对上号了。
赵鲤冲柯众挑了挑眉:“你怕也不是没道理。”
只从目前看,若是那白鸭少年真死了,此案上下牵连者,只怕没一个逃得掉。
哪怕是那位想帮忙的盛讼师。
只要沾边,必死无疑。
“行了。”
赵鲤也不拖拉:“领我去一趟那挨打的盛讼师家!”
江南,尤其源宁地区,百姓好诉讼。
不像其他地方,百姓都怕见官,这处是动辄兴诉,有事没事喜欢对簿公堂。
因此此处盛产讼师。
讼师这职业,需要熟悉本朝律法,擅长撰写符合格式的各类词讼,还得有交通衙门的本领。
倒也不是说做讼师都没良心,但能干这行的,一定脑瓜子不笨。
盛姓讼师定是有把握,才敢站出来。
与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乱撞,不如直接去找这种地头蛇。
赵鲤又看向柯众:“我还有个同伴,在卖橘老翁那,你去找他,告知原委,叫他去千户所告知熊大人,拿张驾帖来盛讼师家找我会和。”
在别人地盘上,该守的规矩赵鲤还是懂的。
柯众见赵鲤接了,面露喜色,点头应承了就走。
只留下有点不甘愿的汪达。
他也不敢说不去,唉声叹气的领着赵鲤朝鱼沼桥旁一处里坊。
盛讼师家距离鱼沼桥很近,估计也是常和那被冤枉的白鸭少年打交道,这才决意替他出头。
不过小半盏茶时间,赵鲤就被汪达领到了一个巷子前。
还没进巷子,里面就传出一阵争吵之声:“姓盛的,今儿不还钱,别怪我们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