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师本名易中辅,年至古稀,历经两朝,传曾为太傅,后隐居安城颐养天年。
当年岳麓书院兴起,几经院正以礼相求,易大师才点头同意来书院为先生,他不用亲自去教导什么,但凡有他看中的学生,即可收入门下,悉心教诲。
今至楼逆,易大师膝下门生也不过才区区三位,一白家嫡长子,一杨家嫡子,加上凤修玉,再无其他,多少人欲拜其门下而不得法门,故而当听闻易大师收了身份不显的楼逆,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易大师在书院的韬光楼,楼逆放下学具,就先自发去置备品茶器具,最近,易大师要求他每日亲手泡上一盏茶,心静之后,方可再行研习学问。
待到楼逆端着一应汤壶、茶盅过来的时候,正见与他一同来的男子跪坐在银白胡须的易大师对面,面目带小心翼翼讨好的说着什么。
他脱屐着袜踩着如意垛进去,单见室内不是寻常的水磨方砖,而是用上了清漆的桐木铺就的地儿,一张绡丝织就的碧色茵褥占了大半,上面置一张长条茶几,搁置套细润如玉的青瓷茶碗。
楼逆低垂眉眼,他将银质的茶碾子、茶罗、盐台、匙子等物,一一安放到旁矮三寸许的案几上,那边上还有只红泥小茶炉,那炉中正有星星炭火,可用煎茶。
楼逆原本是要取水煎茶,哪知今日易大师竟阻了他的动作,与他介绍道,“这是凤家少家主凤修玉,也是老夫门生,你当认识。”
一听名字,楼逆眉梢一挑,眨眼功夫私心里就不知转了多少弯道去,他还当是谁,不曾想居然是凤修玉,然他面上半点不显,只拱手行礼道,“楼逆见过少家主。”
凤修玉有所自得,他扬起折扇,睥睨着楼逆,倨傲的道,“我还当你真不识我来着。”
楼逆翩翩有礼的轻笑道,“少家主何等人物,往日在凤家自是不易见到,故而起先没认出少家主来。”
分明是低一等的言语,可由楼逆那副不卑不亢的姿态说出来,不见半点卑微。
凤修玉心有不满,在他眼里楼逆就一凤家小厮而已,况自己是少家主,日后便是凤家家主,简直是云泥之别,楼逆就该上杆子的来巴结迎逢他才是,“往日,你自然是见不到我的。”
听闻这话,易大师抬了抬松弛的眼皮,他神色不明地瞟了凤修玉一眼,后道,“你已见过老夫,便自行去吧。”
却是当即赶人。
凤修玉不敢在易大师面前造次,只得眸色不善地扫了楼逆一眼,尔后伏拜下来恭敬的道,“学生这就离开,不扰先生。”
易大师眼眸半阖,微微点了点头。
凤修玉再不甘愿,也只得起身依言离去。
楼逆望着那星火闪烁的红泥小茶炉,许是觉得这亭阁之中有闷热,遂拿起一边泡茶的水将火炉尽数浇灭。
易中辅沉默了会,他捻着银白胡须,看着楼逆动作,确定四下无人,才缓缓道,“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却是连口吻语气都变上一变,没了面对凤修玉之时的高傲疏离,反而多了显而易见的敬意。
楼逆头都没抬,他就着那凉水,茶也不泡了,倒入盏中,小口小口地呷了起来,良久才回道,“凤一天已注意到我,接下来自然是成为凤家独一无二的玉雕师,让其不得不倚重于我。”
闻言,易中辅点了点头,面上露出赞赏的浅笑,“您未曾落下初衷,我也就放心了。”
察觉这话中有话,楼逆淡幽幽地瞥了他一眼,嘴角有隐晦的凌厉,“我如何是我自个的事,别画蛇添足打上她的主意!”
易中辅脸上的笑意更浓,“哦?您是所有人中最为出色的,我定然是相信您的,也坚信您一定会得偿所愿。”
这句话不知哪点触动了楼逆,叫他神色一下就冷了,他喝掉盏中最后一口凉水,薄凉的唇畔被水渍润的来莹润发红,他就那么盘腿席地而坐,好半天后才轻若浮羽的说,“哼,得偿所愿?只怕最后是愿非所得,得非所愿。”
易中辅叹息一声,目露恻隐地看着楼逆,想了想才道,“将来之事,总还未来,您还有时日可谋划一番,待从凤家寻的那物,就算是成了一半,况我听闻,凤三姑娘是个擅寻玉的,有她相助,兴许……”
“啪!”
青瓷茶盏猛然破碎的声响打断易中辅未完的话,楼逆扬起的手这才初初落下,他眸带凶光地望着易中辅,俊美的脸沿冷硬如刀削,后一字一句阴冷森然地道,“我说了,别打上她的主意,谁置若罔闻,别怪我手下无情!”
易中辅被这乖戾的话语给怔住了,他竟无话可说。
楼逆平复了下心境,忽的就想念起凤酌来,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总也不会这般轻易的撩起暴虐杀意,如此心性扭曲和丑陋的自己,他都是深深厌恶的,故也不敢在凤酌面前显露出半分这般狰狞之态,只恐遭了她的不喜。
谁叫他遇见她的时候,他已经手染过鲜血,再不干净,他原比她想象中的还来得深沉。
“今日该学哪篇?”楼逆指尖揉了揉眉心,按捺下多余的心思,摆开学具,专心当下。
易中辅又是叹息,他也不用书卷,径直就道,“今日研习帝术篇。”
不说楼逆学的如何,单论凤酌。
她翘着手指,看着指下琴弦,试探地拨了拨,哪知没收住力道,那琴弦叮的一声,却是断了。
当即就有讥笑之声幽幽传来。
凤酌沉着脸,一扫旁的姑娘,早有姑娘已经成曲成调,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
琴技,多数姑娘在闺中,多少便会学一些,故而在女学中,先生教授的也都是更为精湛的技巧,如今便出了凤酌这个么异类,活了十来年,压根就没碰过琴,更勿论曲调动人心了。
好在教授琴技的女先生,年约三十有余,是个性子温柔又有耐心的,她吩咐了其他姑娘自行操琴,便搬来锦杌坐到凤酌身边,从最简单的开始,一点一点的教,端的是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凤酌对师长,最是尊敬,当下她也虚心求教,这一教一学,不过半日功夫,她竟也能拨出浅显几个调子。
课下的早,凤酌与女先生约好下次研习的时辰,便辞别了往外走,出了女学,她看着隔壁的岳麓书院,想着下午女学没课业,约莫楼逆还不能下学,这时至晌午,她难得好心,去不远的酒楼订了吃食,用食盒装好,准备当一回爱护徒弟的好师父!
岳麓书院自然是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的,可凤酌仗着脸嫩人小,装着一副懵懂的模样,跟门房伙计言,是给自家公子送吃食,见门房面露犹豫,当即又送上几颗碎银,便顺顺当当地溜了进去。
岳麓书院很大,分为东西南北四个书阁,居中乃参天而耸的藏书楼,后还有骑射小校场,不知路的,便多半会像凤酌一般——迷了去!
她专拣僻静的地儿走,也幸好这会晌午,林荫间并无多少人来人往,她一还未出阁的姑娘家,小心些,也不会被外男瞧见。
可当她在同一小水池边转悠了三次后,她便晓得需问询人了。
她瞧瞧自己那身豆青色绣白牡丹的半臂衫,下是粉桃色绮罗高腰长裙,哪家婢女也没穿的这样好,只得熄了再冒充的心思,径直从怀里摸出丝帕来,掐耳后覆面,大大方方地提着裙摆走正道。
青石板面的道上,恰有一绯色团花圆领纱袍的男子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一灰衣小厮。
凤酌眸子一亮,她站边上不动,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有礼。
那面生的公子缓缓近了,生的却是目若朗星,风姿卓伦,一身风骨如松,端的是让人想赞一声,他目露疑惑地看着凤酌,又瞧了瞧她手上的食盒,后嗤笑一声道,“怎的,今日换了花样?”
凤酌莫名,淡色琉璃眼瞳转了转,正想询问易大师所在,便听那男子又道,“说说,你是哪家的?竟会为那等不自重的女子来做说,物以类聚,约莫你也是个不自重的。”
听闻这话,凤酌平眉一皱,清喝一声,“莫名其妙!”
男子挑了下眉,比常人长的深刻的眉骨,流露出蔑色来,“莫要装模作样,回去告诉凤宓,纵使白元霜香消玉陨,我杨至柔也不是饥不择食,什么姑娘都愿意娶进门的!”
忽的听到熟悉的名字,凤酌抿了抿唇,想了想问道,“凤宓让你娶谁?”
杨至柔冷哼了声,十分嫌恶地看了凤酌一眼,甩了下长袖,身若挺拔青松地走了,有风将他宽大的衣袖鼓动起来,那风流自在的气度,竟有几分魏晋风流名士的风范。
凤酌看了好一会,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她还没问询出易大师在何处。
正如此想着,就听闻楼逆的声音倏地传来——
“小师父,你怎在此?”楼逆从东边那条道上过来,远远看见凤酌,尽管她蒙着面,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凤酌暗暗地松了口气,她将手里食盒递过去,用一种嫌弃地语气道,“与几位别家姑娘去酒楼吃食,用剩的。”
十分的关心之意,从凤酌嘴里出来,就成非常不中听的话,也亏得楼逆不是凤宁清之流,能体悟出她真正的心思。
他笑眯眯地接过食盒,瞅着当下不是说话的地儿,便将凤酌领到藏书楼后前一隐蔽的矮丛石凳处。
将食盒中的吃食摆出来,楼逆就更为欢喜了,菜式不多,就那么两三样,可都是他喜欢的。
他夹了点,正要用之际,见凤酌正看着他,遂问,“小师父,用了么?”
凤酌哪里用过,她径直在酒楼买了吃食就走,压根就忘了!
可她只撇开头,“哼,用你的便是。”
楼逆一顿,他放下竹箸,细细地打量了凤酌的神色,建议道,“如此美味吃食,弟子不敢独享,恳请师父一同用之,如若不然,弟子也就不用了。”
听闻这话,凤酌瞪了他一眼,嘴里却道,“凭的痴缠扭捏,这般没有男儿气概,叫为师如何放心。”
边说,她边伸手过去拿了一根竹箸,从中折断塞给楼逆后,自己才拿起另一根竹箸,重复折断,没多余的竹箸,两人将就着,居然也就欢欢喜喜地一起用了顿膳。
末了,她还将起先遇见杨至柔之事,与楼逆说了遍。
楼逆当即诡谲一笑道,“小师父莫管,凡事有弟子操心,师父只需专心应对几日后的赌石盛典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