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永大震,一屁股跌坐在地,目眦欲裂,指着陆温道: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她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还好好的呆在青峰观里呢!”
陆温淡淡道:“这是刑部的仵作,陆大人为何不听仵作,将话说完?”
兰桢拱了拱手,继续道:
“陆大人多虑了,这位陆姑娘上了青峰山,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便下山入了刑部,登了人命案子。”
“这位陆昔姑娘的遗体,是我亲手剖的,没人比我更清楚,她是如何死的。”
陆永浑身抖如筛糠,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皆冲入头顶,他满面涨红,勃然大怒:
“我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兰桢答:“她的体内,并未验出迷药的成分,可以排除是下了药,而后受人至死。”
“案子发生的第一时间,我与苏大人上了青峰观,走访、查问过一些证人。”
“经发现,陆昔常年食不果腹,因而要比旁人更瘦弱,更嶙峋些,据证人所言,她常常替道观中的姑子洗衣做饭,好换取几个野果食用。”
“那一日,也就是陛下召大人您进宫的第二日,青峰观中,来了位尊贵的妇人。”
“我们抓了几个施暴之人,据他所言,他是邀月楼里的龟公,是有人花了大价钱邀他前去,除了他以外,还有二十余地痞流氓,山匪无奈。”
陆永双目赤红,狠咬牙关:“那妇人是谁?”
陆温听了这话,竟唇角一勾,勾出个凉丝丝的笑意:
“陆大人当真不知,那妇人是谁么?”
陆永双肩抖颤,眼眶含泪,目色渐渐黯淡下去。
他怎会不知那人是谁?
他就是再凉薄,再铁石心肠,再看重家族颜面,也知道这一切又一切的证据,通通指向了他的嫡妻,指向他最优秀,也最宠爱的嫡女。
陆温走上前,轻声道:
“那二十余地痞无赖,我已经送他们下了十八层地狱,现在,万恶的根源,事关大人的家私,只能交由陆大人自己做主。”
“大人放心,无论大人如何选择,外界,必定不会泄露任何风声。”
“毕竟。”她顿了顿,温声道,“我才是陆昔。”
陆永眼神呆滞,口中低声喃喃: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了,难道,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再去杀了我的另一个女儿么?”
陆温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女儿先下去了,兰姑娘也请回吧。”
二人一出了房门,陆永站起身子,指尖却难以抑制的还在抖颤。
他以为的贤妻,是温良又恭顺的。
他以为的爱女,是端庄又温婉的。
可如今,事实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女儿,自幼受家中嫡母薄待,不送吃穿,不舍零用,几乎放之任之。
而他多了一句嘴,将接庶女回府之事告于妻子,招来了她的杀身之祸。
还是那样一个,残忍至极,堪比修罗地狱,十八层酷刑更甚的死法。
哪怕自己在官场游刃有余,可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他行了两步,双膝一软,再次跌坐于地。
无奈,他只能倚靠在墙壁上,听着窗外风声呼啸,如泣如诉,呜咽幽鸣。
因阴雨连绵,房内潮气甚重,被褥几乎还能溢出昨日暴雨时的水渍。
他为官二十哉,又是三代清流,家中不说富丽堂皇,也是仙山琼阁,飞檐灼金。
怎会还有如此残破不堪的院子呢?
她们不知陆温为假,只以为是硬生生扛过了诸人欺凌,刚进府不过三日,又要以名声相挟,以清名相逼,要他处置了她。
和十年前自导自演的阴诡算计,简直如出一辙。
这就是与他相敬如宾二十年的妻!这就是他宠爱了二十年的女儿!
他鼻中一酸,竟是潸然泪下,悔恨不已。
陆温这边,却是披了一件斗篷,急匆匆出了府。
清风袭袭,夜色幽幽,陆温快步踏入一处巷角,隐了身形,见旁侧一老一少相扶相携,低声道:
“事情已经办好了。”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几只金锭:“出了临松,向北去,莫要向南。”
莺儿低声道:“那姑娘怎么办?”
陆温平静道:“他有几个胆子敢杀我。”
张氏眼中含泪,伏地一跪,嗓音嘶哑:
“多谢姑娘,为我儿伸冤。”
陆温摇了摇头:“此事终究是内宅阴私,待陆大人反应过来,思及家中突然丢了个姨娘,说不定天南地北,也要寻你回去。”
“夫人还是向北走,去苍梧,苍梧黄沙漫天,四季冷寒长夜,山路难攀,地形曲折,容易躲藏些。”
莺儿含泪:“就听姑娘的。”
张氏俯下身子,忍不住再次一拜:
“姑娘的大恩大德,民妇……民妇无以为报,只是不知道姑娘,为何要帮我?”
陆温闻听此言,鼻尖一涩,亦忍不住落了泪,躬身搀扶起张氏:
“若我能早半个时辰赶到青峰山,就……能救下她的性命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的场景。
那是道观前堂,诸天仙神刻于石壁,神佛之塑像,足有三丈之高,金漆涂饰,摆于香案之上,巍然俯瞰人间众生相。
而神佛之下,是血流成河,是万箭穿心,是血液与混乱交织,碎肉与粘液相交。
她只看了一眼,只觉浑身颤颤,双足发软。
此情此景,竟丝毫不逊于红莲地狱之景。
张氏哭的声嘶力竭:“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她们送你去青峰山,却不给你吃,不给你穿,害得你活生生饿死在山上。”
“早知如此,我就是死,也要把你从山上抢下来。”
陆温柔声劝道:“三小姐去了天上,做了星宿,会保佑夫人的,何况,三小姐虽去,夫人却也得了另一个牵挂。”
“往前看,日子终究会好起来的。”
张氏悲凄道:“只是老爷若还是像十年前那般爱重声名,维护嫡妻,不知三娘的仇,猴年马月才能报。”
陆温轻声道:“不会了,今夜,就会结束了。”
陆温送走了二人,回了陆府时,天色幽暗如墨,院内灯火通明,却无一分人迹。
她皱了皱眉头,突觉不妙,因为她随意推开了一扇门,半拉烛火却挂于半壁,门槛前的一具尸身,险些将她绊倒。
她拔出鬼曲,推开一扇又一扇,尸身散落一地,她过目不忘,因而记得这些人,竟全部都是主母林氏的心腹。
她穿过一道道门扉,入了林氏的东厢房,便见几个魁梧的奴才,拖着三尺长的白绫,死死的箍在那林氏的脖子上。
身后,是目眦欲裂,被绑了手脚的陆覃。
陆温收剑回鞘,淡淡道:“看来,陆大人已经做了决定了?”
陆永阖上双眸,重重叹了一口气:
“一命偿一命吧,只是覃儿究竟年轻,比不得她生母的罪过,三娘绕她一命吧。”
陆温淡淡道:“这是父亲的家事,父亲自然是想如何就如何。”
只是那陆覃究竟是个火苗一点就炸的脾气,见了陆温,简直恨得发狂:
“贱人,娼妇,淫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与那山野之人媾和的!”
“覃儿!”陆永剑眉一竖,冷冷叱道,“住嘴!”
陆温摇了摇头,柔声道:“父亲,您看,您真是教了个好女儿,看来,青峰观之事,她也逃不掉呢。”
陆覃面色一白,当即晓得自己口不择言,连忙道:
“父亲,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温近前,勾了勾唇,温声又劝:
“父亲,陛下建立四署,是为挑选女子为官,可父亲瞧,这样蠢笨的女人,可以为父亲,为家族,保有荣光,争得荣耀吗?”
“父亲难道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么?”
“难不成,真的要被这个蠢人,葬送了自己陆家余下的荣光,才能意识到,于她,您早该有此决断了么?”
她说罢,缓缓走上前,从那托盘上再次取下三尺白绫,双手奉了过去。
“父亲,做个决断吧。”
“父亲,陛下将我送入陆府,就是知晓您对北弥的忠贞,不愿您受家人所累。”
“父亲,决断吧。”
“父亲。”