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难得糊涂

    “太史慈,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我韩当先前也是瞎了眼才将你视为兄弟,现在想来,呸!真是令人作呕!汝投于刘表也好…”

    “我耻于与你共伍!”

    眼见太史慈降敌,韩当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汝身为巴祗旧部,孙家却从未猜疑过你,让你保持着原先的要务和地位,小儿就是这般报效孙家的么?忘恩负义之徒!”

    “汝愧对于子义二字!!”

    太史慈闻言沉默,神情很是复杂。刚刚因为被洗白赋予重职的喜悦感浑然不在,剩下的尽是无奈和羞臊。其实他也很难,旧主巴祗被孙家杀了,而孙家后来待他确实不错…这种情况下,无论俊面悍将如何抉择,都会被人冠以不忠不义之名。不过,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太史慈自然不会回头徘徊。

    他长叹一声,任由韩当辱骂。

    眉头紧拧,只言不发。

    “韩老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

    瞧见太史慈沉得住气、不相反驳,刘表眼中的欣赏之色更甚。适才收获一员良将,自然不能让其被恶声侮辱,无多犹豫、刘表当即抚须笑而发声:“就因为子义随我,便忘恩负义了么?沙场宿将战败难免,被俘投诚…”

    “也实属天经地义。”

    “如此,有何忘恩负义之说?”

    听闻主公发话,蒯良蒯越登时上前助阵。良摇头大笑、文绉绉道:“慈并非孙策家臣,是以扬州将领,不过因职务而听命于孙家罢矣。职差上下,何谈情谊?慈双亲健在,若为一个不相连之上官而殒命,那才是忘恩!”

    “忘却父母育养之恩。”

    越斜瞟韩当、朝刘表拱手曰:“我家明公乃正统汉室宗亲,天下人闻之表名无不感恩戴德!子义弃暗投明,是也浪子回头。倒是你这缚身之囚,焉敢狺狺狂吠?真可笑矣。”

    蒯良蒯越生得好嘴,劈头盖脸就是强辩。

    奈何韩当并非文臣,打嘴炮压根就不是二蒯的对手,倏得一下便败下阵来。

    恼羞成怒,老将朝向刘表大骂道:“刘表你还敢自诩光伟之人?先前我军聚于徐州讨伐逆贼赵枭,而你刘表,却忽然袭击我扬州…”

    “如此卑鄙龌龊,汝光伟在何处?!”

    刘表听声眉头紧拧,彻底失去了争辩之心。他与赵枭互为盟友,后者有难,他领军背刺解围能算卑劣么?再者,于沙场之上本就是尔虞我诈的,仁德是他做人的准则,但不适用于战争中。所谓慈不掌兵,就是这道理。

    “大胆!韩老狗!!”

    被大声怒骂刘表可以不做声,但身为头号铁杆的蔡瑁却必须发作。太史慈新来,已让蔡瑁萌生了深深的危机感,眼下正是表忠心的好时机,蔡瑁又怎可能默不作声。只见其猛然抽出腰间宝剑,直指韩当面目、厉斥道:

    “老狗!凭你也敢辱我明公?!”

    “哼!自寻死路!!!”

    眼见蔡瑁满面狞色、作势欲劈,太史慈登时眉头紧拧,神情无比之复杂。

    战场上,韩当曾冒险救过他一次。

    若非如此,他早就还嘴了。也正因如此,他无法眼睁睁瞧着韩当血溅当场。

    一直用余光观察着俊面悍将的刘表见此,当即抬手道:“德珪,稍安勿躁。”转头望向神情挣扎的太史慈,刘表轻轻拍了拍前者的肩膀、悠悠道:“韩老将军太老了,说出些胡话也正常,本荆州不会计较。”

    太史慈闻言松了一大口气,对这名新主公的感官也越发好了起来。刘表见此扬手、朝嘴巴刚被破布塞住的韩当笑道:“老将军,看在你昔日为大汉剿杀山贼劫匪的份上…”

    “本荆州也不追究你之罪过了。”

    “日后寻个乡里,安度晚年吧。”

    言至于此,刘表看了眼蔡瑁。后者虽心有无奈,却还是一声不吭的命人将韩当押出去给当场释放了。近期刘表攻克扬州,就好似大彻大悟般重归睿智清醒、不再好大喜功。

    蔡瑁和二蒯都难以再像从前那般拿捏刘表的心思,做事也愈渐谨慎。不得不说,如今的刘表就像是得到了大汉天命的加持,前几日去军中检阅转悠了几圈,竟寻出一名优良老将来。此人名为黄忠,原只是荆军的屯长…其一下被刘表提拔成为本部亲兵校尉,顿时就使得蔡瑁权威大降,再无法完全独掌全军。而眼下再添一名太史慈,毫无疑问,日后蔡瑁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一手把控所有军队。

    其做事,自然开始收敛谨慎。

    对刘表的态度,用俯首帖耳也不为过。

    “明公大恩,慈无以为报!!”

    “从今往后,末将甘为明公效死!”

    韩当挣扎着被押了出去,太史慈内心大为触动。这名老将对刘表怀抱滔天敌意,这是明摆着的事,可以说无论把刘表换成谁,今天韩当都是必死的。但为了自己好受些…

    刘表竟不怕留下后患,将韩当释放了…

    在这一刻,太史慈对自己的新君主心悦诚服尊崇难言、眼目泛红而音色哽咽。

    瞧见悍将彻底归心,刘表胸中大为快慰。放走韩当这笔买卖划算的不行,眼下孙策领大多家臣遁走、退出汉界生死不明,韩当也没了去处。一个没兵的仇将,有啥怕的?

    再者韩当老矣,风烛残年的也活不了几年,拿他换取一个年轻悍将的死忠…

    这还需犹豫么?

    完全是稳赚不赔好吧!!

    很是高兴,刘表轻轻拍了拍太史慈的肩膀,继而望向从头到尾都在沉默的周瑜。刘姓豪杰眼冒精光、挑眉道:“公瑾,随吾吧。”

    “依孙家给你的职务,我再升一级。”

    周瑜听声不言,眉宇紧皱不舒。

    坦白说,他原先并不想降。作为孙家的嫡系谋臣,他自然知晓孙策遁去了哪。

    在扬州海外,大概八九天的航程,有一处巨大岛屿名为东鯤。孙策唤此岛为夷洲,打算遁去那岛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反攻故土…但顾名思义,夷洲就是块未曾开发的蛮夷之地,暂避追敌可以,但想在那囤积蓄势,完全就是白日做梦。周瑜的家族在扬州,而眼下只要答应刘表之请,非但可以留在故土,且还能官升一级…试问,又有谁会不心动呢?

    孙家已经落败,已日薄西山。

    而历史,只会记载成功者!

    于自身志向追求,于家族长远发展…

    如何抉择,也就无须多说了。

    再者刘表能大手一挥放走韩当,想来也是个心胸宽广之人,随其也不失良选。

    “瑜,拜见明公!”

    想通思路,周瑜心中的坚持渐渐随风而逝。无多迟疑,如玉俊杰拱手躬身:

    “不求官至达位,惟愿天下太平。”

    “明公不失仁心一日,周瑜当,全力效忠一世。”

    “好!好!好!!”

    喜获双才,刘表志得意满。他左揽太史慈右牵周公瑾,仰天而笑、呼曰:

    “苍天庇汉!苍天庇汉矣!!”

    ……

    得之贤勇,刘表喜而设筵论英雄。

    当晚,在蒯良蒯越的联合努力之下,一席感动天下的佳话传出。太史慈义薄云天,为同袍兄弟跪地请愿。刘荆州伟岸仁慈,大手一挥放走了极度仇视自己的俘将韩当。周公瑾心怀大义,不求官至达位,惟愿天下太平…

    三者事迹,皆被世人传唱。

    在士林中亲刘派的士子推波助澜下,一首首诗歌、唱曲、童谣接连而出。

    无论韵律如何,大抵都是一个内容:强烈渲染太史慈的义气,再三强调刘表的仁慈,隆重推崇周瑜的无私。在这么全方位无死角的宣传下,三者皆成为大汉全境家喻户晓的人物。而孙家和韩当,也就成了对立的背景板。

    孙家极度好武,本就不被士人们所喜,故此将其宣传成了喜好吃食婴孩臂膀的魔头、就似昔日董卓一般。而韩当则要好些,但也臭名昭著。一个童谣说他喜好奸淫驽马…

    一个小诗说他被太史慈多次相救,而在最后离去之时,还狠狠扇了恩公一巴掌…

    可谓恩将仇报的宵小鼠辈。

    最离谱的一个曲子,将韩当比做了相貌丑陋的无根阉人,因爱慕太史慈颇具男人气息屡次追求,后被拒绝才面目全非、与慈作对。

    不少墙中闺妇听曲抹泪,黯然神伤道:

    这韩公公,也是个苦命人。

    没人在乎事情的真相,大多人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毕竟他们需要的,仅仅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资罢了。哪个版本最为离奇跳脱,哪个版本最为搞笑滑稽,他们就谈哪个。

    至于实情究竟如何,那重要么?

    ……

    兖州泰山,阴雨连天。

    郡府坚城四门大开,已然泄洪。但被暴水淹没所带来的痕迹创伤并没那么容易愈合,城内各处建筑,多半皆成废墟残骸。穹乌无阳、接连坠雨,股股细小污水沿城门流出…

    散发着阵阵腐烂恶臭。

    沿城而挖的护城河上,密密麻麻漂浮着牲畜死尸,着实让人反胃而不敢靠近。毕竟,这就是城内瘟疫的根本源头。不过总要有人清理,军爷们自然是不会干这等腌臜之事。只得苦了泰山衙役,被闪亮钢刀强行逼迫着…

    表情扭曲的为百姓服务。这是大帅张飞下达的指令,毕竟兖州不似大哥赵枭的治地,大多数地方的衙役压根就不会去干正事。搜刮民脂民膏是他们的强项,既然如此让这些吃干饭的受点苦正好。

    在腐臭的泰山城外五里处,有一座占地巨大的简易军寨。其中,暂驻着张飞大军。此刻,魁梧军帅正在自己帐中向降将们问话。

    ……

    “什么?你说…”

    “济北国内还有四万的雇佣寇军?”

    因乌云密布不见天日,故此现在才堪堪临近傍晚,便已是一片漆黑如同深夜。

    盏盏油灯安设帅帐内里,在驱散黑暗的同时还能略微散发出些许热意。沉浸在思绪中,张飞眉头紧皱、不断在桌案地图上标注着。

    “是的,张帅,情况确实如此。”

    身披兖式铠甲的陈兰连连点头,猛得抱拳、抑扬顿挫道:“袁术此人正如其名,心术不正!别的诸侯操练州军,他却去拉拢山贼…”

    “真是太可笑了!”

    张飞闻言皮笑肉不笑的应付了下,继而淡淡道:“这支雇佣寇军,装备如何?”

    “主将何许人也?”

    “回张帅,雇佣贼寇之主将名为乐就,此人颇擅死战,怀有强韧斗志。其帐下贼寇装备相比于兖州军,要较为粗陋些许、达不到人人披甲这个程度,但其刀兵较为特殊…”

    陈兰眯起双眼,将脑中所知一五一十全盘托出:“贼兵们很少有用盾枪的,他们用的武器是外形很奇怪的长刀,还有钩镰飞索之类的,不惧小规模骑兵冲锋,擅打混战。”

    “如若野战,大帅只需将军阵排列齐整不露空缺,那贼寇们定然落败!对了,那乐就弓术了得,瞄哪射哪,大帅若碰上务必当心。”瞧见降将如此坦诚,张飞眸中难以觉察的闪过寒意。怪不得大哥老说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打开的,像陈兰这种败类是任何一支军队都害怕的。战事稍有不利,他就会畏惧投降,将旧东家的底细全部告知于敌方…

    若不是接下来还打算纳降兖州之臣…

    张飞真想一矛把这不忠小人给刺杀了。

    今日这陈兰能够眨眼就背叛袁术,来日就能眨眼背叛自己。不是说步入劣势不能投降,但一降来,就将先前效力的主家贬得一无是处,就热切的将旧主那边的情况道出…

    这样的人,是真的不敢多留。

    “若情况属实,陈将军可就立下大功了。待到平定兖州时,本帅定为将军请功。”

    强咽下心中的厌恶,张飞和蔼一笑。今日的他早就不是昔日那个仅凭喜好做事的粗汉了,他是军帅,他要为大哥制定的战略方针收敛个性。既然还打算攻心纳降敌军…

    那表面功夫,就必须要做到位。

    至于案前这个卖主求荣的奸诈小人,呵呵,待到平兖之日,就临近他的死期了。待风头渐渐过了,随便找个缘由将其砍了便行。

    “多谢大帅赏识!末将定为大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听闻张飞之言,陈兰登时喜上眉梢,只见他伏跪于地、满面感激涕零道:“昔日识人不明,竟跟随袁术这个阴险草包,还好啊!”

    “真是万幸啊!!”

    “末将终于是等到了大帅您啊!!!”

    瞧见陈兰如此煽情,一时间张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实在是想不清楚…

    人,为何能够如此不要脸。

    而就在这时,只见一员泰山降将上前一步,其先朝张飞躬身抱拳、继之怒指陈兰道:“匹夫陈兰!瞧见你这副模样,我就恶心!!”

    “先前是谁在城中怒骂张帅的?!”

    “在水淹泰山城前,你蔑笑张飞不过屠猪辈耳,于筵席上嘲讽赵蓟侯区区小贼、识人不明!而得知张帅并非撤军、实是蓄水淹城之际,你又怒骂张帅卑鄙龌龊,是以狗祟!”

    “而大事不妙,你又开城乞降,说跟错了袁术,还讲要为张帅肝脑涂地?!”

    那小将身着一席校尉铁甲,怒目圆睁、紧紧盯着面色煞白的陈兰怒斥道:

    “呵呵,你也配!我呸!!”

    话音落下,满帐寂静。

    坐于次席的寡言许褚神情严峻,粗大的臂膀已是缓缓按住腰刀。而魏延面无表情,身躯却是毫无举动。而六七名泰山降将则直冒冷汗、纷纷下跪叩首道:“张帅切勿轻信!”

    “此人信口雌黄,满嘴胡言乱语!!”“我家将军陈兰对张帅的仰慕之心,日月可鉴啊!将军常常说,他最敬佩之人,天下唯有两人,一是赵蓟侯,二就是大帅您啊!!”

    这一系列发生的太快,待张飞反应过来,所有共计九名的泰山降将已然尽数伏地。

    魁梧军帅见状眉头紧拧,一言不发。

    帐中氛围,愈发凝重。

    随时间流逝,陈兰瑟瑟发抖,只感人头须臾不保。那名发声的校尉,是他军中一名地位垫底的校尉。自己之前曾将他晋升司马的机会划给了一名心腹,其并未发作、就好似浑然不在乎般,陈兰也就渐渐将此事给遗忘…

    没想,这杂种竟然如此记仇!!

    阴恻恻的憋着,终于等到此时给自己来记狠的,真他娘的坏啊!杂种啊!!

    此刻陈兰又惊又惧,满心尽是绝望。

    而就在这时,张飞忽然拍案、怒指发声检举的那名校尉、厉声道:“陈将军肝胆赤诚,身在袁营心在赵!岂容鼠辈妄然污蔑?!”

    “来啊!将这祸动军心之人…”

    “推出去斩了!!”

    一语道落,满帐错愕。

    陈兰那畏惧的姿态显而易见,直接就从侧面印证了出列小将并没说谎。而张飞为何如此?一时间许褚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而魏延眸里,却满是欣赏敬佩。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不为个人荣辱而影响大局,这张飞,是真的具有了当为一方大帅的资格!!

    陈兰先前就是骂了赵枭,就是痛恨张飞又如何?现在他已经率部来降,且绝大多数的降将都站在他那边,难道还要因为其之前口快而尽数斩杀么?那样数万降军怕是即刻就要炸营哗变了,再者往后哪还有人敢来降?一时意气要不得,考虑后果方为真。

    陈兰要杀,但绝不是现在,绝不是近期!张飞充楞看起呆傻,实则才是睿智之举!

    所谓,难得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